悲剧发生以后

1995-05-09 14:52
清明 1995年2期
关键词:燕妮王猛全队

冰 泉

1

34岁的夏海宽队长从43米高的钻塔顶上摔下来的时候,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像万里晴空突然划过一道电光石火般的闪射,人们一下子还处于懵懵懂懂的迷惘状态.猛然就有一股暴雨般的鲜血铺天盖地般飞溅整个钻台。

就在鲜血如桃花状纷纷飘落的那么几秒钟里,轰鸣的钻机仍然在肆无忌惮地高喊猛唱,一根根仿是从天而降的钻杆正以每分钟84圈转速,恶狠狠地刺进全人类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一轮鲜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整个钻台上所有的人都像平常每一个暗淡的日子一样,无情无绪而又有头有尾地操纵着手中的铁家伙。事后都说,好像恍然一梦,眼前闪电般划出一个身影。他们根本来不及辨清是谁,都吓得直愣愣呆住.半张着嘴,睁大惊恐的双眼,脸上的表情呈坠向深渊时的绝望状,就连呼吸也顿觉凝固。钻台上总共七个人,都死呆呆眼睁睁的目睹着一个身影急骤冲下,直至最后无声无息的定格。

当一股喷泉般的鲜红鲜红的血液如柱状一下子喷出好几米高,又暴雨般洒向他们全身的时候,正在井口的司钻王猛顿觉天塌地陷般的晕眩。他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丁点儿反应,浑身就软塌塌地猝然跪倒在井蹦旁。一位叫李正东的钻工刚推着钻杆,向井口移动时,突然就有一个身影“咚”地撞在钻杆上,又弹回井口。他不知怎么地,好像天空旋转了一下,就顺着钻杆倒了下去。18岁的祝鑫刚蹬上钻台,准备去换夏队长下来。因为上班时,本该他上井架,可他说头有点晕。夏队长就一声没吭顶替他爬上井架。就在他走到井架铁梯前,刚要回过头来要和王猛开句玩笑时,就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已经躺在钻台上,他瘫痪般地失声倒下。

这一幕惨景,只有刚踏上钻台的指导员郭恒周抬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只觉着全身一阵剧烈颤栗,心跳如鼓,双腿沉重,眼前一片腥红。他发疯般踉踉跄跄扑过去,脚下横着的钻杆一下子把他绊倒。他顾不得疼痛,几乎是半爬着嗑嗑跪跪地扑过去,肝胆欲裂地抱起血肉模糊的躯体,痛声大喊:“我的夏队长啊——;夏队长——

郭指导员胆裂肠断的痛声嘶喊才使钻台上所有的人恍然间大梦初醒。一刹际,都疯狂般地跌跌撞撞扑向夏队长,悲声嗷嗷地嘶喊着:

夏队长!夏队长——;

夏队长!夏队长——。

嚎啕大哭的连连呼唤声令人五脏俱焚。

捶心顿足的苦苦哀号声使人悲痛欲绝。

此时此刻,任何痛心疾首的摇撼哀嚎都再难慰抚心中的悲痛,任何声嘶力竭的呼唤都永远呼不应唤不醒他们如此敬佩如此爱戴的好队长。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连续三年夺得全国石油系统金牌钻井队和双文明精神队的夏队长,在人生旅途中只匆匆走过34个风雨春秋。34岁的人生啊!该是赤日烈焰般闪耀着事业走向辉煌的鼎盛时期。34岁的年轮啊,该是体味风华青春爱情幸福把生命的乐章奏得最激昂最壮美的时候。可是,他却在夏目的一个朝霞绚丽的早晨,划上了悲惨的句号。

祝鑫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摇喊着不再言语的夏队长,顿足忏悔道;“我的夏队长,是我害了你哇!我的夏队长,是我害了你哇……”

祝鑫正哇哇地嚎啕哭叫着,痛心忏悔着。司钻王猛从哀号中倏然爬起身,扑向祝鑫,抬腿就在祝鑫的脊背上猛踢狠踹,血红的眼睛喷火般吼道;“我操你奶奶,你还我夏队长!我操你奶奶,你还我夏队长啊!。”

郭指导员见势起身抬腿,照准王猛屁股踢上去,怒冲冲地骂:“你个土匪种,都啥时候了,还有空打架!”

王猛悠然转回身,一下子抱住郭指导员,像失散的儿子扑向母亲的怀抱,把头深深埋在郭指导员胸前,泣不成声道:“该是他祝鑫上井架,可夏队长上去了,是他害了夏队长哇。”随之,又扑向夏队长,“扑通”跪下去,摇喊着:“夏队长,你醒醒吧,我是王猛呀。夏队长,你醒醒呀,今后,我一定听你的话。”

郭指导员立即吩咐人把王猛从夏队长的身上拉起来,唏溜唏溜地安排道,快腾出井场值班室,别让我们的夏队长还躺在冰凉的钻台上。并叮嘱几位钻工把钻机停好,别在忙乱中再出岔子。

待把夏队长的遗体抬进值班室后,郭指导员面对悲声痛哭的钻工们,不停地哀叹道:“这咋办,这咋办,他妻子昨天刚来,今早就发生了这事,让我咋向他妻子交待,咋向上级交待啊。”

是的,三年未探过家的夏海宽队长,他妻子昨天下午带着四岁的儿子刚从陇东老家来队探亲.夫妻仅团圆了一个晚上。今早本该不轮他上井,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匆匆爬上了上井交通车。记得临上车时,郭指导员看到他眼圈黑沉沉的,还意味深长地开玩笑:“昨晚累了,就休息吧。难得来一次,别上班了。”

可夏队长竟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夏队长走后,郭指导员心里好一阵纳闷,平时和颜悦色精力旺盛的夏队长,再大的事儿也不会跟谁拉脸吊眉。何况他俩从共同主事这个钻井队以来,是大家公认的最佳搭挡,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从没红过脸,今儿这是怎么啦?再说长年漂泊天涯的钻工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个亲人来队探亲,谁能不高兴?

夏队长带领一班人上井后,郭指导员越想越不对劲儿,越想越心慌。于是,他就急忙奔上井来。然而,前后不到一小时,就猝然发生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惨局。夏队长从十六岁就在钻塔上滚爬磕碰,从钻台到井架,任何钻井方面的操作规程技术,全队没人能比过他。这样的他怎么会从一平米宽的三层平台上不声不吭地掉下来呢?

郭指导员深深地陷入了迷雾茫然的疑虑之中。这时,有位老工人提醒大家:“都哭有啥用,既然出了事儿,还不赶快把人拉回去,总让人家夫妻见一面吧。”

于是,人们才匆匆把夏队长的遗体抬上交通车,向钻井队野营房基地驶去。

在回去的路上,郭指导员告诫大家:“到队上后,你们谁也别急着下车,让我安排一下再说。”半小时后,当交通车缓缓停在野营房大院时,技术员赵平第一个从队部值班室钻出来。他看到上班的人又坐车回来了,很奇怪地一怔,便惊乎乎问出了什么事儿?边问边疾步奔向交通车。已经跳下车的郭指导员,挡住技术员,黑着脸说:“别吭声了。”

技术员的声音却更高:“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夏队长呢?”

王猛迅速跳下车,几步跨到技术员面前,伸手就捂住技术员的嘴。技术员被捂得脸红脖子粗,踉跄倒退一步,甩开王猛的手。更加怪怪地大声说:“你们这是发哪们子神经。我找夏队长,有急事告诉,他妻子燕妮正闹着要回去呢。”

听到此话,车上几位钻工再也忍不住地悄然啜泣起来。

就在技术员的问话声中,没上班的伸头探脑钻出野营房,不知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郭指导员急忙举起双手,频频朝大家向下压压作平静示意。随之,他拉着技术员,大步跨进了队部。

昨天才来的燕妮,还没腾出宿舍,就和夏队长暂时住在队部值班室。刚踏进门,燕妮已经收拾好一个蓝包袱,准备要走的样子。

郭指导员眼睛眨了眨,忍了忍,慌忙把脸转向夏长队的小儿子,问:“你们刚来,这是……”

燕尼挎起蓝包袱,怒容满面地说:“他叔叔你给评评理,哪有这样的男人,三年不着家,家里的几亩地全靠我当牛做马,昨晚他还…还不理我。这日子我不过了,我……我要和狗日的夏海宽……离婚。”技术笑着劝慰道:“嫂子这是说哪儿话,我们的夏队长,他忙啊。”

郭指导员急忙抱起夏队长的儿子,把脸紧紧贴在孩子脸上,再也控制不住的无声啜泣起来。

燕妮一怔,瞬间转怒为笑道:“他叔你别这样,只要他狗日的夏海宽每月按时给我二百元,我就不提出离婚,还多住几天哩。”

这时,院中突然响起一片哭声和叫声。

“外面咋了?”燕妮好奇地问。

技术员突然听到了什么,大惊失色,转身冲了出去。

燕妮朝门口瞥了一眼,嬉嬉笑着挨近郭指导员,眼睛一瞟一瞟娇嗔说:“他叔呀:您就给我那口子说说情,我娘儿俩每月只要二百元……”

郭指导员已经泣不成声:“夏队长,他……”

郭指导员还没说完,呼啦啦一群钻工已经涌了进来,进门后竟齐刷刷地跪下,放声痛哭道:“燕妮嫂子,我们对不起你呀……。”

院中已经像洪涛一样震天撼地爆发出悲恸绝望地呼唤——

夏队长——

夏队长——

这时,燕妮一慌,才醒悟般跨出了门。

2

整整五天五夜,燕妮一步不离地死死守住她丈夫的遗体,流一会儿泪,长长的嚎几声,声调把陇东地方长腔陪哭的风俗表现得淋漓致尽。

“我……的……死……鬼……呀,哎哟哎哟,狠……心……的……走……了。哎哟哎哟,我……心……疼……的,哎哟哎哟的,淮……来……管……我……”

当上面领导及亲朋友好前来吊唁时,燕妮双手便抓住丈夫的胳膊,满面哀戚,双泪长流。来者看到此情此景,无不为之动情叹惋:“多好的妻子啊。”全队上百名职工看到燕妮整天处于极度悲伤的哀思之中,都苦苦恳求她千万要注意节哀,别哭伤了身子。都说夏队长已经离我们远去,如果你再过分悲伤把自己身子累垮,叫全队职工咋对得住夏队长啊。可是.任凭谁无论怎么劝慰,燕妮始终一副可怜兮兮悲悲戚戚的神情,或坐或跪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并不时地拉住丈夫那已经冰凉的手,拒不起身。无论谁看到燕妮对丈夫如此情深难断的绵绵哀思都会禁不住的潜然落泪。

为了怕燕妮悲伤过度想不开会做出什么意外之事,出事的当天,技术员就把他对象叫来,让每天左右不离地陪伴着燕妮。谁知,到了第六天,技术员的对象再也经不住连日的日夜煎熬,突然晕倒住进了医院。然而,燕妮仍然一往情深地死死守住丈夫的遗体,就连吃饭也要他人端在遗体旁吃。唯有她那还不谙世事的儿子,今天被这个钻工叫去,明天被那个钻工拉走,尽以最好的招待。大家再也不忍心看到燕妮这样熬下去,都好说好劝把燕妮拉到宿舍,让她上床睡一会儿。可她躺不到半个时辰,就披头散发大哭大喊着回到丈夫的遗体旁。这样反复几次,好多工人都精疲力尽,她却声声发誓道:“我要和我丈夫死在一起呀,我要和我丈夫死在一起呀。”

郭指导员和全队职工看到此状无不忧心忡忡道:“这样下去要出问题的。”于是商量着是否强行把燕妮拉到医院.让遗体放到太平间可能要保护得更好。尽管从出事后就每天拉来半车加厚冰块,可遗体还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儿。

然而,还没待人们走近燕妮身旁,她竟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刀,指向自己咽喉,厉声威胁说:“谁再把我从丈夫身边拉开,我就死给谁看。”大家又一次地惊叹,当今社会再也难以见到像燕妮这样的女人,对丈夫如此深情厚爱到以死相陪的地步。

到了第七天,夏日的太阳已经毫不留情地把一股股浓烈的刺鼻呛肺的人体腐烂酸臭怪味儿弥漫在整个野营房上空时,再加厚的冰砖也无济于事。全队职工几乎人人都戴起了喷洒着酒精的大口罩。燕妮也一阵紧似一阵的把毛巾在酒精中浸泡后,捂到嘴上。

由于浓裂的人体腐烂怪味儿已经达到全队人人呼吸都困难的地步,好几次都处于瞬间昏迷状态的燕妮,在郭指导员和全队职工及上级工会人事等部门的苦苦恳求下,才抽抽泣泣免强答应商量夏队长的后事处理。可大家怎么也没有想到,燕妮仅提出一个条件,便是以自己顶替当石油工人后,才考虑夏海宽的遗体如何火化。而且语言非常坚决:“他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们娘儿俩咋办。如果我的工作没个着落,你们就把我和丈夫一起火葬吧。”说完这些话,她又回到丈夫遗体旁。于是,大家又围到遗体旁,开始轮流给燕妮做耐心的解释工作。因为政策中条条框框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面对四岁的孩子和已经三十岁的女人,破先例的答应解决她俩农转非户口,并加倍增加救济抚恤金为极限。招工顶替的事情几乎要等到夏海宽的儿子长大后才能提起。然而,燕妮的回答似乎合情合理到没有再商量的余地。她说:“儿子是小招不成工,可我也是死者亲属呀,为啥不能顶替?”多次耐心的劝说和极限的处理后事工作得不到双方互达协议后,上级部门竟一拍屁股走了。走时说:“哪有这样胡搅蛮缠的女人,她丈夫的遗体,她不心疼,就让放着吧。”于是,便把处理夏队长的后事委托给郭指导员同全队职工了。

仅仅几天时间,郭指导员就一下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像个六十开外的老头了。无论如何,燕妮毕竟是夏队长的妻子啊,他不处理好此事,咋对得起死去的夏队长?于是,他又一次弓着腰,步履十分沉重地向燕妮走去,刚踏进门,连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一句不吭地“扑通”一下直直地跪在燕妮面前。燕妮已经无动于衷地只顾换着捂嘴的酒精毛巾。郭指导员嘶哑着声音欲哭无泪地恳求:“燕妮,我求你了。你就让把夏队长的遗体火化后,再说你的事吧。”燕妮说:“哼,我又不是冷骨泉,你们一旦把他火化了,谁还来管我?”郭指导员说:“再这样摆下去,大家心疼啊!”燕妮说:“活着的人你们都能忍心不管,死了的人还知道心疼?”郭指导员张了张口,咽喉像着火一般疼,什么也说不出。他静默了一会儿,又一次苦苦恳求劝说燕妮。劝着,说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双手抱头,泣不成声的哭了起来。燕妮倒平静地劝他:“他叔,你哭啥?我这要求又不是为难你,是求组织哩,我就不信,这么大的油田就解决不了我一个女人家的工作?”郭指导员苦苦哀求道:“燕妮啊,你就让我们安葬了他吧。等他平安地走了,就是我们不端国家这碗饭,也要让你端上。这么好的队长,我们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的遗体……”郭指导员跪在燕妮面前正哭着、说着时,身后竟倏然响起一片痛彻肺腑的呜呜咽咽声。

郭指导员和燕妮回头一看,都惊住了。几十条平时连腰也不弯的钻工汉子们,竟齐刷刷地全部跪着。王猛哽咽说:“燕妮嫂子,你就让我们的队长走吧,他再这样躺下去,我们心

疼啊。”祝鑫突然咬破中指,发誓道:“燕妮姐姐,如果上面不安排你的工作,我回家去,我那份工作让给你还不行吗?”

