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伯说的!

2001-06-22 06:55徐世棠
青年文摘·上半月 2001年9期
关键词:伯母毛毛伯伯

徐世棠

“你搬家究竟搬到哪儿了?”梁伯伯问。

“我搬到木栅的万芳杜区厂我大声嚷,梁伯伯老年失聪。

“什么!?”他也嚷。

“万芳!杜区!”我说。

“万芳社区在那儿?”梁伯伯问,他眨巴眨巴眼儿。

“在……动物固附近!”新迁的动物园,他知道。

“哦……不在里头?”他莞尔,我喷茶。

快四个年了,打我九岁,俩人儿就这么说话。不管访客有多笨拙,他接下去的话总令人发噱而自在,像他的文章:他同情读者,爱读者,笔下长话短说,能接受多少,随你宁。文学令,语。话说的好,人生才有趣;有趣的话造就人。

1949年S月,一天早晨,母亲高兴地说:“今天,梁伯伯,梁伯母,梁姐姐要来。“我问:“梁伯伯是谁?”母亲说:“呀!你怎么忘了,在重庆见过啊!他是你爸爸清华八年的同班同学,在美国也在一块儿。梁伯伯会说笑话,最会说故事。”这么有趣的人我怎么不记得!急得我直踩脚。没多会儿母亲就后悔话说子了,因为我每几分钟就去开门张望,直问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到了傍晚,饭都摆上了,听见门口轰然巨响,是辆露天大卡车,车上后半载有人,黑暗看不清楚,几个人吆喝看抬下行李,没有几件。好像费了大劲才看见第一个人进门。啊,他果真有趣,他的黑眼镜框滑在鼻尖上,一身白麻纱的港衫前摆比后摆长,肚子是滴溜滚圆的。

“实秋,实秋!”

“宗涑,宗涑!”

父亲和他的双手紧握着,“有半分窒息。接着像有十来个人同时说话,热闹极了。

“徐太大……”是谁的声音深深激动我的心?比母亲的北方话更悦耳,比好婆的更动听,她笑声盈盈,她的双眼亮而慈,她的面容不需言语就使顽童就范。打小就不害臊,我自动上前欠欠身叫“梁伯母”。她低头看我,我仰头望她。母亲笑着说:“我们老二。”梁伯母轻轻唤我“毛毛”,我眼湿不能动弹。

母亲有诊所,在家开业。梁府在诊所住了三天,这三天里,若不是父母拦着我,大概梁伯伯说的故事要不只十个,不仅我听,全家都听,等妹也来听,鸦雀无声,到故事的末了,听者必定前仰后合,梁伯伯故意不笑,他眨巴眨巴眼儿。

诊所空出来之后,屋里少了气氛,我天天数着到周末的日子,母亲坚持不能在人家安家的时候去打扰,其实我早就施计,非去不可,母亲若再拦着,我只需多次重复梁伯伯行前说过欢迎我去。“梁伯伯说的!”我理直气壮,母亲无奈,再三叮咛路上小心。家里有辆比我体重还重的日式脚踏车,跨上去要好一分钟才能走稳。一路高歌,直奔德惠街一号。这个开始,展变成二十年的习惯,只是后来脚踏车改成了机车,梁伯伯也搬两次家。开头,梁伯伯梁伯母叫我“毛毛”,那要命的乳名,长个儿之后改唤“毛弟”,到我快四十了,才叫名字。

“毛毛来了!”无论谁迎门,必定先是这么一声笑,接着是果盘糖碟。这“毛毛”或有讨喜之处,但必然是个耽误时间的货色,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好在还不算野。毛毛喜欢抚猫,逗鱼,喜欢到后院看大公鸡吞长葱或吸面条,也常告诫大公鸡,不可欺负“缩脖坛子”——母鸡名。

毛毛可以不宣而至,纠缠正在做功课的梁姐姐,或随意踱进书房,指着墙上的照片问:“那是谁?”梁伯伯说:“那是我大女儿,是梁姐姐的大姐,旁边的是我女婿,那小孩儿是我的外孙女儿,她手里拿着的是糖葫芦。”“糖葫芦是什么?”“季淑,季淑!”梁伯伯乐的叫梁伯母:“你看这孩子没听说过搪葫芦厂便详绘一番,馋得我垂涎欲滴。打此,我喜欢上北平一切的民俗、民艺。

