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浙江村”到中关村

2000-06-13 21:33文/项飚摄影/徐晓然
中国企业家 2000年6期
关键词:中关村

文/项飚 摄影/徐晓然

网络使“两极”走近

做北京“浙江村”——北京城南一个自发形成的流动人口聚居区——调查的六年间(1992-1998),我住在中关村的北大。来回于“浙江村”与中关村之间,成了生活的基本内容。有位记者觉得这个行为本身也算个题材,他说:“浙江村和中关村好象是社会的两极,你对这两端都这么投入,很有意思。”

为什么这两个地方是两极?这个问题看起来是多余的:和“浙江村”联系在一起的是脏乱差,是“落后”、“低级”,属于亟待处理的“问题和必须清理的对象”;而中关村是“高级”,是未来,是“现代化首都形象”的代表。

当我还在北京的时候,虽然也不同意“两极”说,但并不觉得怎么样。而当我离开了“浙江村”和中关村,同时了解了美国硅谷的一些情况时,才意识到“两极”说确实是概念化的结果。当一个特定的说法出现之后,它会成为一个自在的系统,成为我们实践的一个重要部分——因为中关村是“好”的,得以多助,使它显得更好;而因为“浙江村”本质上是不符合首合首都需要的,从而被进一步进“边缘化”,各种问题更为严重。

中关村是电子一条街,而“浙江村”以中低档服装为主导产品;中关村起源于“敢为天下先”的中科院研究员,“浙江村”的开拓者乃是来自浙江温州的几个农民。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人怎样组织自己的行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浙江村”与中关村,以及和中关村的目标模式——美国硅谷走到了一起。

“网络”是整个体系的根本。如果我们把中关村的小公司拔出中关村,或者让“浙江村”里的某一户离开社区,人还是那帮人,技术还是那些技术,但这个公司这个人很可能就会完蛋。因为每个公司(人)都不是独立和封闭的实体,而是深深嵌入到整个网络之中的。

“浙江村”为什么赶不走

在刚开始“浙江村”调查不久,几个“浙江村”的朋友劝我和他们一起做生意。我一没资金,二没经验技术,怎么做?他们根本不当回事:我们都把你当朋友看,钱好说,生意上稍微带带你,就起来了。这是“浙江村”发展的一个重要机制。一个人身无分文,但只要有一定的经营意识和经营能力,只要能进入这里的网络,很快能从无到有,进入生意场。我们都知道硅里大学毕业生(甚至好多是没毕业的年轻人)怎么在汽车库里设计出新程序,怎么几个人在聊天中就组建成日后举世瞩目的大公司这些故事。中关村也一样,至少我所知道的,不少北大清华的毕业生,在校园里貌不惊人,可是以很快成立自己的产业。这里的道理是两条:一是知识和经营能力的重要性,在这些区域超过了资金等物质要素的重要性;二是由于“浙江村”和中关村的网络性质。

这种开放的、易于“进入”的经济的最大好处在于促进创新。当代经济中,竞争力不在于生产一两个高质量的产品,而在于不断自我更新、创新的能力。对中关村的创新能力我没有特别的调查,但毫无疑问,硅谷在世界上的领先地位完全是靠创新,“浙江村”也是靠不断推出新产品,尝试新的经营方式而发展。

“浙江村”里的创新,比方它们的“代销”方式,不是某一个个别企业家的创造,而是在不同关系的碰撞中发明的。在“浙江村”里有亲戚关系,有老乡关系,还有客房关系,人们既不可能脱离原来的传统关系,要利用这些传统关系为经营服务,但又要防止传统关系破坏经营活动,在同时处理好多样关系的努力中,他们发明了他们的代销关系。而在这个处理关系的过程中,“社会”也才凸现出来。当大家聚在一起,不同关系的互动越活跃,创新的动力也越强。在硅谷,各种小酒吧、小餐包都在经济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达些地方,年轻的知识精英们海阔天空摆开龙门阵,不同的信息、不同的创意互相碰撞,有学者认为这样的非正式交叉是硅谷创新活动的基础之一。