全体职工异口同声哀求道:“你让我们的夏队长走吧,你的工资我们来发。”

面对如此情切意真苦苦哀求的钻工们,燕妮茫然四顾地瞧了瞧,双手急忙捂住脸,埋下头,大声道:“你们都是好人呐,我只想和我丈夫多呆几天,舍不得他走呢。”

郭指导员急忙拉起了燕妮。

燕妮在起身后的一瞬间,脸上抑制不住的显露出他人不易觉察的胜利者的微笑。

夏海宽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的第十一天下午举行的。全队职工一致请求要把夏队长的骨灰安葬在出事的这口井场旁,并立碑纪念。

下午5点,当一轮圆圆的橘红色太阳滚向遥远的山峦时,西边的天空染上了一片血色,起伏的山峦顿时沉浸在血红血红的残阳之中,连高高耸立在山梁上的钻塔,也被披上了一层淡红淡红的哀纱。

全队一百零三名职工,头上全部戴着白纱,胸前别着白花,胳膊上缠着黑纱,齐愣愣地跪着:向他们曾经信任曾经爱戴曾经敬佩的夏海宽队长作最后的告别。

夏海宽队长的骨灰盒由燕妮领着儿子抱向墓碑前时,郭指导员让发动着巨大的钻机,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为夏队长送行吧。并叫王猛和祝鑫开动钻盘,握紧刹把,让飞速旋转的钻盘为夏队长告别吧。技术员和几位老工人去掉钻卡,让一股股如注的油泥冲天喷涌,让夏队长再最后一次看看猛烈的井喷吧!

当白色的骨灰盒和黑色的石碑浑然一体后,整个井场又一次爆发出巨大的悲痛的呼唤声——

夏队长,永别了!

安息吧,夏队长!

难以抑制的热泪淹没着整个井场。

悲痛欲绝的呼唤震撼着山山岭岭。

事后,燕妮说:“我爷死了,也没有这么排场过。”

3

夏海宽队长安葬后的第二天,钻井部就来了几位组织部门的领导,召开全队大会,宣布郭恒周担任该队队长,指导员待以后考察好合适人员再任命。并命令道;立既开钻,加快钻井速度,把停产造成的损夺回来。对于这次人身伤亡重大责任事故,待后追查原因。

当一位领导还没讲完,王猛就嚯地站起来,说:“我们是全国石油系统金牌钻井队,什么钻井速度、生产损失我们都能夺回来。但有一件事,必须有个明确答复:”

“对。”祝鑫也站起来附合着说:“夏队长的遗体安葬了,可他妻子的工作谁来解决?”

话音刚落,全场就呼啦啦站直一大片职工,都恳切请求上级领导能否破例,安排这一次。“她可是我们夏队长的妻子啊!”全队职工异口同声的这样喊。

几位领导面对众多钻工耐心解释说,死者的子女才享受安排工作的待遇,死者的家属可以多方照顾,却不在安排工作范围,这是政策。政策是国务院明文规定的,谁也无权超越。可全队职工还是恳求上级领导想想其他办法解决其工作,在遭到毫无商谈的拒绝后,不知谁喊了声:“如果不解决夏队长的妻子工作,我们就不开钻。”

话音刚落,几乎是一呼百应般地齐声喊:“对.不安排夏队长妻子的工作,我们就不开钻!”

对此,新转任的队长郭恒周也明确表态,他和全队职工心情一样,如果夏队长的妻子工作没个着落,谁还有心思打井。

大会开到僵持不下之时,几位领导面带愠色地愤然而走。

于是“罢工”行动就成为钻井部史无前例的头号政治事件,并在全油田引起强烈反响。翌日,油田勘探局从党政公检十多个局级部门抽调二十多人,组成了工作调查团,以稳定政治局面,加强社会治安,防止坏人破坏生产为内容住进了这个钻井队。

第一个被调查谈话的对象当然是郭恒周。队部成了临时调查谈话的唯一可靠场所。郭恒周进去后,两排审视的面孔和提高警惕的目光,箭一般射向他。在一片提问声中,他默默点燃一支烟,镇静了片刻,才缓缓地说道:“在坐的各位领导,恕我直言,这次你们定的所谓政治性“罢工”事件,其实和其他任何因素都不沾边儿,纯碎是一个动机,那就是全队职工对已去的夏队长的爱戴早已超出也所谓的干群关系的范畴。也许你们不会理解,可我清楚,这是一种溶入了血肉相连生死相结的情感,这是一种贯通了心灵相依的纽带,因而它比血缘关系更具有强大的凝聚力,比情投意合的朋友更具有强烈的震撼力。为什么说这次罢工是一呼百应,谁也没有什么号召,也没有你们想象的什么组织,完完全全是肝胆相照赴汤蹈火的那份情感所驱使。”

郭恒周又点燃一支烟。说:“从我和夏队长共事这几年后,我还没敬佩过一个干部像敬佩夏队长这样。他母亲去世早,父亲当了一辈子钻工,终了死在钻台上。他从十六岁就来到了这个钻井队,我是看着他从钻工到司钻,从班长到队长,如果说他具有献身石油事业精神的话,似乎还不确切。我说他是把全队的工作作为生命的全部投入似乎更确切。他自结婚后,从没回家过一个节假日,每逢过年时.他都要在钻台上和工人一起度过。这个队能连续三年荣获全国石油系统金牌钻井队,他付出的心血常人难以想象。可他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我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仅寻到伍元陆角钱的饭票。他连一身像样儿的衣服也没有。我们知道,他每月的钱,大部分寄给妻子,剩余的一部分,又给了他人,他自己一无所有的走了,一声不吭地走了,而且走得这么悲惨。难道一个年仅34岁的青春生命结束时就没有他要嘱托的一件事,难道他把全部人生奉献给了石油事业,而我们作为石油人就无能为力为他的妻子安排一份工作?我的话完了。”

王猛是自个儿撞进门来,一踏进门,面对严肃有余的面孔,他就直通通地说:“听说你们是为了调查“罢工”政治什么的事情。这事情于全队其他人没关系,是我带的头。我只请求你们立即开除我,把我的那份工作转给夏队长的妻子。”说完转身就走。

王猛前脚踏出门,祝鑫后脚就跨了进来,话更短;“有次我半夜突然头痛,是夏队长把我背到十里外的医院。我这条命是夏队长救的。今天,我就是不吃国家这碗饭,也要让夏队长的妻子端上。”

技术员进门后,竟哽咽着说:“没有夏队长,就没有我赵平的今天。记得那次我失恋后,真想自杀了之。是夏队长日日夜夜陪伴我度过了人生最黯淡的日子。后来,他又多方寻找给我介绍了对象……”

李正东踏进门就声泪俱下道:“前年,如果不是夏队长眼尖手快用肩膀顶住一根撞向我的钻杆,我哪有今天为他妻子请愿工作的福份啊……”话未完,竟蹲下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钻工,话还未说到一半,竟悲声长哭不已。边哭边说:“夏队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那年、我的家乡遭了水灾。我还不知道时,他已经给我家寄去300元,救了我老小一家子啊……”

……

凡是被调查的一位又一位都如数家珍地说着夏队长的种种恩泽,说着说着,都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整个调查室,一阵一阵传出了情

真意切的叙说,一阵又一阵传出了嘤嘤泣泣或哽哽咽咽的哭声。

工作调查团的询问几乎是一人不漏。当叫到一位绰号叫“二百五”的青工时,这位青工踏进门,扫描一样把所有人的面孔盯了一遍,然后走到一位最胖的人面前,指着鼻子骂:“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狗官,我们钻井工人把性命拴在裤腰带上舍生忘死的干活,辛辛苦苦养活你们当官吃闲饭。我问你,你爸死了,你管不管你妈。”骂完,转身就走。身后一片惊诧。

三天后,工作调查团悄然而走。“罢工”仍在继续。第四天,石油报社的两位记者匆匆赶到。全队职工竟无一人理睬。急得一位老记者拉住郭恒周的胳膊,恳求说:“我们是奉上级命令,来采访夏海宽队长的先进事迹,是要见报的”。此时,全队职工才像接待亲人一样接待着这两位记者。一星期后,石油报以整版刊登了夏海宽队长的先进事迹,题目叫《石油战线上的——“焦裕禄”》。几乎是一夜之间,夏海宽队长的事迹轰动了整个油田,成为家喻户晓的典范人物,不久,全国各大报纸,也竟相转载夏海宽队长的事迹。一位部领导看到报道后,连夜打电话,让石油勘探局迅速安排夏海宽队长的妻子的工作,指标随后就到。

“夏海宽是我们石油系统的骄傲,是我们石油系统的旗帜,这样一位典范的妻子没工作,谁还能工作?”部领导在电话里强调说。

当燕妮成为钻井队一名地质化验工时,全队职工欢呼雀跃,为“罢工”胜利而欣喜若狂,为燕妮成为一名石油工人而尽情祝贺。热情的浪潮淹没了失去夏队长之后出现的种种复杂的心情。

开钻的那天,几名青工把准备结婚用的红绸缎被面连成一条长长的飘带,要让燕妮为开钻剪彩。

剪彩的这天,红日艳艳,暖风融融,绿色正浓。当燕妮姗姗走向红飘带时,全队钻工们竟惊讶得目瞪口呆。只见她穿上了黑色的束腰连衣裙,一下子托出她那由于劳动而健美丰润的身姿。胸脯显得特别高耸挺拔,像两座随时爆发的火山。尽管她的面孔有点憔悴,双眼还隐含着一层令人哀怜的忧郁,但决掩饰不了少妇那特有的饱满风韵与成熟的魅力。更让全队职工惊叹的是她那一双扑闪闪亮晶晶水汪汪黑油油的大眼睛,尽管隐隐约约浮现一种忧戚戚哀愁愁的伤感情波,这更愈发给人一种痛花惜月的亲近感。特别是她经过一番精心梳妆打扮后,既保存着失去丈夫时的凄苦愁容之态,又不显山露水地把自己的美姿与风韵坦露得楚楚动人。

当燕妮手握剪刀,表情肃穆又娴雅地剪开横在眼前红红的绸缎飘带时,全场再也禁不住的几乎是难以遏制地暗暗发出了深深的惊叹:“噢——,真没想到,夏队长的妻子竟似仙女一般!”

此时,大家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一定要让这位不幸的女人生活得更幸福。

随着一声悦耳的“咔嚓”声,红红的绸缎徐徐飘落,掌声震耳,欢笑震耳,忘记了自己曾经面对眼前这个女人下跪泣求时的那一份复杂心情。

4

开钻后,钻井部及勘探局不但追认了夏海宽为“英雄烈士”“铁人式好队长”、“焦裕禄.式优秀共产党员”等一系列流光溢彩的光荣称号,还专门成立了写作班子。要让夏海宽的事迹成为全国石油行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楷模。

经过一个月的反复加工润包,稿子得到各级领导一致称赞后,钻井部就点名要让夏队长的妻子去巡回演讲。说只有这样,才具有亲切感和容易拨动广大听众的心弦。

郭恒周接到此任务时,比接到任何一次艰巨的生产任务还沉重。他想,人家丈夫刚去世,就让一个女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是不是有点儿那个。再说,如果燕妮坚决不去演讲呢,他并不是没做过燕妮思想工作的人。但部党委书记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这可是一件政治任务啊,一定要做好工作,圆满完成。”于是,郭恒周只好拿着稿子,踌踌躇躇地来到燕妮的宿舍,并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郭恒周怎么也没有想到,燕妮的回答竟让他心里突然涌动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就像一口吞进了五味调料,他也说不清那一种味道更合适。

“去,咋不去。我丈夫的事迹,我不说谁说。”燕妮说得干脆利索理由充足。

翌日,燕妮把儿子送到陇东老家后,就被一辆红色桑塔那接走,去全国各大油田进行巡回演讲。

三个月后,燕妮还是坐那辆桑塔那凯旋而归。刚下车,全队职工一下子惊讶得张口结舌,简直就像看到浓妆艳抹的电影明星一样;蓝蓝的眼影,红嘟嘟的双唇,波浪发式好像流淌着盛不下的激荡春情。脸庞白皙细腻了,精神饱满了,胸脯和臀部似乎丰满得要脱颖欲出,黄色超短青春衫,把腰际一圈显露得春光无限。黑色超短裙,使两条玉柱般富有弹性的长腿令人浮想联翩。

“噢……”几十双青春的眼睛炯炯发光。他们不知用什么来形容才能表达此时所看到的无限风光。

“唉!……”十几双浑浊的泪眼低垂着,他们看到眼前一片耀眼的光彩后,竟发出一声声深深的叹息。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释放出心中的失落。

还是郭队长醒悟般地快步走上前,忙向燕妮打招呼问好。

“毕竟是夏队长的妻子:”他想。

瞬间,大家才呼拉拉围上前,像迎接久别的亲人,问东问西,问寒问暖。

“去过大庆油田没有?那儿好不好?”

