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录

2004-07-15 01:09王丽丽等
读书 2004年6期
关键词:胡风文学性当代文学

王丽丽等

反省大事件,复活小细节

王丽丽

尽管“我与胡风”这一总题基本限定了一个切己的回忆角度,但书中的不少文章却超出了人们对一般回忆的预想和期待,很多文章似乎有意淡化展示伤口和苦难的痕迹,而尽可能对事件展开冷静理性的反思。由于这样的反思立足于作者本人数十年身历其境的切身经验,其达到的深刻和犀利的程度,就远不是一般的泛泛研究所能够轻易企及。

这样的文章以绿原先生的长篇力作《我与胡风》为代表。对于胡风研究而言,这篇文章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可以提供重要启示:提议学术界研究与胡风事件密切相关的两大问题,即“胡风集团”集结和被剿灭的过程,以及舒芜现象对中国文化界和知识分子所产生的教训;澄清了人们对胡风“高傲,强项,不肯低头认输”的普遍误解,向人们详细展示了胡风在建国初期想真诚负责地检讨,而又始终对批判者的逻辑不得要领,因此无从措手足的尴尬处境;绿原先生的一些直觉感受和判断也屡屡被后来的研究证明。

此外,作为直接参与“三十万言”和胡风的《我的自我批判》草拟的重要当事人,绿原先生还提供了许多外人无从知道的历史细节,如胡风在写作“三十万言”期间,为了确保自己在理论方面的万无一失,曾经多次与朋友们在太平街寓所的客厅里,就林默涵、何其芳两篇批判文章所涉及的所有理论要点展开过模拟答辩,他是以必胜的理论确信,而迎来上书事实上的惨败。对于研究者而言,仔细体会这些意味深长的细节,一定能够得到深刻感悟。

提供历史证言、保存历史细节,也可以说是《我与胡风》一书最重要的价值之所在。在耿庸先生的回忆中,作者完整地记录下了一段当年胡风先生亲口对他所说的区分宗派和正常的文学流派的一段话,胡风在这段话中还特意对宗派主义所包含的封建性做了鞭辟入里的批判,这对澄清人们普遍存在的对胡风集团宗派主义的误解是一段关键的证词。与耿庸先生的证词相呼应,罗洛先生回忆记录的胡风“希望朋友们每一个人献一集颂诗给这个时代”,以便大家集合成“大诗人”的思想,又在另一个方面加深了人们对胡风坚持创建文学流派、经营文化生态良苦用心的理解。对于胡风研究的其他重要方面,《我与胡风》一书所提供的细节也同样具有纠正偏见、深化认识的作用。

相对于初版本而言,在尽可能填补历史空白、弥补历史缝隙方面,增补本《我与胡风》达到了更深、更细的程度。新增的大部分文章似乎都有意在以前人们所忽略的方面着笔,尤其注重彰显小事物和小角色。欧阳庄的文章首次详细地披露了有关《蚂蚁小集》的许多饶有趣味且让研究者不得不重视的细节。作为一九四○年代末创办的众多带有“七月派”标志的进步文艺小刊之一,至今仍然保留下来的刊物本来就已非常罕见,即便有研究者费尽周折读到这一旧刊,又可能受到许多细节的误导,对之心生疑惑。如果不是当事人自己娓娓道出,其中的任何一个疑惑,都不知要耗费研究者多少爬梳剔抉的功夫才能够厘清。

增补本还新增收录了一组文学地位不那么重要的人物甚至是“小人物”的回忆钩沉文章,包括自从一九三九年在“七月诗丛”中出版过第一本诗集《突围令》以后就基本上与“七月派”断绝了文学往来的诗人庄涌,几无文学作品行世的原中国作协创联部的普通工作人员严望,以及仅仅因为“三批材料”中提及的一句“苏州一同志”就从此“沦落坎坷”大半生的原苏州地下党员许君鲸。或许,对他们不幸遭遇的发掘不会对文学史或思想史的撰写产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编撰者因此显现出来的关注孤弱的人文情怀,却可以使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变得温润,让历史叙述不再显得那么枯干、势利和冰冷。

“增补本”还有一个编辑特点也颇可值得称道。书中有多组文章明显可以彼此照应,以便读者对照阅读。书中涉及胡风和刘雪苇关系的一组文章便是例证。刘雪苇与胡风的关系在一九五五年曾被认为“类似饶漱石和高岗的关系”,为此刘雪苇自然“付出过高昂的代价”。《我与胡风关系的始末》是刘雪苇在胡风作古两周年之际写作的试图澄清两人关系真相的文章。很显然,几十年的经验和教训已经教会了作者“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所以在文章中,刘雪苇着意对“雪胡关系”进行了一番“纯化”。为此,刘雪苇还无保留地表达了他对胡风在为人处世方面的一些看法。从为文的坦率程度来看,刘雪苇所言自然没有虚诳,但既然是“澄清”和“纯化”,文章当然也就可能忽略了两人关系中原本属于正常的“友谊”方面,过滤掉确实存在过的美好情感。对于刘文中的这一“矫枉过正”,梅志先生在《追忆往事——悼念雪苇同志》一文中委婉地做了补正,并对其中明显的误会做了解释。