“毛毛,来吃饭。”好啊!毛毛为此而来,细细嚼,慢慢咽,每一道菜名他都要打听,每一种做法他要知道个仔细,梁伯母颇觉有趣,事后还要一字不漏地向母亲解说一番。母亲不善烹饪,半喜半忧:“你还是到梁伯母那儿去解馋吧!”这时候顺便央告母亲:“那你别告诉爸爸。”

饭后有大事,等着梁伯伯说:“来,到书房听故事。”美哉!美哉!书房里只有一把椅子,一盏灯,这盏灯原来是条孤零零的电线,从天花板上悬着,挂着一颗雪白大亮的灯泡,经梁伯母购铁丝编成了漏底通风的篮子,再由梁伯伯剪白报纸自绘梅花,用米饭糊上,立即成了华贵无比的灯罩,打开灯,天花板上照出一个光圈,地上照成一个大光圈,梁伯伯坐在两个圈内,煞是好看,毛毛席地依墙而坐,静听“武松打虎”、“孙猴大闹花果山”、“小飞侠”、“聊斋”、“悲惨世界”……他听故事时只笑不哭,全神贯注,怕错过细节,不懂就问,梁伯伯的每一个手势,每眨巴一次眼儿,每一种声调都记住,回去说给两个弟弟听,听到喜剧他咯咯大笑,听到悲剧,他忍住,回到家,靠到枕边,才哭。

毛毛从没见过这么一个家;小声说,大声笑。还有,哪有做爸爸的劝小孩儿少念书的?“小妹,起来,书桌上念了一下午了,看电影去,我给你钱。”

有一次饭后梁伯母梁伯伯在客厅对坐,同时起身,同时开口:“你要做什么!?”“我要给你倒茶。”“我也要给你倒茶。”相互大笑。他们俩什么都不争,只争一件事:下午四时整,门铃一响,晚报送达,是丢到院子去的,自己去捡。“季淑,季淑,你别去,你歇着!”“不,不,不,我去!我去!”两人笑着,争先恐后地去抢报,原来是争着要看报上的连载小说。

他们喜欢一齐做事,既快又好。有一日梁伯母问:“毛弟又来了,晚上吃点儿什么?”梁伯伯想了想,当机立断:“咱们包饺子!”我说不可,从和面到剁馅儿,擀皮儿,下水,大费事。梁伯伯说:“你看表,我们演给你看。”说着,两人卷着衣袖进厨房,并关照我不得闯入,只听得一阵了叮咚咚铿锵有声,等热腾腾白嘟嘟的大盘饺子端上桌,整整三十分钟!

每近腊八梁伯伯的生日我便绕室终日不知何从,他嗜甜而有严重的糖尿病。他不喜热闹,也轮不到我去凑趣。

毛弟能做一点点心,一年内实验了好几次,先请弟弟在柏克来指引买来糖的代用品,竟然烘成一个八宝栗子蛋糕,无糖,无奶油,无牛油,详注成分,飞奔送去。梁伯伯大喜,写了英文短笺来:“谢谢你为我特制的无糖蛋糕。我把它分成好几份儿,吃了一个星期。谁说我不能吃蛋糕?我就吃!现在嘴里还有甜味儿。”

梁伯伯怕人送生日礼,单单搪多油厚的大蛋糕就有十来个,一人高的大花瓶好几对,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我说人家来贺寿,总要送点什么,送什么好呢?他说劝过人送卫生纸,送肥皂,因为天天要用,结果没人理。

到了日子,我遣人送小盒各色肥皂,梁伯伯回信中有笑语:“我喜欢你的肥皂,你是惟一听我话的人,多谢!多谢!”

从此我心目中少了一块乌云,但探望梁伯伯的次数远不够多.不仅时间调配不善,似仍存一分惧怕,怕口误,怕听到话无从应对,幸好几次见面只是梁伯伯一个人,还有那只硕大无比的猫。

“是我陪他们,不是他们陪我。”梁伯伯说的。

(周庆明摘自《名家谈中国人》,成都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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