“去过玉门油田没有,那儿风沙大不大?”

“去过北京吗,去过中南海吗?”“去过渤海湾吗?看过大海吗?”

面对一张张热情万分的笑脸和一句句惊奇羡慕的询问,陶醉了的燕妮频频扭腰甩胯,笑容可掬地连连回答:“去了去了,去了去了,都去过了。每去一个油田,他们都好热情,好感人哟。我在台上讲,他们就在台下哭,哭得我也忍不住好想哭呀。可我一想,我是石油工人,我丈夫是铁人,我就没有掉泪。”

过后,许多老工人叹喟:“她毕竟是夏队长的妻子啊!”

过后,许多青工啧啧道:“夏队长的妻子就是不同凡响。”

谁也想不到,就在燕妮回到队上不几天,来自全国各油田的求爱信竟像雪片儿飘然而至。更令人意料之外的是,燕妮竟一古脑儿把它们全抱着交给了郭队长,并说她要为夏队长守一辈子贞节,再也不考虑个人婚事。这件事迅速激起全队职工对燕妮忠贞不渝的感激与敬佩。

“真想不到,燕妮对夏队长的感情忠贞不渝,深厚专一”

“年轻女人都爱打扮点,只要她心地善良纯洁,不五花六花,就是好女人呐。”

私下的啧啧赞叹声响成一片。其结果是在日常工作上时时刻刻做到尽心尽力的关怀照顾。不让她上夜班,不让她上井,不要求她坚守八个小时,只让她每天在队部值班室接个电话,填个报表就行。对于上过高中的燕妮,胜任这份工作再加脚勤嘴甜就比任何人干得更出色。第一个月发奖金时,大家异口同声要给燕妮最高奖。燕妮拿到自己第一次的劳动所得时,喜悦和兴奋使她脸色愈加红润,青春焕发。也许急于要把失去的青春补偿回

来,也许要把得到的一切表露得淋漓尽致,也许是工作悠闲赞声不绝,每日乐陶陶飘飘然的燕妮,打扮得更加风韵十足楚楚动人。整天像只快乐的燕子。

从此,全队职工都亲切地叫她燕子。

然而,快乐的燕子在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上,竟做出让许多人当场并不快乐的事情。但事后,大家对燕子的纯朴与善良更加称赞得心悦诚服。

那天,当大会要结束时,郭队长仍然礼貌性地问大家,谁还有没有啥事。静默半分钟后,郭队长正要说散会时,燕子有点羞赧地站了起来。嫣然一笑说:“我有个事儿,在会上说行吗?”“行行行。”郭队长满口答应。全队职工都异常温顺地竖耳聆听燕子到底要说什么。可燕子却一句不吭地走出会场。不一会儿,吭哧吭哧抱着个大纸箱进了会场。很吃力地放在郭队长面前,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才不慌不忙地说:“谢谢各位师傅了,我能当上石油工人,全靠各位师傅的帮助。本该,我要好好感谢大家,可是。”说到这儿,她眼圈竟有点微红,眸子在瞬间也闪动着晶亮的泪花,似乎再闪一下,都会情不自禁的泪如泉涌。这时,全队职工被燕子开天辟地第一次这样恭敬得惊慌失措。一个个默默地搜肠刮肚地寻思着忏悔着自己是否在哪个方面做了对不起燕子的事情。会场静默片刻后,燕子仿佛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波澜,指着大纸箱说:“这里面装的都是些营养品、罐头麦乳精奶粉和糖,还有衣着和日用品。这些东西都是我来后,我叫不上名字在坐的各位师傅送给我的,我已经从心底深深感到很亏欠很对不起大家,再让师傅们这样破费,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呀。”说完.她深深地向大家又鞠一躬,转身跑出会场。

一时间,会场的空气凝固一般。大家面面相视后,目光像箭一样,都一齐射向大纸箱,谁也不吭声。每个人都在极力镇静着自己,都在极力装出一副于已无关的局外人表情。可每个人的内心却如惊弓之鸟,扑扑扑地直跳。因为燕子刚来队一无所有时,每个人都偷偷给她送过东西。也许,自己送的那份东西就在里面。一旦……

郭队长面对燕子突然摆在他面前的纸箱和说出的一番话语后,他真有点尴尬得不知所措。他想,里面也许有他本来给女儿买的,却送给燕子的一件花衬衣。

终于,几位快退休的老钻工打破了这种寂静的尴尬局面,感动异常地说:“农村出来的姑娘娃,就是好。多实在的心灵啊,一辈子也遇不上像燕子这么一个见利不贪的乖女子。”郭队长接着说:“只要里面有吃的,大家都拿出来吃吧。如果还有其他,抬到队部,我再代表大家一份心意,送给她。”

郭队长话音刚落,几个小青年就呼地叫出了声,围上大纸箱。瓜籽糖果取了十几包,各类罐头取出一大堆。有位青工竟从一堆衣服中抽出一个白白的乳罩,举在半空,怪声怪气地喊:“谁的眼睛,快来认领”,还有位青工在一堆食品中拿起一瓶“洁尔阴”,正举起来要喊,被郭队长照准屁股就是一脚;骂:“简直是流氓行为!”

在郭队长的提议之下,说燕子不但是我们如此爱戴的夏队长的妻子,更重要的她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高尚的好女人。她还要抚养一个孩子,不容易啊!我们送东西不一定实惠,还是给她娘儿俩捐些款,让她需要什么就添置什么吧。

郭队长的一声召唤,全队职工无一不积极响应踊跃捐款。大家都说,捐给实实在在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值。于是,最少的也你50元,他80元的捐。王猛、祝鑫、技术员等十多位工人,一张手就是一张五个伟人头,连眼儿也不眨。不到两天时间,全队捐款加起来竟吓了郭队长一大跳。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整整肆仟捌佰伍拾元,就是两个人一年全部工资的总和啊。

郭队长颤颤巍巍地摸着这厚厚一叠票子,心里酸酸的,多好的工人阶级啊!你如果给他一滴水,他就想方设法恨不得把江河都奉献给你。两行滚烫滚烫的热泪从郭队长皱纹纵横的脸上缓缓滑落在人民币上。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湿润着,渗透着,不一会儿,这叠人民币的份量就远远超过了它的本身。

这时,一位姓杨的老钻工双手捧着一床崭新的纯毛毛毯撞了进来。郭队长急忙抹去脸上的泪珠。问:“你刚捐了100元,这是干啥?”

老杨颤抖着双手,把毛毯举到郭队长眼前,眼眶溢满了泪水,声音哆哆嗦嗦地说:“郭队长,我人老没记性,上次记者来,我忘了一件事,报上也没登,刚才突然想起来。”老杨稍停片刻说,“上上上个年吧,就是他当队长不长时间,看我在钻台上干活有点吃力,就把我换了下来,让我看设备,看井场。你也知道,我干了三十多年钻工,落下了腰酸腿疼病。有天下雨,我正要去看井。你猜夏队长他怎么来着,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狗皮褥子,送给我.让我睡去,他上了井。以后,每缝天阴下雨下雪,他都替我看井。我心亏啊,他去了后,我才知道,他也有风湿病。我没报答他,心里难受得睡不着啊。这是我准备给儿子结婚买的纯毛毛毯,就请你交给燕子吧,也算我了却一份心意。”老杨说到此,把毛毯往郭队长怀里一放,竟蹲下身,呜呜地哭泣起来。

老泪纵横的哭泣声,惊动了全院的人。一时间,大家都聚集在队部,看到老杨双手抱头,全身颤动,那极力抑制的哭声苍凉悲戚,大家都禁不住的潜然落泪。

这时,不知谁醒悟般地大喊道,今天不就是我们的夏队长去世周年的祭日吗?我们拿着这份礼物,在他的墓碑前站会儿,给他说说话,解解闷。

大家立即响应说,走,再看看我们的夏队长去。

于是,由郭队长带头,老杨捧着毛毯,毛毯上放着一厚叠人民币。身后跟着没上班的全体职工,向夏队长的墓碑走去。

当他们来到墓碑前,才突然想起来,燕子呢?燕子呢?都惊诧地问。有人说,这两天怎么就没见燕子呢,今天吃饭时也没见。郭队长竟慌了神,他想到这几天忙于捐款,怎么就没见燕子来队部上班呢?

没有了燕子,好像他们对夏队长的情思就没了寄托,心里都空荡荡的像丢失了什么。他们只在夏队长墓碑前匆匆点燃了一叠烧纸,又点燃了一盒香烟,便急急地回队寻找燕子。

回到队上,只见燕子宿舍的门紧紧锁着,连个影儿也没找见。

这个钻井队野营房,扎驻在一处荒凉偏僻的野山凹,方圆十几里空无人烟。燕子独个儿会去那儿呢?有人猜疑说燕子莫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么就不会把大家送给她的东西又归还给大家。人只有在不想活时,才会清帐还债什么的。这一论断在一瞬间几乎摧毁了全队的人心中还存有的几分侥幸。他们更加惊慌惶恐,连上井也没了心事,全体职工分为八路向周围山峦野岭寸土不漏地寻找呼唤:

燕子——,燕子——。

燕子一一,燕子——。

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在方圆十几里的山山岭岭之间久久传播回荡。

当夜幕降临之后,更加心急焦躁的人们,举起火把,亮着手电,在每一座山梁,每一道沟洼,连个穴洞窟窿都一寸不漏地地找着。呼唤着。

寻找燕子的队伍,就像天际银河流淌到满山遍野之中。但始终没见燕子的踪影。

当第二天的太阳高高悬挂在苍老的天际时,人们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了野营基地。这时,每个人的咽喉都哑哑的烧疼,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悲观绝望的痛苦。有几位青工刚刚回队上,就哇哇地哭了起来。有位老工人一脸痛苦地嘘唏道:“夏队长的死就很奇怪,那么好的技术,怎么会从上面掉下来呢?燕子的失踪就更蹊跷。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向亡故的夏队长交待啊!”

最忧愁焦心忏悔痛苦的莫过于郭队长,他从山野寻找无望回来后,就如一头困在铁笼中的雄狮,烦躁不安。走动不停。他深深地责备着自己,从燕子到队部上班后,倒不一定天天八小时都就能见到她,但整整两天没见她的影子,自己只忙于捐款,怎么就如此粗心大意到不闻不问呢。忏悔不已的郭队长即使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燕子到底能去哪儿?此时,全队每一个人都焦急万分地苦思冥想着,都在惶恐猜疑中不停地走动着。互相责备又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燕子的事。

突然祝鑫放声大哭起来,双手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忏悔道:“夏队长,我对不起你呀,我只想农村出来的嫂子,没戴过乳罩,我就给她悄悄买了一个,可我不知道,这是调戏妇女耍流氓行为……”

祝鑫的忏悔使一位小青工也哭泣起来,边哭边搧自己耳光说:“我也是流氓呀!我只看电视上说洁尔阴对妇女同志好,就买回来送给燕子……”

听到他俩痛苦忏悔的独自,王猛第一个跳起来,冲上去就是每人两耳光。边打边怒吼道:“小流氓做了亏心事还有脸说出来。”这时郭队长一步跨过去急忙拉开王猛,骂:“你个土匪种,打死他俩,燕子就能找到?”

祝鑫和小青工吓得畏缩在一起,双手抱头,全身瑟瑟发抖。

这时,技术员提议说:“燕子找不着,还是赶快打电话报告上级有关部门吧。”

一位老工人立刻制止:“千万不能传出去,一旦电话打出去,让全油田人都知道后,就会骂咱们钻井队的人不是人,竟把烈士的妻子丢了,这话让咱们的老脸往哪儿搁?”

郭队长思忖片刻决定:“人命关天,我们谁也不敢担保燕子不出事,万一有什么差错,咋对得起死去的夏队长啊!”

最后,大家一致赞同:“丢脸事小,寻人事大,赶快和上级联系。”

郭队长便慌忙走进队部,正准备摇动电话时,电话铃火警一般响起来。他忙拿起话筒去听,两分钟后,他顿感全身瘫痪般地坐了下去。

大家围着他急急地问,“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燕子有了消息?”

郭队长无力地说:“快,准备车,去医院接燕子。”

当郭队长爬进驾驶驶室后,卡车上立刻跳满一车人。郭队长伸出头,黑着脸,额头暴着青筋,怒吼:“都给我滚下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接燕子?”

“不行就是不行。”

“我们就在医院门口等她还不行吗?”

“不行。是车接,又不要你们抬。”

“燕子有病,我们不去看她,还像人吗?”

“对,我们非要去。”

郭队长怒冲冲跳上车,声音颤抖着命令道:“今天谁不下车,明天就离开这个队。”

车上所有的人都很惊诧地盯着郭队长。不知燕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郭队长这么恼火。相互僵持了几分钟,才磨磨蹭蹭嘟嘟囔囔地跳下了车。

郭队长独个儿坐进驾驶室后,车一下子就窜出好远。满院子的人都捉摸不透郭队长是怎么了:燕子有了下落是值得大家庆幸的,为什么他的脸上却更加阴云密布?