通过多篇文章彼此对照来彰显相对可靠的历史真实,这一编辑特点不止是在展示“雪胡关系”这一个问题上有所体现,而是贯穿全书。从终极意义上说,这也是胡风先生编辑遗风的体现。因为胡风先生的一个重要编辑思想就是:编辑者需要营造的是一个公共交流的自由空间,对于这一空间中存在的各方的分歧和对立,编者不必强行干涉或整合,而应该直接诉之读者的理性判断,给读者和批评家留下选择和判断的余地。

(《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增补本),张晓风编,宁夏人民出版社二○○三年版)

“无边的典型”

赵勇

李衍柱先生是通过对“典型”范畴的研究走上文艺学研究之路的,因此,在《路与灯》中,我特别注意他对典型问题的最新看法。以前,在阅读他的那本《马克思主义典型学说史纲》时,我一直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中的产物,但《路与灯》中所搜集的关于典型问题的文章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除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这一维度之外,典型问题其实还隐含着一个中国现代文论传统的维度。因为表面上看,他清理的是西方典型学说的流变史(从柏拉图到马克思),但实际上,典型问题又何尝不是对风行于中国大半个世纪的现实主义创作之路的回应呢?然而,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现实主义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挤压下渐渐变得风光不再,典型问题也几成过时的话语而不愿被人提起。在这种背景下,我们还有必要抓住典型不放吗?典型问题还是不是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中需要慎重对待的一个问题?

作者的回答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咬定青山不放松。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讲究典型化和塑造典型人物是现实主义的套路,那是不是就意味着现代主义文学创作已然放弃了典型化的追求呢?问题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随着作者对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梳理,我们可能会吃惊地发现,那些非现实主义的文学家和理论家(如雨果、克罗齐、韦勒克、艾略特、詹姆斯、海明威、福克纳、乔伊斯、卡夫卡、托马斯·曼、庞德、普鲁斯特、马尔克斯等)都曾不同程度地关注过典型问题,同时也试图在其创作中塑造出属于另一文学谱系中的典型人物。当然,作者也同时指出,虽然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理论家程度不同地使用了典型理论,但其视角与内涵又与现实主义语境中的典型理论大不相同。因为前者更看重情感本位和主观心灵本位,而后者则更重视理性本位与生活本位。于是,表面上看,现代主义理论家似乎是抛弃了现实主义的典型,但实际上他们开始的是向更高一轮的典型的进军。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课题,也是我们当今的创作实践中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因为我注意到法国“新小说派”理论家纳塔丽·萨罗特在阐述“新小说”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区别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在那全盛时代,小说人物真是享有一切荣华富贵,得到各种各样的供奉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什么都不缺少,从短裤上的银扣一直到鼻尖上的脉络暴露的肉瘤。现在,他逐步失去了一切:他的祖宗、他精心建造的房子(从地窖一直到顶楼,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最细小的小玩意)、他的资财与地位、衣着、身躯、容貌。特别严重的是他失去了最宝贵的所有物:只属于他一个人所特有的个性。有时甚至连他的姓名也荡然无存了。”(《法国作家论文学》,382页)如此这般的冗繁削尽留清瘦,“新小说”究竟想干什么呢?萨罗特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秘密:“现在看来,重要的不是继续不断地增加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而是表现矛盾的感情的同时存在,并且尽可能刻画出心理活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同上,389页)

如果萨罗特的这种思考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我们就会发现在二十世纪的许多现代派小说中,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典型性确实已经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灵世界的矛盾性、丰富性和复杂性,而这种心灵世界的复杂含混又与外部世界的无从把握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这个时候,卡夫卡笔下的K可能没有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面目清晰、性格明确,但K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特殊的寓意恰恰表明,他虽然无法被传统的现实主义所接纳,但他毫无疑问又成了另一类典型队伍中的一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李衍柱先生所做的工作有点像法国的加洛蒂。加洛蒂以“无边的现实主义”开放了现实主义的边境线,让包括卡夫卡在内的现代主义作家进行了一次文学移民;李衍柱同样没有固守典型的现实主义疆界,他把乔伊斯、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等作家笔下的人物吸纳到了典型的队伍中,从而完成了一次典型的扩充,这种典型是不是也可以称为“无边的典型”呢?