同时,网络的广泛存在使创新的成果非常容易扩散。我在“浙江村”看到,一人新的服装样式,特别是夏装,从出现到销声匿迹往往不过两三个月。一条裙子可能开始卖50元,一个月之后可能就只值十多元。这逼得大家做两件事:一、建立开放的,有高度弹性的组织结构,随时准备调整产品;二、在创新上加大投资。超额利润只能来自创新,而一个创新吃不上多长时间,人们必须以新产品为生产的中心。

“创新场所”这个概念让我们看到“浙江村”和中关村的另一个共同点:空间上的聚合对它们的发展有重要意义。政府部门的同志总问我:“这些浙江人为什么总要扎堆?”其实这个扎堆远不是封闭的“自己一帮人过”。我在“浙江村”最重要的发现是,“浙江村”真正的生活体系是一个全国性的“流动经营网络”。人们聚合到“浙江村”,并不是这个地方本身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正是因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这个区域已经有了少有的远程辐射能力。这跟硅谷、中关村是一个道理。不管是“浙江村”还是“中关村”,都不再是简单的地名,而是有了特别的含义。

“浙江村”和中关村使它们所在的“地方”具有特殊价值,这与它们同时是超越地方的“空间”是紧密相连的。这是“浙江村”为什么赶不走的道理。

中关村该向“浙江村”学什么

一个部门可以强行地改变地点的面目,但是不可能把一个由复杂网络组织起来的空间取消。在这点上,我觉得中关村应该向“浙江村”学习。“浙江村”作为一个超越边界的经营空间的特征非常强,这是它发展能力的重要源泉,尽管它面临着很多严峻的制约。但是很多公司到中关村来,只是把这里当做“电子一条街”——当做一个市场来用,它的辐射能力主要体现在有形产品的销售上,而在资金组合上,在科技的跨区域、跨国界的合作上,现在看来并不突出。现在很多地方政府呼应“科教兴国”战略,热衷上马各类高新科技园区。根据我的了解,这些园区绝大多数是,也只能是“地点”意义上的科技园,即它们会是一些技术含量较高的企业的聚合地,但不太可能成为无地界运作的“空间”。在此情况下,中关村可以利用这些地方政府的积极性,强化自己孵化技术、不断创新、吸收各地资金,同时输出知识产品的“空间”。

另一个中关村应该向“浙江村”学习的地方是个别特殊“集点”和创新场所整体之间的关系。从国外经验看,特殊工业区的形成都有特殊条件,一二八公路是因为靠近波士顿的高校密集区,硅谷是因为斯坦福大学,中关村是因为北大清华和中科院。“浙江村”的形成带有偶然性,我的观点是因为这里行政管理的相对松懈(而松懈的原因是因为行政管理体系太复杂)。但是“浙江村”自己创造了自己的“集点”——二十多个大型市场。而如果把中关村看做一个工业区,它和北大清华的关系是偏弱的。

拿中关村与“浙江村”相比,我猜测造成中关村问题的主要原因可能一是行政框架还在制约它的发展,这里包括单位之间的行政边界,人员的自由流动,产权关系的界定,以及户口制度和人们的行为方式(根据很多人的“说法”,不要户口自闯商海对年轻毕业生还是有些不务正业)。而在“浙江村”没有这些东西,对他们只有一条路:“闯”。第二个制约中关村的原因可能是资金市场的发育不够;在“浙江村”,资金的聚集相对容易,通过集资、“散股”、预交租金等办法,以及通过一些令我乍听时目瞪口呆的技术,没多少钱的人也能折腾出上千万的项目。

我不是在美化“浙江村”,按“浙江村”目前的技术水平,它是没有什么国际竞争力的。但这些年我看到它不断翻滚,不断出新花样。只要它的有机网络在那里,它就有自我发展的能力。至少它使一批普通农民有了不可小觑的资本,使他们积累了经营经验,特别使他们有了遍布全国的网络。最糟糕的事情恐怕是为临时的“好看”去破坏这些有机的社会联系。没有“浙江村”这样的“低级”经济作为劳动力的蓄水池,中关村这样的高级经济不可能会有健康的发展。在我看来,全球化对中国的最大问题,不是怎么让几个组合起来的大型企业挤进国际市场,而是怎么保证整个国家在发展结构上的均衡。最难的不是我们要出几家在华尔街看好的公司,而是怎么让超大规模的劳动力以不同形式参与到发展中来。只有中关村,没有“浙江村”,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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