全队职工就这样疑疑惑惑焦焦急急地等待着燕子的归来。

在回来的路上,郭队长低声警告司机:“谁把燕子做人流的事情讲出去,我割了他的舌头。”

当脸色苍白的燕子缓缓下车时,迎接她的是一束束灿烂夺目的鲜花和一张张欢迎贵宾般热情的笑脸。

郭队长脸上堆着笑容,告诉大家说:“燕子感冒严重,怕打扰大家上班,就独个儿去了医院。现在好了,回来了。”

顿时,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带着强烈的内疚与强烈的自愧化为一声声深情的问候和祝福:“燕子,你有病怎么不告诉我们呢?”“燕子,你独个儿走了,我们多担心啊!”!“真是心地善良的燕子,有病了也不吭一声”。“祝燕子身体康复,平安归来。”随着问候声,一条鲜艳的毛毯和一叠厚厚的人民币捧在了燕子面前。

泪光闪闪的燕子,在接到盛情难却的礼物时,只觉眼前一阵晕眩。

燕子平安回来后。全队职工长好一段时间,还沉陷在一种深深的自责忏悔之中,“多善良的燕子啊,自己有了病,也不向大家说一声,就独个儿去医院,真是和夏队长一样,一心只为他人着想,豪不顾及自己。”大家一致请求郭队长一定要让燕子好好休息。大家说,就是燕子长期不上班工资奖金一分也不能少。因为我们欠夏队长的太多太多,即使好好照顾燕子,也远远还不清夏队长曾经给予我们的深情厚爱。

燕子是在郭队长和全队职工的再三恳求下,很不好意思地回陇东老家疗养去了。

5

炎热灼人的夏天已经过去,果实累累的秋天也匆匆而过,在初冬的第一场大雪中。整个山峦一派银装素裹。抬眼望去。就像一位纯情圣洁的睡美人。

裹着鲜红鲜红围巾的燕子,走在自茫茫的雪地上,就像一束怒放的雪梅。格外闪亮耀眼。

“上班了。”

郭队长点头问。

燕子很羞赧地一笑。

郭队长慢慢点燃一支烟,吸着。

“队长,我今儿做些啥?”燕子轻声问。

“老样儿,接个电话填填报表。”

当燕子从墙上取下一溜儿本本,一声不吭地埋头填写时,郭队长竟哑然了。

本来,郭队长想得好好的,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他绝不能容忍夏队长创出的金牌队和精神文明队在他手中砸了锅,何况出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在中国这块古老的黄土地上,将会使任何一个春风得意风华正茂的人在一夜之间就会翻天覆地臭名昭著。更何况这是夏队长的妻子啊。是全队人们一直厚爱始终崇拜的恩泽的寄托者。为了夏队长的亡魂能够欣慰,为了夏队长的英名不受玷污,也为了全队人们心中那份纯洁而美好的情感,他必须把这等事情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决不允许事态再继续发展。为此,他日夜难眠的憋了整整两个多月。他想好了,只要燕子上班后,他就非问不可。而且决不能有第三者在场。他不希望事情还没个明白就闹得满城风雨。

从燕子回来后,他每天在队部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把全队每一位男性的日常行踪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最初的几天,他感到每一位男性都有可疑之点。钻井队长年扎住在荒山野岭,周围环境恶劣,日常生活单调,特别是困居在雄性的世界里,哪一个人的精神不处于压抑状态?谁也料不准会偶尔干出野蛮荒唐之事。当这种念头病魔般地浮现在他的脑际后,却都被一件件感人至深的事实一一否

定了。钻井队的每一个职工对待燕子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妹一样,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曾有位钻工面对燕妮的变化,背后开玩笑道:“女人真是一幅色彩斑澜的古画儿。走进不同的时代,就幅射出不同含义的价值与光彩。”他当时还训斥过这位钻工。后来。他几次想暗示燕子在打扮衣着上适当注意点。可细一想,女人的青春有几何?何必让世俗的目光把她框定在一个古老世俗的画框规范内。燕子的事一直像迷雾一样困扰着郭队长,常常夜不能寐。他的脑海里曾闪现过她外出演讲和回过一次老家这一想法时,很快又否定了。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妻子,悲伤和痛苦还来不及呢,哪有……。

郭队长又一次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吸着,就鼓起勇气问:“你好些了吗?”刚问出以后,他骂自己这是问的什么话。

燕子抬起头,水汪汪黑油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在这双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深潭般无底无际的水波在荡漾。

“你能说出他是谁,我收拾他狗日的。”郭队长终于问了这个搅得他日夜不得安宁的问题。

燕子倏然低下了头。“你大胆地说,有我作主,看那个狗日的再敢欺负你。”他鼓励燕子开口。

燕子把头埋得更低。一句不吭。

“燕子,这可不是小事啊,这一次你饶恕了他,遇到下一次怎么办?”郭队长讲明道理。

燕子竟嘤嘤地悄然啜泣了起来。

燕子一哭,郭队长心里便慌慌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说:“莫怕燕子,你如果不说的话,受欺负的是你呀。”

燕子慢慢地抬起头,抹去泪.一脸吞苦忍屈毫无怨悔地答道:“我死也不说。咱们队师傅……对我这么好。我……我宁愿吃亏,也不愿……伤害他。”

“可他伤害你呀!”郭队长几乎是怒火中烧地吼。

燕子竟一下子哭出声地跑出队部。

望着燕子的背影,郭队长愈加气得浑身颤抖着骂:“作孽啊!真是我手下那个狗日的干下的这种缺德事。”

后来,郭队长还问过燕子多次,她仍然是那句话: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伤害队上的师傅。这就更激起郭队长对燕子的怜惜厚爱。“多善良的女人啊!”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感喟。

俗语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偶然的机会扰乱了钻井队平静的生活。在庆贺钻井队创历史上最辉煌的钻井速度的祝捷大会上,郭队长说就是为了给不幸的夏队长争口气,为了给夏队长的妻子争光彩。

“如果没有燕子的到来,没有她的一份贡献,打井速度决没有这么快。”

于是,大家众星捧月般地把燕子簇拥到一群领导和记者面前时,一双双紧握住的手和张张喜笑颜开的脸庞频频歌颂出同一个曲调:不愧是石油战线上“焦裕禄”的妻子,扎根井队继承夫业再创业绩,真是石油战线上的花木兰啊。

就在满怀豪情的赞歌笑语声中。一位瘦高个儿,戴眼镜的医院领导像突然见到了别离已久的亲人,火烧火燎般地挤上前一下子紧紧抓住燕子的双手,连声说:“原来是你呀!是你呀!”并面向与会的人群大声赞扬道,“原来她就是我们石油战线上“焦裕禄”的妻子,真是铁人一样的女同志啊。就在前两个月,她在我们医院做完人流后,竟坚持要步走回队上班。是我硬挡住她,叫他们队接她回去,真是女铁人啊……”

与会的各级领导正把燕子赞扬到极致兴奋中时,听到医院领导直通通地这么一说,全场顿时一片哗然。就像一锅水瞬间沸腾了一样。

“不会吧,我们的夏海宽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吧?”。

“这决不可能,怎么会呢?”

燕子迫不及待地挣脱掉这位医院领导紧握不放的双手,“哇”地哭出声,转身就跑了。

一时间,全场人们惊愕得都似雕塑一般。

祝捷大会在极不协调的沉闷气氛中匆匆收场了。局部级领导当场把郭队长骂了个狗头喷血。一位书记拍桌子瞪眼睛地严厉告诫郭队长:“这事情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惩治坏人。要不,就对不住我们树立起来的“焦裕禄”,对不起各级领导的长期栽培,说透了,就是给石油战线上这面旗帜抹黑,给社会主义抹黑,给共产党脸上抹黑。”

参加祝捷会的人群哗啦啦走后,全队职工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痛苦、猜疑、怨恨的情绪之中,每个人都显得焦躁不安义愤填膺,每个人心头都似窝藏着一把熊熊燃烧的怒火,他们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几年来用自己一份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金牌队和精神文明队竟出了这样奇耻大辱,更令他们难以忍受、羞愧难当的是,这种丑事偏偏出在他们的夏队长的妻子身上,让心地善良的燕子独个儿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痛苦,可他们还全然不知。

他们汇集在队部门口,请求郭队长立即召开全队职工大会,让燕子当场指出那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在一片愤怒难平的讨伐声中,郭队长踌躇了片刻之际,只好召开了全队职工大会。

当大家拥进会议室,心如油锅似的等待着燕子伸手一指,就准备势如块堤的巨浪一样,把那个流氓揍个稀巴烂才解心头之愤恨。可谁也难以置信,燕子平静如水地走进会场后,面对由于激愤而脸色红涨青紫的钻工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便声泪俱下道:“各位师傅,兄弟们,如果你们谁有气有怨有恨的话,就来打我一顿吧。我丈夫已经死了,我一个寡妇人家,愿意背上黑锅,愿意让大家唾沫星子把我淹死,我死也不会说出你们中间的那一位,因为你们曾经对我像亲姐妹一样,我不忍心呀。”言毕,燕子满面泪珠地跑出了会场。

全场刹时陷入了死一般的目瞪口呆之中。少顷,就火山爆发出炸雷般地讨伐:“我们决不让流氓逍遥法外!”

“我们决不让燕子背黑锅!”

“我们一定要挖出那个狗日的!”

吼声咆哮声震耳欲聋。

郭队长见状厉声制止道:“吼,吼,这种事儿还值得吼?你们手拍胸脯想一想,夏队长生前那一点对不住你们中间的哪一位?你们怎么去对待恩人的妻子?这样做不感到心里有愧吗?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缺德事不感到耻辱吗?”郭队长声音像要爆炸般地骂,“狗日的不早点站出来自首,求个宽大处理,一旦让我们查出来,非扒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郭队长怒气冲冲地骂着,会场鸦雀无声,面面相视起来。每一双眼睛都放射出猜疑与透视的目光,似乎要立刻透视出那个罪魁祸首。

那两天,燕子也绝食般地不踏出宿舍半步,只传出阵阵抽抽泣泣的很压抑的哭声.全队职工接二连三的进去劝慰她。劝慰过的人们出来后都发出长长的感叹:“燕子真像夏队长一样,时时刻刻都为他人着想,就是忘了自己的痛苦。”

大家一致请求郭队长,此事赶紧要有个终结。再这样拖延下去,群情难平,猜疑不断.人心惶惶,燕子一旦想不开出个什么差错,可就谁也说不清了。

于是,在一天晚上。郭队长召开了一次不同寻常的队委扩大会议。参加者大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工人。郭队长说富有世事经验的老同志处理问题会想得更周到些。

一股股浓烟缭绕了整整一夜。当一轮鲜

艳的太阳喷薄而出时.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基在形成。与会者都称赞,也只有此办法可缓锯上面的追责,也稍能平静全队职工的激愤情绪。

最后,郭队长一再告诫与会者:“都是老同志了,嘴上要把好关,此事在没有物色好合适的人选,没征得双方同意的情况下,先不要张扬出去。要不,又会闹出一阵什么骚乱,咱们年轻人多啊!”

6

队委扩大会议研究的方案还没来得及周密实施,就在第二天下午泄密了。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猝然发生的事情简直让全队每一个人束手无策。

那是吃晚饭时,全队职工大都聚集在食堂门口排队买饭。突然燕子的宿舍就传出一声惊恐尖厉的呼叫。这叫声使全院所有的入神经陡然发怵,就像听到紧急火警一样,冲剌般地奔进燕子的宿舍。当大家拥进燕子的宿舍后,竟看到三十二岁的李正东,弓腰仰首的跪在燕子床前,双手紧紧抓住燕子的一只脚踝,浑身瑟瑟颤栗,嘴里念经般的不停地嘀咕着什么。而燕子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抱在胸前,就像一只让狼扯着条腿的小孩儿,极力不停地踢蹬作垂死挣扎状。

第一个冲上前的王猛见此情景,二话不问照准李正东的脸啪啪就是两耳光,紧跟,一伙本来就对出了那事儿义愤填膺难泄愤懑的人们像抓住了可恶之极的罪魁祸首,掀胳膊的掀胳膊,揪头发的揪头发,拉腿的拉腿,把还在迷惑状中的李正东,四分五裂般的从燕子床前直拉到院中。不知谁喊了声:“打死这个流氓种!”利时,拳头、皮鞋在李正东的身上像暴雨般密集地倾泄起来。郭队长闻讯跑出队部后,只听李正东像正在挨刀的肥猪一样扯心揪肺般地嚎叫。

郭队长大喝一声挤进愤怒狂舞的人群,左拨右挡声嘶力竭才制止住了这场惨不忍睹的群体殴打。

“打死这个流氓种也难解心头之恨。”十几个人还磨拳擦掌跃跃欲动地怒骂着。

满脸鲜血的李正东见了郭队长,就像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溺水者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双手一下子抱住郭队长的双腿,放声凄哭哀求道:“郭队长啊郭队长,我要娶燕子,我愿为她背一切黑锅。你答应我吧,你答应我吧,就是他们打死我,我也不怕。”

王猛忿恨地骂:“哼,赖哈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熊模样。”

立刻有人附合道:“就是,三十几岁的光棍汉,凭你猪一样的蠢,还猪八戒背媳妇,净想好事,不打死你就算便宜了你。下次再看见你狗胆闯进燕子宿舍,非残废你不可。”

“我不怕打。”李正东突然面向骂他的人群大声叫喊,极力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使劲挣扎了好几下,又瘫痪般地颓然躺倒。鲜血和泪水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纵横流淌着。他不禁哇哇地哭着说:“你们就知道打,打死我吧,可你们为燕子想过没有?她独个儿伤心哇。受了欺负,还不出声,你们谁为她去分担痛苦……”

李正东放声哭诉着,在场的人群瞬间都像霜打的果实一样,沮丧地垂下头。王猛猛然跪下去,紧紧抱住李正东,泣不成声地忏悔道:“李大哥,李大哥,你打我吧。”

突然,李正东倦缩成一团,哎哟哟地喊疼。

郭队长慌忙抱起李正东,极力抑制着内心涌动的阵阵酸楚。他喊来车子,把人送往医院。

李正东被众多钻工争相送往医院后,郭队长还久久地蹲在院中央。双手抱头.一言不语,任两行长长的热泪串线般滚落。他没有去擦。他感到擦也没用,还会流。流着流着,他竟发出一声苍老悲凉颤巍巍的问天之声:

“天呐,我这是遭了什么孽!”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月牙挂上树梢,星星一闪一闪,野山寂静极了。

第二天,郭队长安排好队上的工作后,就匆匆赶往医院。

就是郭队长去医院的当天下午,一件令人难以料及的打架事件又猝然发生。

下了八点班的王猛,不知怎么回事,连饭也没吃,就一古脑儿灌了半瓶酒。然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向队部。技术员正在值班。王猛醉醺醺地说:“我……我想好了,要……和……燕子结婚,请你马……马上给我……俩开个介绍信。”

技术员说:“你喝醉了,等你清醒了再想想你在说什么?”