(《路与灯——文艺学建设问题研究》,李衍柱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三年版,32.00元)

文学史的难题

钱文亮

近几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与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的问世,则被看作是这一学科成熟的标志。但在另一方面,当代文学史研究中一直都存在的问题却因此而突出,在洪子诚最近主编的与其《中国当代文学史》配套的《作品选》和《史料选》中,这些问题以更加具体的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

作为主编者,洪子诚特别将自己的这套书定名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和《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显然是想与其他无“史”的同类选本有所区别。事实上,单看《作品选》,这套书从总体框架到具体篇目,都有一些耐人寻味的变化。例如,在大的体裁方面,报告文学一篇都没选,八九十年代的杂文也没有;但诗歌的篇幅有较大的增加。而最出人意料的,要算“八个样板戏”中《红灯记》和《沙家浜》的入选,这是前所未有的。它马上带出的问题就是:面对当代文学大量的作品、材料和现象,究竟如何确认、取舍和处理?这自然涉及到编选者自己的文学史观和有关“文学性”的认知标准,以及如何处理文学价值(“文学性”)与文学史价值之间的关系问题。

通观现有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本,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作品取舍应该依据怎样的标准。显而易见,为数不少的编选者对此采取了回避的或者含混的态度,选本中看不出一种比较统一的、明确的尺度;而在一些明确坚持以“文学性”为取舍标准的选本中,编选者对于“文学性”的理解又各不相同,甚至在同一个选本中,所谓“文学性”的标准实际上也是不统一的。即以“八个样板戏”为例,如果将“文学性”定义在艺术形式的独立品格与价值、新的艺术经验的积累与贡献上,“八个样板戏”,特别是其中的《红灯记》和《沙家浜》,在对民族传统的“折子戏”等艺术形式的继承与革新上,在探索传统形式怎么适应现代生活方面,显然积累、贡献了新的艺术经验,在保持传统的一个相对稳定的格局里头,加入了很多新的东西,而又没有使它支离破碎。包括钢琴伴唱《红灯记》、《沙家浜》的交响乐,都做了很多尝试。所以它们能够脍炙人口,流传至今。而以往的选本不选它们,所依据的恰恰是一种“政治性”标准,一种对“文革”的政治判断。实际上,在剥离了具体的政治语境之后,它们是否仍然具有艺术价值和魅力,这才是判断其艺术性或“文学性”的关键。像曹操的诗、《三国演义》、法国的《双城记》等,也是很政治化的。所以,仅着眼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这一层面,对“文学性”的理解并不全面、准确。并不是说跟政治联系紧密的或者说政治性强的,就没有艺术性或“文学性”。“文学性”的实现要靠具体的文本来说话,其中需要太多文学与非文学因素的“合力”。强调文学超功利、反功利的本质、反对文学工具论是一回事,而能否实现较高的“文学性”是另一回事。

其实在一些编选者那里,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对“文学性”的误解或不求甚解上。你甚至可以怀疑:他们的有关“文学性”的知识到底有多少?他们在当代艺术形式本身问题上的专门研究与思考到底有多少?否则,便很难理解在艺术探索方面“领跑”整个当代文学实践的先锋诗歌,在文学界和诸多“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本中所受到的冷遇。“这是不公平的”(洪子诚语)。这实际上又带出了一个题外话:衡量一个当代文学研究者的标准与要求问题。成熟的当代文学史家,应该有内(内部研究)外(外部研究)兼修、打通历史的硬功夫。

毋庸置疑,选编当代文学作品中的有关“文学性”标准的困惑,有时反映出的实质上是在文学价值(“文学性”)与文学史价值这两种标准之间的摇摆。文学史研究及其标准,如果独尊文学性,会有局限,也是不太可能的。而要依据文学史的标准,实际上要考虑的因素就很多,包括作品之于某种文学思潮的代表性及其位置,它对当时整个文学产生的影响与效果,涉及很复杂的方面。如果文学史还承担着对文化的变迁,甚至包括艺术形式、体裁的转换流变的考虑的话,那么作品、包括史料的选择就会出现多样化的局面。但是如果单从文学史的标准出发,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有些在文学史上轰动一时、影响很大的作品,文学性却不一定很高;有些代表或开启了一定时期文学思潮的作品,在更长远的历史脉络中,在更开阔的人文视野里,却显示出不可救药的局限性和单一性。像包括“八个样板戏”在内的“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时期的作品,致命的问题就在这里。因此可以理解陈思和提出的“潜在写作”的良苦用心,他试图通过突显另一种非主流的、与当时政治相对疏离的写作现象,通过挖掘另一类具有审美现代性、文学价值较高(艺术经验含量较高、艺术视野较为开阔)并体现出文学内在发展规律与独立性的作品序列,来解决当代文学研究中两种标准之间的矛盾。