王猛眼睛红红的,厉声问,“你……到底开不开?”

技术员嘲笑道:“你骂李正东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你知道不知道,中国还有句谚语叫做猪八戒照镜子,也不看看自己长得啥模样?”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说着,就说得热血汹涌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起来。后来就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斗了。人们呼啦啦地蜂拥而上,很快制止了这场流血事件。

当晚,郭队长就召集全队开会。让技术员和王猛在大会上作深刻检查。开会时,郭队长大发雷廷:“这还了得,昨天一个被打得住了医院,今天又是两个鼻青脸肿,明天说不上还要杀人哩,再不刹住这股歪风,咱们队不就成土匪窝了。”郭队长叫技术员先作检查。技术员站起后,面对大家,咳嗽了两声,像要作报告一样举起几张纸,念得是非分明,条理清楚。把他的错误说得星光灿烂,把王猛的不是说得天昏地暗,惹得与会者发出了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欢声笑语。他念完后,还端端正正地向王猛深深鞠了一躬,会场竟响起一片掌声。

郭队长阴沉着脸,制止道:“昨?咋?这又不是报告先进事迹,真是胡球拍哩。”

轮到王猛作检查时,他愣愣地站直。没有拿稿纸,一脸的肃穆。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叙述中,只字不提打架之事。只滔滔不绝地叙说着他以前曾在几个钻井队呆过,最后都让人家像狗一样把他赶了出来。是夏队长收留了他,夏队长如何如何和他交朋友,如何如何把他像个人看。有次他病倒了,夏队长竟像母亲一般,一勺一勺地给他喂水喂药喂饭吃。那年他母亲去世后,夏队长把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二百元,交给了他。后来他才知道,夏队长整整两个月没吃一份肉菜啊……”王猛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像压抑已久的蒙冤者得到倾吐心声的机会,他边说边哭,哭得千头万绪,说得痛心疾首。哭着说着,好些话语都听不清楚,好多细节都说得唏喔唏喔的,仿佛他不是给大家说,而是沉浸在一种往事的回忆中,情不自禁地倾泄着心中的怀念与追忆。

诉说到最后,他泣不成声地倾吐:“像父亲像兄长像朋友一样的夏队长啊,他不幸地走了。留下他的妻子儿子悄悄地走了。可我们活着的人呢,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子受了欺负,却无能为力,让她一个人忍受痛苦。我想我们还算男人吧?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虽然燕子比我大六岁,可我不嫌呀。我就请求全队各位师傅兄弟们,答应我向燕子求婚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娘儿俩的。”

王猛哀求似地诉说到最后两句,竟面向大家,卟通一声跪了下去。

顿时,一浪高过一浪的浠溜浠溜的啜泣声淹没了整个会场。

燕子“哇”地哭出了声。

散会后,郭队长把王猛叫到队部,眼睛湿润地问:“你真想好了?要和燕子结婚?”

“嗯。”

“你可不是心血来潮吧?”

“决不是。”

“你想过没有,要结婚,感情是基础,而不是有恩图报,懂吗?”

“我已经24岁,不是小孩子。”

“可她比你大六岁呀,还带个孩子。”

“我不嫌。”

“你再想想,咱们队百十号人对夏队长的那份感情,几乎都寄托在燕子身上。可你好喝个酒,打个架,就是燕子能忍,全队职工能不能容忍你?”

“郭队长你放心,从今晚以后,我再喝酒打架,就不是娘养的。”

“你考虑过没有,燕子会答应你吗?”

“只要我真心实意爱她,没有化不开的冰。”

“你了解……燕子的一切吗?”

“其它我不管,我只知道她心地善良,待人热情,感情专一……”

翌日,队长和几位老钻工走进了燕子的宿舍。

燕子说:“我知道你们来干啥。”

郭队长说:“王猛这小子不错,心直口快,工作踏实。就是有点小毛病,但他下决心要改。”

“燕子说:“他是好人,我不配。”

一位老钻工说:“你这闺女心地善良,人品纯实,再好的小伙子还不一定配上你哩。”

燕子微微红了脸。

郭队长点燃一支烟,慢慢地说:“本来,我们不该插手你的婚姻大事,可那事出了后,我们要对得住我们的夏队长啊”。

燕子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谁也再别劝说了。要结婚,我也要等我丈夫过了三周年。”

郭队长和几位老钻工深深地感慨一声后,怏怏地退出了燕子的宿舍。

然而,事态的发展与转机并不都是语言所能表达清楚的。

在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王猛又一次走进燕子的宿舍。王猛不再转弯抹角地说,燕子,今晚有月亮,我们散散步吧。燕子说要去你去吧,我忙着呢。王猛说我等你忙完了再走,哪怕等到天亮。燕子轻轻喟叹一声,好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走。

他俩一左一右的走出野营房基地,走过一片山坡,走上一个小山岗后,王猛站定。燕子也站定。这时,他俩还是一言不语,默默地回头跳望:寂静的山峦,坦露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安祥、平和。绿色的野营房,就像熟睡在大山怀抱中的婴儿。那野营房里亮亮的灯光,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俩。

王猛感觉他被这一溜儿眼睛看得心咚咚直跳。跳着跳着,他就讷讷地说:“我这人不会说话。”

燕子说:“你看,月光下的山山岭岭,极像我陇东家乡一样。每一座饱饱的梁峁,都像盛满着厚厚的情分;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都像预示着别离的悲怨。但它们却组合成浑然一体的黄土地,承受着世上的一切悲欢离合。”

王猛说:“真想不到,你还能作诗。”

燕子说:“上高中时,我还在省报上发表.过诗歌呢。”

王猛说:“怪不得你说出的话就是好听。”

燕子说:“有好听的话,也没处说。”

王猛说:“今晚这儿没人,你就说吧。”

燕子说:“你我不算人?”

王猛说:“我这人说话就这口语,咱俩当然算人。”

燕子说:“以后别咱俩咱俩的,好吗?”

王猛说:“行。”

燕子说:“想不到,你还这么老实。”

王猛嘿嘿地笑着,不再言语。

燕子目光闪烁地斜视了王猛一眼。王猛急忙低下头。

都沉默一会儿。

燕子说:“我想唱个家乡的山歌。”

王猛说:“你大声的唱吧。”

燕子仰首看了看月光,静默片刻后。声音软绵绵、细水水地唱出:

月亮出来月亮圆,我是哥哥的命蛋蛋,有心和哥一搭里坐,我的身子不由我,叫一声哥哥摸一摸我,浑身上下一炉火……

燕子唱着,唱着,竟嗄然而止。王猛怯怯地问:“咋不唱了?”燕子不吭声。王猛再看燕子时,就觉着燕子那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像大海中的两盏灯塔。

少顷,王猛就被这两盏引航的灯光闪得眩眩晕晕迷迷瞪瞪,像身不由己一样。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一股热浪袭来,王猛一下子觉着有点喘不过气来,眼睛紧紧闭上。他先是感觉到脸上像有一条热乎乎的东西舔了他一下,衣服上也像滑过一层很微妙的薄纱一样的东西,紧接着就有两团软绵绵麻酥酥的东西像火山一样势不可挡地点燃了他的胸脯。随之,两条蛇一样的东西紧紧的缠住他的腰际。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嘴像被烙铁堵住一样,就有一条烫烫的软软的湿漉漉的像刚出锅的热鱼一样的东西一往无前的游进了他的口腔,肆无忌惮地翻腾着、扭动着、跳跃着。他感到自己的舌头被挤得东藏西躲没个去处。

好一会儿。王猛从迷迷瞪瞪懵懵懂懂中醒悟过来。他一下子明白了燕子正在干什么.像电影上动人的情节一样,好极了。他才惊慌失措地张开双臂偻了过去。刚搂住的瞬间,毕竟是第一次,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用劲。但当他感到燕子已经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扭动着,摩擦着并发出异样的呻吟时。他才大胆放开手脚地用劲去搂、去抱、去吻、去咬。

他越用劲,燕子就越在他怀里扭动激烈。扭着摩着,他陡然就感到燕子似乎要倒下去的样子。他使劲站稳了脚跟,才没有倒下去。他只感到浑身躁热,口干舌焦。总是处于被动状态的他,要拿出浑身解数才能不使对方倒下去。可是,当已经热乎乎烧滋滋的身体软软绵绵地顺着他的胸脯引航般地慢慢降落时,他竟理解错了意图。

当时,他是害怕对方跌倒摔一跤呢。便越加紧紧地抱住开始降落的身体。几次蠢动欲降,他一次机会也没给。这样折腾了了一会儿,燕子一把推开他,骂了句:“蠢猪。”转头就走。

他跟在后面,回味无穷地陶醉着。

第二天,郭队长拍着王猛的肩膀,问:“有没有进展?”

王猛难以遏制喜悦的心情,满面春风的回答:“你等着吃喜糖吧!”

郭队长半疑半信地看着王猛,心里嘀咕着,今天的年轻人啊,谁也摸不准肚子有几道弯弯。

不到三天,王猛和燕子曾双双在月光下散步的恋爱序幕就在全队每一个人的心中徐徐拉开了。

“不错,王猛,好好谈。”有人拍王猛的肩头。

“嘻嘻,你小子有福气。”有人羡慕。

“好好对待燕子,别亏了心。”有人告诫。

“啧啧,看你洋洋得意的样子。”有人嫉妒。

王猛每天乐得屁颠屁颠的,上班下班都哼唱着: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咱们的军队呀住进了延安……

7

钻工们眼巴巴盼望着王猛和燕子的关系有了新的进展后,郭队长就把王猛从钻台上抽下来,调到队维修班.每天和老工人一起专干修修补补的闲杂工作。为此,大家无不称道郭队长的英明决策是符合全队人民心愿的。大家都说.尽管钻台上少了一只猛虎,可大家心里多了几份盼头和喜悦。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王猛能让燕子生活幸福,他的那份工作我们全包了也会于得毫无怨言兴高采烈。

可钻工们期待的事情并不是良好的愿望所想的那么顺利。

王猛刚从钻台上抽下来的第二天,燕子就以想念儿子为由,请假回了陇东老家。于

是,不上钻台的王猛,在维修班无所事事的闲呆着,每天像个困兽一样急躁不安,日出日落走来走去望眼欲穿的等待着燕子的归来。

在那一段时间,王猛明显的消瘦了,精神也有点萎糜不振,神情显得憔悴恍惚,像患了一场大病。如果在以前,王猛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早就醉烂如泥。可这次,他竟然滴酒未沾。只是每天晚上要去那个山岗转悠一圈,似乎在重温一个甜密的梦境。全队职工无不夸奖王猛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燕子交给他,放心。

一月后,燕子归队了。王猛急不可待地撞进了燕子的宿舍。他想这次久别重缝就像电影上久别的恋人刚见面那样,那热乎乎的滋味一定很缠绵。经过这一月的别离,他常常回味无穷的反复思量,才晃然大悟道,男子汉一定要占主动权,一定要豁出去配合得美美的。别像那晚在山岗上,初次被异性厮磨,颤抖不已的他一事无成。可是,他当情绪饱满的进去后,燕子却一脸冰冷地说:“你出去好不好,我心里还难受着哩,我那没了爸爸的孩子在家里真可怜。我很痛苦。就想一个人呆几天。”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突然浸泡在凉水中,王猛蔫溜溜地退了出来。

一连数日,王猛每每怀着浪漫激动的心情踏进燕子宿舍后,都在一句句很凄婉冰冷的语言下尴尴尬尬地悄然退出,每每退出后,他就一脸窘态的把眉头皱成一堆疙瘩,连整个脸庞也扭曲歪斜了。为此他常常傻呆呆的独个儿一坐就是几小时一动也不动。偶尔.猛地抓起一块无用的铁块砖头什么的,凶狠狠的猛砸猛甩。有次吃饭时,他买上饭后,竟端着不吃一口,直愣愣地走进了厕所。

王猛的一举一动.郭队长都看在眼里,他再也不忍心王猛这样崩溃下去.便语重心长地对王猛说:“这事是终身大事,谁也别勉强谁,你懂吗?”

王猛说:“我懂。”

郭队长说:“最近看你这个样子,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王猛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想到燕子比我更加难受,我就能忍。”

郭队长说:“你说说你俩之间到底有啥解不开的谜。”

王猛几乎是哭丧着脸说:“她还念念不忘我们的夏队长,你说,我该咋办!”

郭队长也不知如何答复王猛,良久地双手颤巍巍地抓住王猛的肩膀,哑哑地说:“小王,我代表全队上百名职工,谢谢你了!”

就在王猛找燕子的次数日益减少,而整个人也消瘦得脱了形的一天晚上,他刚和衣躺下,燕子竟悄然推门而进。

那晚,和他同宿舍的一位钻工正好上夜班。

燕子进门后看到王猛万分惊愕地慌然爬起身,整个人傻叽叽的像块木头。

燕子很妩媚一笑:“怎么,不欢迎。”

王猛大梦初醒后。鲤鱼跳龙门般地从床上跃下,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搓着,并结结巴巴地说:“想、想、想不到,是你。”

燕子很随意地坐在王猛对面的床边。王猛神情紧张狼狈不堪地倒水、取糖、擦洗苹果。

燕子倒很大方的一口一口呷着王猛双手颤颤地递给的红糖水,喝了半杯水后,才温柔地说:“这一段时间,我心情一直不好,你一定生气了吧。”

王猛急急地连声回答:“不不不不,是我不好,不能为你分担痛苦。”

燕子说:“这不能怪你。”

王猛说:“你要想开点。”

燕子说:“我对不起你。”

王猛说:“你心太好了。”

沉寂的夜晚,静谧的宿舍,面对面的坐着,轻风细雨般地相互谅解,你一句我一句,体贴而温情的话语,像拉锯般交流着感情。在每一句话语中,王猛都感到心跳异常轻快,血液也流淌得异常舒畅,仿佛语言在此时此刻,就像那烫燃的锯齿,一忽儿一忽儿啃咬着情愫的绿树,随着每句话的流出,情感的汁液也不住的奔流而泻。不一会儿倾泻出来的浓情密汁使王猛的心里甜滋滋陶醉醉的直想呻吟。谈恋爱真好,真甜。他想。

就在这种滚滚烫烫甜甜蜜蜜的感觉中.王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产生了一阵强烈要拥抱燕子的欲望。这种欲望根本容不得他去思索什么,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缓,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他只要身临其境,就无法抗拒地被紧紧吸上去。

怎么把燕子搂抱到怀中,怎么滚在一张床上翻来复去。他根本说不清楚。他只感到在一团火焰投入他怀抱中的那一刻,他双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仿佛一个跋涉在茫茫沙海中的旅行者,正当他口干舌躁生命垂危之际,突然就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海涛所席卷。他已经身不由已被这惊涛骇浪席卷得只有随波逐流。一会儿跃上峰巅,一会儿跌入峡谷,一会儿卷入浪底,一会儿抛在水面。在整个儿被席卷的过程中,他像爬在一叶小舟上的甲虫,只顾紧紧地抱住沉浮生命的那一叶扁舟.根本没机会辩别水性。他害怕自己稍不留神或不抱紧点,生命就有被淹没在汪洋大海中的危险。

正当他一沉一浮一波一浪地慢慢适应了大海般波澜壮阔的席卷浪潮时,燕子猛然地把他掀下身来。脸颊异常绯红的呻吟:“这样不行,难受死了。”

王猛顿感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仿佛自己是做错事的孩子,很诚恳地看着燕子。

燕子半坐起身,目光娇娇的瞥着王猛,气恨恨地说:“你真是榆木疙瘩,一点儿不开窍。”

王猛还没从刚才紧张的神态中清醒过来,只顾气喘吁吁,极力想讨好地笑一笑。蓦地,燕子双臂一下子勾住王猛的脖子,脸贴脸的娇嗔道:“傻瓜,我要你。”说着,松开双臂,一边解着自己衣扣,一边怪责王猛:“还愣什么。”

当燕子一览无余地裸露在王猛面前时,王猛一下子有点头晕眼花阵阵昏眩的感觉。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面对如此丰满如此耀眼如此白皙如此起伏如此灼人的陌生世界竟紧张得不知所措,浑身颤抖不已心跳加快。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陌生的世界里,还有如此豪情饱满的险峰,如此柔情如水的峡谷,如此诱人神往的沼泽丘陵,如此湖光激滟的一江春水。这是一个突然横在自己眼前无法逃避的世界,这是一个坦露在黑暗中比太阳还耀眼的另一个世界。

王猛顿感自己迷失畏缩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寸步难行。

“来吧。”

一声呻叫,一双柔软圆滑的双臂再一次勾住王猛的脖子。

“看把你紧张的。”

随着一声欢快的呻吟,王猛一下子陷落在无边无际的海波之上。他感到浑身上下都点燃了一把熊熊烈火,每一条血脉都是一道喷薄的火焰,每一下心跳都是一次毁灭的燃烧。

燕子却不慌不忙的像个神父引导着一位初涉教堂的教徒一步一步地引导着王猛走向最后的圣坛。并在每一步的牵引中,都像灌输《圣经》一样诲诲不倦的指教着。

“这是女人的两座山”。燕子悄声笑道。

“爬上山头,你才能领略到女人的风光”。

“这是孕育人类世界的一片辽阔的土地。傻瓜,也是能沉浮人生的坐标系。”

“噢,嘻嘻,别这样吗,抖什么?怪痒痒的。挺起精神来,勇敢地爬过这片芳草地,你才能达到神秘……宝岛”,燕子又一阵欢快的呻吟着。

“好了,到家了。这下看你的真本事,是你

王猛勇敢,还是夏海宽厉害,这儿才是判断你们男人的分水岭”。

熊熊燃烧的王猛正在燕子导航般地怂恿下,越来越骚动膨胀高大起来的时候,正准备义无反顾地纵身跃入一江春水般深渊的刹那际,猛地听到夏海宽队长的名字后,仿佛一头正欲暴怒的雄狮被谁闪电般照准心窝捅了一刀,脑际瞬间闪现出夏队长跌落在钻台上鲜血飞溅的情景。

王猛呻吟一声瘫痪无力地软软的翻身落马。

“你咋啦?”燕子吃惊地问。

王猛浑身是汗,喘着粗气。

“你咋啦?”燕子又一次地问。

王猛只顾喘着粗气,没有言语。

“你才是个毯不顶”。燕子匆匆穿了衣服,临出门时,低低骂了一句。

在以后不长的一段日子里,燕子有点急不可待的频频要王猛再试试,“可能是第一次太激动的缘故。”燕子说。“可能吧,本来都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呢?”王猛也说。于是,又试,不行。再试,还是不行。燕子说,到了关键时刻,你怎么一点儿劲也不憋。王猛痛苦地摇摇头。他永远也不会说,每每到了那时刻,他的脑际就闪电般地呈现出夏队长鲜血飞溅的样子。

仅有那么一次,王猛微微感到自己有了几丝勃动,仅仅是微微感觉,根本没什么进展。可燕子爬起后,不停地亲吻着他,抚摸着他,柔情四溢地连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好几天,王猛都不知道燕子说这下好了是什么意思。但此后,燕子再没有主动过一次,也没有踏进王猛宿舍半步。

懊丧、灰心、迷惘、悲哀,痛苦的王猛只有把难言的痛楚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自个儿慢慢地吞嚼。他羞于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痛苦,他只有一天一天的等待着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尽管他内心充满痛苦和悲哀,但他始终没有丝毫疏忽对燕子各方面无微不至的照顾。因而在全队职工中,都已经公开认可王猛和燕子是还没有结过婚的夫妻。

然而,事情的结局不但出乎全队人的意料之外,而且连王猛也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从此划了上句号。

那是一个明媚的日子,他专程外出给燕子买回了一件漂亮而昂贵的深红丝绒旗袍,送给燕子时,燕子一改近一段时间的冷落态度。并异常热情地拥抱着他,羞赦而悄声地对他说:“我有了。”

王猛问:“你有了是你的,我买下是我的一份心意。”

燕子说:“你装什么呀。”

王猛说:“你不喜欢这件旗袍吗?”

当燕子明确无误地告诉王猛,她真正有了什么时,王猛怔怔盯了燕子足足五分钟。

燕子被王猛的目光吓得倒退两步后,冷静地说:“你想赖帐?”

燕子话刚落音,王猛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抢前一步,抬手就是重重地一耳光,燕子被搧了个趔趄。瞬间五道红红的手印清晰的浮现在燕子那白皙滋润的脸颊上。

燕子失声尖叫,冲向院子,当时,刚下班回来的人们看到燕子双手捂着脸颊,嚎啕大哭的悲痛神态,都围上去问燕子出了什么事儿。燕子向围观的人们展示着已经肿起来的有五道红手迹的脸颊,一边痛心疾首地喊着夏海宽的名字,哭诉着自己被人欺负的不幸遭遇。尽管言词遮遮掩掩,情节云云雾雾,但每一位听众都明白无误的领会了燕子已经面临着什么和王猛丧失天良的残暴无赖。

利时,激怒了的人们炸雷般地涌进队部,齐声请求郭队长一定要严惩不负责任道德败坏玩弄女性又想抵赖的流氓王猛。

大家义愤填膺骂声如雷。说上次那事情一定是王猛干的。这一次我们都听得明明白白,房子和房子挨在一起,做那事儿发出的什么声音还听不清楚?这不仅仅是欺负燕子,而且是侮辱我们死不瞑目的夏队长啊!

郭队长从火山暴发般愤怒的人们口中知道事因后,又看到燕子肿涨的脸颊和越来醒目的手印,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带头冲进王猛的宿舍,把正爬在床上边哭边揪自己头发的王猛一把拉起,猛踢两脚后,骂你个王八狗日的,阳奉阴违,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八字还没一撇哩.就打燕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人。

王猛面对一个个怒不可遏的面孔,他嘴角抽动了动,欲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不想说出。

郭队长再次抓住王猛的肩头,狠擂一拳后,把恼怒瞬间转变为哀求似地说:“王猛啊王猛,只要你现在向燕子赔情道歉,立即答应和她结婚,一切还来得及。”

郭队长正规劝着王猛。燕子却披头散发的挤进了人群,突然跪在郭队长面前,求救似地哭道:“我的好队长呀,我不结婚了!他现在就打我,婚后还会杀了我的。我还要把夏海宽的儿子抚养成人呀。”

面对怒气冲天的众人,面对嚎啕不止的燕子,王猛就像一个心灰意冷面对死亡的囚徒,再有理的申辩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从燕子冲出门的那一瞬间,王猛就想好了,他准备承受一切难以忍受的委屈和痛苦。他清楚地知道,即使他做出任何解释。也决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当燕子明确无误地说出她有了孩子时,他才大梦初醒般地恍然大悟。那一刹际,他热血汹涌,难以自制。一直被欺骗被愚弄被玩弄了这么长时间的他,一如对夏队长的赤诚之情与为夏队长愤愤不平使他再也忍受不住地扑上去,使尽浑身的力量,朝面前这个妖魔一样的面孔毒蛇一样的女人狠劲打下去。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他不能把醒悟过来的一切告诉大家。他害怕他一旦说出事情真像后。那将是多么可怕无情的血淋淋的残酷事实啊。

在王猛保持沉默的时候,不知谁愤怒地吼了一声:“打死这个畜生。”刹时,几十双拳头暴雨般地倾泄向王猛。

当郭队长从悲愤的痛苦中抬起头来后,几十个人像打一只丝纹不动的死狗一样还在倾泄着愤怒。“要出人命啊!”郭队长冲上前,急忙挡住了乱石般的拳脚。

燕子根本没有料到。事情仅仅是转眼间,人们对王猛的情绪就像天翻地覆涌来的恶涛巨波一样。她被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吓得惊呆了。当郭队长抱起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王猛时,她惊恐万分地扑上去,抓住王猛的手,扯声哭喊起来:“小王,你醒醒呀——小王,你醒醒呀——。”

王猛已经昏迷不醒,鼻子嘴里还在流血。

扯声哭喊着的燕子,使劲摇撼着王猛。当她发现王猛软塌塌的不再言语时,她面向大家顿足道:“你们把他打成这样,我也不活了。”说着,就窜起身,作好一头撞墙角的奔赴架式。几位钻工眼尖手快,一把拉住燕子声声劝慰道:“你这是为了啥?王猛这狗日的就是死了,也死有余辜。他欺负你打你,你还这样疼惜他。”

“多善良的燕子啊!”人群中又一次发出了深深的肺腑之言。

这次去医院作“人流”,是被大家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送进妇产科的。几分钟后,当燕子没事儿样的走出来时,大家先是惊讶燕子能忍受痛苦的伟大,随之,就一包包的把有奶粉蜂王浆麦乳精之类的营养食品,堆成了小山一样横在燕子眼前。

“谢谢,谢谢。”燕子顾不上擦感激之泪,只顾顾频频点头致谢。

燕子像皇后归来似地被大家簇拥着回到队上时,王猛却独个儿宁静地躺在一个冰冷的急救室。鼻子插着输氧管,呼吸微弱,脸上还涂满着梅花状的斑斑血迹。郭队长派了几位老工人去医院轮流守护,老工人骂:“这个孽种,害人害己。死了也活该”。

燕子回队休息后,享受着他人从不敢奢望的待遇。食堂专给燕子开了小灶。从早六点到晚点上十二点,每隔两小时送一顿饭。老工人一再告诫食堂说:“那和刚生过娃一样,不好好侍候,会落下一辈子病根的。”好些职工还怕食堂饭质量差,就隔三差五跑到十几里远的农村集市,捉几个黑嘴黑腿的乌母鸡,说这鸡养人。捉回来后,不交食堂去做,怕炊事员乘机吃几口,只有自己做才放心。于是,点个煤油炉,煮得散了架,才端着一碗碗烂肉浓汤送到燕子面前。

全队职工都说:“我们要对得住死去的夏队长啊。要把燕子的身体好好滋补滋补,再不能让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受到劳伤。”

燕子每天无法逃避地沉浸在一片深情厚爱之中。一月后,愈加丰润白皙的燕子走出宿舍时,更显示出一种少妇楚楚动人的特有魅力与富态高贵的优雅气质。大家无不欣喜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郭队长却说:“燕子身体是恢复了,可受到伤害的精神不一定能恢复那么快。”于是,就放了燕子一月假,说回老家去静养。一则农村空气好,二则可以和孩子团聚.也能忘却心头的不快与痛苦。于是,郭队长安排队上的上班交通车专程送燕子回家。

就在这天,一件带有悲壮性的殉情事件发生得令人心胆俱裂。

年仅18岁的祝鑫,不知什么时候给燕子写了封长达18页的求爱信。信中首先描绘了夏队长对他的种种恩惠。“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他要用自己的全部青春和人生来报答夏队长对他曾有过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要以自己的青春年华和纯真的爱情来慰藉抚平燕子心灵上所受的伤害。信的最后写道:“如果燕子在24小时内不答应他的求爱,他就像夏队长一样,从43米高的钻塔上跳下来,以证明他对燕子忠贞不渝的求爱之心。”

此信如何送到燕子手中不得而知,燕子看没看此信也无人知晓。就在郭队长安排好燕子回家的车,他去了医院看望王猛的病情后,这封信像传单一样在全队职工中迅速传播成人人皆知的公开新闻。

对于18岁的祝鑫来说,他根本没有料想到自己的一腔真情和纯洁的挚爱会像轻风一样随处飘飞。因为他才18岁啊,正是人生中最富有浪漫情调的季节。人生处在这个季节里,梦想大于现实,羞赦超过胆量,自尊贵于生活。一旦自己所珍藏的内心秘密和纯洁的感情还有美好的希望突然之间被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使那份纯真突然变成了龌龊,赤诚突然变成了邪恶,爱情突然变成了卑污,善良突然变成了奸诈。谁也不难想象,那份惶恐那份惊愕那份羞赦那份无地自容的窘态不亚于一位纯情少女被人强奸后的天昏地暗与绝望悲怆。

祝鑫在听到他写的每一句话在泛滥般地受嘲笑时,他仿佛觉着一桶沸腾的开水从头浇下,脸庞烫烧烫烧的扑出了宿舍,追逐着人群去抢他那一页页用热血挥洒的求爱情书,这时刻燕子正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匆匆收拾着回家的东西。

仅抢到两半页断纸的祝鑫,充血的眼睛像头小猛兽一样不顾一切的撞进燕子的宿舍。由于受到嘲弄讥笑,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不能言语。

燕子放下准备好的包,笑吟吟地问:“你又来了”。

仅仅一句话,就像一只充满鼓涨的气球被谁轻轻一按,便无声无息地萎缩成一片软塌塌的东西。祝鑫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那种受屈辱被羞耻所烘烤得像要爆炸一样的愤满情绪。当他怀着极其痛苦极其难忍的耻辱心情要向燕子讨个明白时,仅仅是燕子一声温柔的问候,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燕子面前,几乎是哀求:“燕子姐姐,你就答应我吧。燕子姐姐,你就答应我吧。”

燕子慌忙上前搀扶起祝鑫,嫣然一笑劝阻道:“小祝,你别这样叫我。按年龄,我可以给你当阿姨了。你还小,别胡闹,他人欺负我糟踏我,你这么小也拿我开心么?”

祝鑫蓦地抓起燕子的一只手,苦苦哀求:“不!燕子姐姐,我真的爱你。不管他人说什么,我要保护你,我要娶你,你就答应我吧,燕子姐姐。”

燕子急忙甩开祝鑫的手,一脸不高兴地说:“祝鑫,你再这样胡搅蛮缠,我真生气了。”

祝鑫一惊,怔怔地望了燕子几分钟,便悠然返身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燕子姐姐,你不答应,我就去死。”

当燕子继续收拾着她回家的衣物时,祝鑫已经一往直前地冲向井架,像猫一样窜上43米高的钻塔顶层。这时,全队人才慌了神。一度讥笑祝鑫太幼稚的人们,根本没料想到自己给事态急骤变化的严重恶果增加了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后,有人回忆说,他们看见祝鑫边跑边喊着冲向井架时,急忙去叫燕子。可燕子已经坐进了驾驶室,一脸的不悦神色说:“我去也没用,他还是个小孩子,脾气过了就会自个儿下来。”说完,汽车就一溜烟的拉着燕子走了。待郭队长从医院回来,惊闻此事火烧眉毛般迅速赶到井场时,全队上百名钻工已经围拥在高高的钻塔下,扯着嗓门狠劲喊着:祝鑫祝鑫,你快下来!祝鑫祝鑫,你快下来。有几位钻工已经蹬上井架阶梯,猫腰跑步向上登攀。而祝鑫直直的站在高高的塔顶,像塔顶上一面小红旗,飘飘欲飞的样子。

郭队长失魂落魄地喊:“祝鑫——祝鑫——”

听到郭队长的呼喊,祝鑫竟跪在塔顶,失声哭叫起来:“燕子,我爱你。燕子,你答应我吧。我爱你,燕子——”

郭队长再也顾不得沿着井架阶梯登塔,而是以一名老钻工才能磨炼出来的硬功夫,疾步扑向支撑井架的三角铁,像猴子爬树一样,猫腰一窜一窜往上爬攀。每攀爬一米,双腿都因密破而钻心的疼。但在这时刻他已经感觉不到痛疼。他一边猛用力的爬攀,一边清晰地听到祝鑫还像个孩子一样哭叫着:

“燕子——我爱你——”

“我爱你——燕子——”

就在郭队长还没爬上井架二层平台时,在一句长长的揪心扯肺般地哭叫燕子我爱你之后,随之爆发出一声五脏俱裂的尖叫。郭队长顿感眼前一黑。祝鑫已经从43米高的塔顶上像鸟儿一样飞落下来。

“祝——鑫——”

“祝一一鑫——”

刹际,天塌地裂般的哭叫声像雷鸣暴雨般席卷着整个钻塔。揪心扯肺般的呼唤声就象海啸巨涛般汹涌着整个荒凉的山峦。这时,还是那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正悬挂在钻塔顶,热情洋溢的目睹刚才发生一切。钻工们悲痛欲绝的哀号回荡在一派风光无限逶迤起伏的山岭之问。大地依旧雄心勃勃。山河依旧巍峨壮观。

年仅18岁的祝鑫死了,从43米高的塔顶上飘下来,落在了夏队长临死时的那个位置。他那还显得稚气十足的脸庞上浮现出几丝真诚的微笑。这是一种超脱他本身年龄阅历,超脱世俗的痛苦,只有从严酷的现实里纵身跃入梦幻般世界时才会有的那种纯真微

笑。

最后来向祝鑫遗体告别的他的唯一亲人,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当18岁的祝鑫和34岁的夏海宽躺在一起的时候,祝鑫的老奶奶再次昏厥过去。七天后,祝鑫的老奶奶也悲伤而去,全队人还去送了葬。

两个月后,燕子带着已经六岁的儿子冬冬回到队上时,祝鑫的坟墓上开始长出一丛丛新草。

燕子得知祝鑫真从钻塔上跳下后,立刻穿白布孝衣,在祝鑫墓碑前连烧三天香炷,每日都要号啕大哭一阵。每次都哭得天昏地暗,还口口声声诉说,祝鑫能做出这样的傻事,她也要以死相报。

郭队长只好派专人守护她。

全队职工看到悲痛不堪的燕子,早已忘却了祝鑫刚死后的复杂难言的心情。大家都极力劝慰燕子说:“祝鑫年幼无知自找不幸。燕子啊,你可要想开点,注意自己身体,还要照顾好冬冬呢。”

此后,大家又恢复了原来那样,以滴水之恩泉涌相报着夏队长的妻子和他的儿子。谁有什么好吃的,都忘不了给燕子和冬冬一份。无论谁外出回来,都要给冬冬买一些玩具和小人书画。不几个月,冬冬几乎要把自己陷落进各类品种齐全的玩具堆中和他一般高的小人书画堆里。

从燕子带回小冬冬后,郭队长也不再强调燕子每天到队部坐班。只是隔两天填一些报表资料,就回宿舍照顾冬冬。

几乎住了半年多医院的王猛出院后,记忆一片苍白。每天仅能记住两顿饭,剩余时间,嘴里就不停地嘀咕着:“女魔女魔.血、血、血、血。”郭队长和钻井部联系后把王猛调到了后勤。

8

又是一年好春光

这个荣获全国石油系统“三连冠”的金牌钻井队和精神文明队,因连续两年发生了两起人身伤亡事故,金牌和荣誉都成了过去。全队又进入了一种平静祥和的大家庭般的工作生活之中。曾经痛苦过的也已经淡化,曾经激愤过的也趋于平静,曾经悲伤过的也渐渐忘却。人们在上井归来后的空闲时间,逗逗冬冬玩玩,成了最大的乐趣。并逢每一个节假日,谁也不忘给燕子买份礼品。

然而,更牵挂全队人的还是燕子的终身大事。而燕子却全然没有半点焦急神态,好像已经定下心来,要好好抚养冬冬独身过一辈子的样子。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带冬冬回陇老家转几天。有时回去不再带冬冬,说是路上坏人多,不放心,就交给大伙儿照应。每每燕子从老家回来,就会显得心平如水,好像她没有任何事儿一样。她越是这样,大家就越心里焦急。都说夏队长去世也快三年了,她这样拉扯着孩子真不容易。我们眼睁睁看着她过一种孤独的清苦日子,心不安啊。于是,郭队长专门召集了一次队委扩大会,商谈燕子的终身大事到底咋办。

会上,有人提议说:“咱们这个队为燕子的婚事连出了几起不幸的事,这次还是想办法在外面给找一个为好。”话音没落,就遭到大多数人的连连反对。说:“孤儿寡母的,一旦嫁到外面,我们再也照应不着,再受人欺负谁去管。况且,全队还有三十多个未婚小伙子,难道就没有燕子合适的一个?”最后,大家一致表决还是要在这个队上找。当这个意见形成统一决议后,大家又如数家珍般的把全队每一位未婚小伙子的品行、工作表现、为人处事像老师阅学生试卷一样,一一评判了一番。最后,大家才把目标集中在技术员赵平身上:大学生,有知识,懂道理,处事认真,待人和气,是燕子最为理想的配偶。

这时,郭队长才迟迟疑疑地说:“据说技术员准备要在“七一”结婚,而他现在的未婚妻还是夏队长当年千方百计撮合在一块儿的呢。”

大家又都茫然。

又有人提议说:“我们这样费尽心机也许是枉然,干脆把燕子叫来问问,让她去挑去挑,她看上谁,就是谁。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做不了一个人的工作,据说刚解放那会儿,好多老八路都找上了洋大学生,那就是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

大家都说这个提议好。于是又在一个夜晚降临后,郭队长和几位老工人走进了燕子的宿舍。郭队长简明扼要向燕子说明来意,让燕子想想再说。一时间,燕子竟羞赦得像个深居简出的大姑娘,满脸绯红,低头不语,双手在衣扣上不停地揉搓着。

“怕陷啥闺女。我们来给你参谋这事,都是有了岁数的人,多吃过几碗饭,也知道什么叫世事,帮你出个主意,是为你好哩。”一位老工人说得语重心长。

“就是嘛,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只要你心里有个底儿.就一定能成。”又一位老工人启发诱导。

“燕子,你知道,我们的夏队长为了全队的工作和每一个人真是操尽了心,而我们却没有好好照顾你,心里有愧呐。你这一生的大事,再也不能耽搁下去。我们一定要对得住地下长眠的夏队长啊!”

……

在发出一句句一声声肺腑之言的劝说中,燕子慢慢地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向在座的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后,才不紧不慢地说:“谢谢各位老师傅,我是农村出来的,从小就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忠贞守节。夏海宽对大家这么好,我就要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们谁也别说了,我要好好抚养冬冬,一辈子不嫁。”

燕子说完这番话后,几位老工人都禁不住的唏溜了起来。边唏溜边嗟叹:“唉,当今社会,哪儿还能找到这么一位忠贞守节的好闺女呀?”

在一阵阵圣歌般的赞美词中,郭队长开导燕子说:“燕子,现在都是啥年代了,不兴封建社会那一套.死了的人就啥也没有了。活着的人还要为活着着想,你千万别犯傻了。”

燕子执拗地说她就是不找。

“你是不是看不上咱们队的小伙子,还是……另有打算?”

郭队长话音刚落,燕子急忙连连否定:“不不不,咱们队的小伙子,都是好人,是我拖儿带女,不想连累谁。”

“这你就多心了,感到心里亏欠的应该是我们呀。”

“我不找。”

“只要你说出谁,我们立即就给去他说。”

“我不找。”

“你看……技术员赵平,昨样?”

燕子突然掉头跑出宿舍。

噢!在坐的恍然大悟道。世上哪有女的在这么多的要面前说她看上谁呢。她不吭声地跑了,一定是愿意。在坐的无不这样惊喜地猜测道。

当郭队长和众多老工人又来到技术员的宿舍,慈善的微笑着,殷切地期望着,随之语重心长的把这个比全队任何事情还重要的重托直截了当地告诉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技术员后,技术员深深地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语的痛苦之中。

如果断然绝交倾心相爱了三年之久的恋人,那曾经山誓海盟的爱情之约就会像一座十字架,重负压得他一辈子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走进另一种新生活。如果辜负全队上百名职工的重托与期望,让一颗颗多么赤诚多么善良的心灵再感到受轻视愚弄,那曾经爆发在李正东和王猛身上的愤怒会让他每每想起便不寒而栗。

“这事情,哪头重,哪头轻,你惦量惦量吧。”

那天,郭队长从他的宿舍走时,留下这句话。

毕竟。他是生活在这个群体中的一分子。

技术员连续多日都在彻夜的失眠中转辗思虑着,痛苦着,直至一星期后,他不得不向郭队长吐露出自己苦恼的心扉:就因为我们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夏队长,都感到燕子在我们心中的份量。可是,恩有恩报,情有情缘。我和对象谈了三年,感情甚深。这还是夏队长给我介绍的,眼看我俩快要结婚了,突然背信弃义,这不是也逼我去跳钻塔吗?”说完,技术员呜呜地哭了起来。

郭队长思量半响后,有点为难地对技术员说:“这不但是大家的意思,说只有你才配得上燕子。再说,当在燕子面前问到你时,燕子也不反对,这就是说,她对你,还有那个意思。当然,她毕竟结过婚,生过孩子,女人家,长得再好看,过了三十岁,总不如黄花闺女嫩鲜。”郭队长停顿片刻,又唉声叹气地说,“我知道这有点难为你一个大学生,可我们。唉,算了,如果你真想不通的话,我们再另物色他人好了。”

技术员如卸重负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全队几十名结过婚的钻工们像商量好似的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说教团,像多国飞机轮番轰炸弹丸之地伊拉克,从早到晚,从晚到早,这个刚走,那个就进,内容全是一样,只不过表达方式各异,临场发挥不同。但有一点几乎像同一磁盘灌制出来一样,那就是历数夏队长如何如何对你技术员怎么怎么恩重如山。你总不会忘恩负义吧。

如果你技术员不答应和燕子的婚事。就是忘恩负义的臭狗屎,就是狗肉上不了案板,就是不识抬举的蠢猪,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就是空心的树费油的灯不叫唤的恶狗横行的王八。

“别说,我答应还不行吗?”技术员再也忍受不住车轮式的集团轰炸,一脸沮丧一脸痛苦一脸绝望的大叫一声,才算结束了这场历时半个多月的单方面唇枪舌战。

“这才像个深明大义的大学生。”目的达到后,人们才发出了这样的赞语。技术员和准备结婚的未婚妻告吹后,好几天,他双颊上还肿肿的烙印着五道红红的手印。从不沾酒的他,一连三天都灌了个酊酩大醉。在第四天早上清醒后,郭队长把技术员和燕子一块儿叫到队部。在挂满一排排大小各异形状不同的锦旗奖牌下,郭队长郑重其事的宣布:“今天叫你俩来,你俩心里都清楚,我就不啰嗦了,只叮咛一句,全队职工都盼望着早日吃上你们的喜糖喝上你们的喜酒呢。”

“我不同意。”

郭队长刚说完,燕子竟站起身地叫。

“那天,你不是……”郭队长一脸的惊异。

“什么那天,我根本没答应”。

燕子说完,转身走出队部。技术员和郭队长好一阵还处于十分难堪尴尬的境地。

接下来的工作并不像做技术员的工作那么艰难。郭队长带几个老工人,只半个时辰,燕子就不好意思地答应说:“既然各位师傅对我的婚事这么看重,我也不好辜负你们的好心,只不过,我曾是结过婚的农村妇女出身,人家是大学生,一旦说不拢,谁也别勉强谁”。

于是,燕子和技术员一下子就进入了目的明确意识清晰的恋爱阶段。

“真想不到,你能看上我。”燕子说。

“你也挺好。”技术员说。

“咱们队上每个人都好。”燕子说。

“这我知道。”技术员说。

他俩就这样一句又一句的说着,一束束阳光照得房间金灿灿的。墙上的奖牌一闪一闪的亮。

第一次交谈的地点,当然是在队部。

第二天,第三天、第五天,都好像忘了似的,谁也没找谁。郭队长有点忍耐不住了,就去催技术员:“真是个书呆子,哪有你这样谈对象的。不主动出击,人家还能送上门吗?”

技术员第一次单独踏进燕子宿舍的时候,是一个月牙初挂的夜晚。刚踏进门,冬冬就被郭队长叫走了。自冬冬来后。全队职工无不像疼受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冬冬。冬冬无论到了谁的宿舍,就像小皇帝下驾民舍一样,受宠若惊而倍加款待。冬冬走后,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技术员才突然感到,燕子不仅仅是丰满滋润,更是一种热情充沛富有弹性充满诱惑力的女人。夏日的炎热,使燕子只穿一个轻飘飘薄沙沙的白色开领短衬衣,紧身弹力裤充分显示出一个女性所包含的全部内容。燕子忙着给技术员倒茶削苹果,像接待久已熟悉的朋友。倒是技术员极不自然的搓手拉衣不知所措。他从进门后看了燕子一眼,再也不敢抬头。燕子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技术员时,莞尔一笑说:“看你,还大学生哩,好像一个小学生见了教师。”技术员接住苹果忙频频点头道,“谢谢,谢谢。”燕子看到技术员的窘态,竟扑嗤一下子笑出了声,说看你这模样,我给你讲个笑话吧。燕子坐在技术员对面,边削苹果边说:“说是从前,有个财主家的姑娘要招上门女婿,结果七乡八村求婚者几乎挤破了门槛,这个财主就来了个开明智考,谁考上他姑娘就婚配给谁。于是一群穷秀才就争先恐后去考。有个傻瓜看一群人走得兴致勃勃,他也跟在后面。当应考者围了一大院子时,财主就出题目,叫以他家门楼、四合院为题,赋诗一首。一群秀才经过苦思冥想后,为了讨好财主,大都作诗赞颂,其中财主认为最好的一首诗是这样的:“高高门楼一道关,四合院内日中天,红星高照全家福,财源滚滚有丰年”。考到最后.财主问:“谁还有比这一首更好的?”这时,傻瓜站出来说,他也会作诗。于是,他当即念道:黑门红边一道关,四合院内和尚钻,一点红星高高挂。咕咚咕咚都叫唤。”

燕子笑得说不下去了。技术员却问:“傻瓜说的咕咚咕咚都叫唤是啥意思。”燕子越发笑得厉害。技术员还认真地问:“最后是不是傻瓜考上了。”燕子说,“你真真才是个大傻瓜。”

就这样,一个笑着说,一个认真问,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技术员说:“我该走了”,燕子目光异样地勾了技术员一眼。技术员红了脸,竟像丢魂般站着没动。燕子幽幽地说:“夜都深了。”

技术员说:“就是,你休息吧,我走了。”

这一晚,技术员回到宿舍,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不停地晃动着燕子的影子: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丰满高耸的胸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乳沟,直到天亮,技术员才晕乎乎睡去。

第二天下午,说不清是一种心理驱使,技术员早早的就来到燕子宿舍。燕子还穿着昨天那个衬衣,不同的是,穿上了超短裙,一双白嫩嫩的大腿总在他眼前闪来闪去,技术员就感到他的心被闪得乱乱的直跳。下午饭是在一块儿吃的。饭后,他俩迅速进入到无拘无束的说笑阶段。说着,笑着,技术员感到全身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激情和冲动。这激情和冲动使他不再拘束,很放得开,记得燕子削了个苹果递给他时,他正欲去接,燕子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后来,他有种坠入云里雾里的感觉。

最初他被燕子拉住手的那一刹际,他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他吓得闭上眼睛。紧接,就有两团柔软之物毫无节制的压在他的胸脯上。他正欲想说什么,可嘴还没来及张开,就有两扇肥厚的肉条一下子把他的嘴给堵塞住了。

他就感到喘不过气来。随之他仿佛跌入

了一飘飘欲坠的峡谷。随着飘落的瞬间,他浑身开始躁热,血管迅速膨胀,放大,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憋满着难忍的情绪。他再也控制不住正欲大喊狂叫时,好像有一双长长的蛇,退壳般一下一下的扯着他的衣服,他就赤身裸体。就在他忙忙拉扯什么要遮掩自己时,他睁眼就看到一团散发着强烈欲望不断扭动的赤裸裸的女人体。

强烈的征服欲使他突然坚硬高大得顶天立地气壮山河。随之。就在一种导游般地指引下,他感觉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般地跃入了一个异常美妙异常神秘异常浩荡的温泉,泉水好似汹涌波浪般,一瞬间冲击得他像跌落的恶风巨浪上,来回沉浮,左右摇晃,上下翻腾,大起大落。他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旋涡般的巨浪卷走……。

他感到力不从心,绝望地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燕子光溜溜地趴在他身上,水蛇一样来回扭动着,呻吟着,嘶咬着。他感到自己真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努力想翻翻身。可是,腰间被燕子双臂搂得紧紧的,根本容不得他有翻身的机会。

好长好长一会儿,燕子才从他身上肉泥般地滚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个月后,技术员的双肩,烙印着无数个深深的牙印。燕子嘻嘻笑着说:“就是让你这个大学生永远也忘不了,曾有一个女人狠狠地咬过你。”

9

为燕子举办一次隆重的婚礼是全队职工三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要让夏队长瞑目,要让燕子幸福,要让我们大家放心。”全队职工异口同声的这样说。为此,郭队长专门召集了全队职工大会,就像每次开钻一口新井要部署安排工作一样,会上就燕子和技术员新房布置家具添购、婚礼事项等等做了周密而细致的研究安排。当讨论到急需一笔资金时,大家勇跃捐款。“他人结婚能享受到的,我们的燕子一定要享受到。哪怕我们扎紧裤带,也不能让燕子受委屈。”捐款者群情激动,慷慨解囊。不一会儿,你一百,他二百,一万多元就像流水一样汇集到郭队长手中。郭队长立即派出专车购置彩电席梦思组合家具一应用品。

婚期是请了当地一位有名的阴阳先生算定的日子。阳历七月十六日,古历六月二十八,说是干支甲申双喜日,属五行贵金相遇,是结婚的吉庆之日。

临近喜日的时候.郭队长喜笑颜开的背着一厚叠红皮烫金的双喜请贴,去了钻井部。他要把各级领导及部门负责人都请来,也要把报社电视台大记者请来,为新时期工业战线上“焦裕禄”的妻子体体面面举行一个史无前例的隆重婚礼,以表示这个钻井队永远缅怀死去的英雄。

当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就要举行婚礼,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万分的盼望之时,不知谁猛然想起了说:“明天不正是我们的夏队长去世三周年祭日吗?”每个人的心头不禁笼罩上一层难言的阴云。

“这咋办?这咋办?”大家都焦急地问。

最后,郭队长悄悄告诫大家,一切都准备好了。日期也不可更改,该请的人明天都来,这祭日燕子一定忘了,大家就别告诉她。要不。谁也说不上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天晚上,郭队长带领全队职工悄悄的来到夏队长墓碑前,默默的哀思了一会儿,又都悄悄地回到队上,准备第二天举办燕子的盛大婚礼。

然而,到了第二天,燕子失踪了。

当火红的太阳高悬在山峦上空,野营房大院一片灿烂,人们匆匆忙忙贴双喜挂鞭炮摆酒宴准备迎宾之时.技术员一身崭新的西服,胸戴新郎红花,却哭丧着脸告诉大家,燕子不见了。一时间,全队人员像热锅上蚂蚁火烧火燎得满院团团转。

野营房大院各个角落找遍了,没有。

奔到夏队长墓地去找,没有。

满山满洼去叫,没有。

这时,钻井部各级领导坐着桑塔纳奔弛蓝鸟伏尔加上海北京都来了,报社记者扛着摄像机照像机也来了,还有没请到的贵宾也欣然而来。

整个野营房大院人群熙嚷热闹异常。

郭队长一边忙不迭的挨个儿给来宾敬烟发糖,一边东张西望焦急不安。全队每个职工一边面带笑容招呼不断涌来贺喜的贵客佳宾,一边心里像揣了个兔儿一样咚咚咚跳得心慌意乱。

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却不见燕子的影子,这婚礼咋向人们交待呵。郭队长心里连连叫苦。

派出去四处寻找的人们赶在中午12点回来后,一脸沮丧地说:“连燕子的影儿也没见。”

“新娘外出化妆打扮去了。”郭队长见谁都这么解释。

直煎熬到中午一点后,全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着绝望痛苦的神情,都悄悄和郭队长商量是不是编个能自圆其说的谎话,取消这次婚礼,打发领导贵宾佳客回去为好。

“婚礼可以推期,可咱们全队上百人的脸丢不起啊”!郭队长几乎是万念俱焚地说。前来贺喜的人们也开始焦急、盼望、顾虑地问:“燕子去化妆也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呀?”几位领导已经没有耐心地来回走动,不停地催队长是否派个车上街看看,化个妆怎么还不回来呢?莫非出了什么事儿。郭队长头冒虚汗地对每一个贵宾点头哈腰应承着。一直熬到下午三点时,满腹痛楚的郭队长正欲向前来贺喜的人们解释什么时,一辆谁也不认识的“的士”嘎然而至。当一双双望眼欲穿的目光焦急地射过去时,燕子竟一脸微笑满面春风的从车上跨下来。瞬间,各级领导蜂拥上前恭贺新喜,各路记者簇上来闪闪嚓嚓。

燕子面对簇拥在她周围水泄不通的各级领导贵宾佳客新闻记者,嫣然一笑从身后拉出一位十足农民模样的满脸胡子拉渣的中年人,笑嘻嘻地介绍说:“这就是刚从陇东老家赶来,和我结婚的丈夫。”

待郭队长和全队职工挤上前时正听到燕子的介绍,大家一下子仿佛跌入难以想象的万丈深渊,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天地都在旋转。郭队长当即昏倒在技术员的身上,把目瞪口呆的技术员压得趴在地上好半天喘不过来。

燕子的婚礼如期举行,是钻井部党委书记亲自主持。他在庆典仪式上,特别强调,石油战线上的“焦裕禄”虽然离我们而去,可继承夫业的燕子却扎根钻井,甘愿吃苦。她不但为我们学习英雄起到了典范的榜样作用,而且还把一位农民吸引到这个大家庭中。最后他特别强调到,这位农民大哥,燕子的丈夫,组织上要千方百计搞到招工指标到我们石油战线上,让他成为第二个夏海宽,第二个工业战线的“焦裕禄”

婚礼快结束时,组织部门一位领导当即宣布了一份任命书:说是王燕妮自来钻井队后,大大激励了全队职工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更加鼓动全队职工为石油事业作出无私的奉献,经部党委研究,提升王燕妮为钻井队指导员。

下午五点后,前来贺喜的人群心满意足地走了。燕子和她这位农民丈夫也钻进了全队职工呕尽心血布置的新婚之房。而全队钻工们还没从这突变的懵懵的迷惘中清醒过来。

夜半。燕子的新房在一阵欢愉的呻吟后,传出了低低的私语。

“死鬼,你可把我等得急死了。”

“咋哩,你干急得流水水哩,我也没办法。人家死不离婚,我总不能像你,想个法儿气得他自己结束自己。”

“唉,咱们也亏了人家。自他知道咱俩的事后,三年多就不沾我的身子。自来这个钻井队后,我才明白过来,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这个钻井队。要不,钻井队的人咋对他那么好。”

“你可借了大光。”

“你还有脸说,那两次回家你干的好事,可把我吓坏了。多亏有人给咱们当了替罪羊,唉,说啥哩,亏人呢。”

静默片刻,又传出私语。

“我的那种哩?”

“你一百个放心,这个井队人人爱咱们的冬冬娃,像爱他们的夏队长一样。”

“悄声点,别让人知道的。”

第二天,当燕子从新房迈出后,竟奇怪地发现,全队人人几乎都处于精神失常状态。于是,她以一位指导员的身份,开始主持日常工作。

责任编辑张守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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