然而陈思和的这种意图要实现起来却是有困难的。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如何确认、对待这些作品的写作时间的真实性。这一点直接影响到我们对它们的文学史意义和地位的判断。因为这些作品虽然据知情者(作者)交代是写于“十七年”或“文革”时期,但发表却是在“文革”之后。这当然会产生学术上的争议。其实这个问题在洪子诚的这套选本中同样存在,对这些作品的年代的处理,基本上也是按照作者标明的写作年代在作品选中作注。如此看来,这是当代文学史研究者所遇到的共同的难题。

不过,对此难题,洪子诚曾透露过一种谨慎、折衷的处理方式,即在修订《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时候,除了交代、提到一些作家在“文革”期间还进行写作活动之外,在八十年代特别地突出过去作品的挖掘问题,对包括《傅雷家书》在内的那些写作在特殊时代而当时没有发表、却又在八十年代产生文学影响的私人性的东西,专辟“过去文学化石的挖掘”一节,以此呈现当代文学的复杂性、真实性,阐发其文学性的价值。

考证、处理作品写作年代上的困难,实际上反映出当代文学史研究中所存在的史料挖掘上的问题与困难。相对而言,当代是比较特殊的一个历史时期。它有很多运动,政治和文学之间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而且,当代文学史料的问题还带有一种时期的特点,什么种类的材料在什么时期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迄今为止,国内当代文学方面的史料编纂、整理和出版几乎还是半空白的状态。现在,当代文学研究界开始普遍意识到了改变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地位,加强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问题,但大家谈论最多的却是方法与视野的更新和扩展问题,而作为学科最基础的史料工作却被有意无意的忽视着。正是缺乏史料意识,使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与真相多年来在很多人那里是大同小异,当代文学内部与外部的很多问题都并未得到清晰的呈现和解释。而洪子诚与陈思和等人的突破正是建立在对史料问题的充分重视与有眼光的取舍上。但是他们的工作仅仅是一个良好开端与启示,当代文学研究在重要概念的清理上、在学科知识的建构上、在史料的挖掘工作上,都有大量紧迫的工作要做。

(《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上下],洪子诚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二○○二年七月版,111.00元。洪子诚著:《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三联书店二○○二年八月版,29.00元。《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八月版,20.00元;《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陈思和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九月版,35.00元)

关于“造反有理”

俞润生

三十多年前,发行上亿册的、用红色塑料书套装帧的《语录》中有“造反有理”一条。这条语录被谱为歌曲,身着军装,戴着红袖章的人,高唱着“造反有理”,冲进图书馆,清查“封资修”,把许许多多的图书付之一炬;还让许多“反动学术权威”挂着牌子跪在那里陪祭。这是当年司空见惯的“造反有理”的场面。

真的是“造反有理”吗?在刘平的《文化与叛乱——以清代秘密社会为视角》一书中,秦宝琦以《“造反有理”辩正(代序)》为题,说:“历史上的‘造反,并不一定都‘有理。”

此书运用历史学、民俗学、社会学的综合分析,明确提出文化层面的结论:每一次农民叛乱都是叛乱者与当时政治环境综合作用的结果。有些农民叛乱不一定是阶级矛盾引发的,宗教异端、社会习惯(如宗族械斗等)、民族冲突、土匪活动都有可能引发叛乱。农民叛乱广泛借用了他们所处社会的“文化”因素,尤其是“宗教”因素(或宗教异端思想)。如果说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的话,那么宗教尤其是宗教异端思想同时也是人民的兴奋剂。据此,作者认为对农民叛乱的类型与历史作用应重新做评价。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使用的是“农民叛乱”,而不是沿袭经典著作中的“农民起义”的提法。作者说:“叛乱”一词,在建国以后的国内史学界研究农民反抗问题时是基本不用甚至是持批判态度的。作者引用美国学者穆黛安(Dian Murray)的论述,分析区别了rebelliot(造反、叛乱、反抗之意)与revolt(造反、起义、反叛之意)的不同,选择了“叛乱”这个词,他认为:“叛乱”不仅是有远大抱负的农民领袖,还包括有私欲、有野心的首领;不仅指称正义性的农民起义,也包括纯宗教性起义、盗匪起事、民变、地方骚乱、暴乱等性质各异的动乱。这就是说,作者主张对“农民叛乱”做细致的历史分析,改变过去那种笼统的历史书写法,改变机械逻辑的思维,还历史以原来的面目。

作者引用马克思关于“宗教”的论述,也不同以往。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曾经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一九八六年钱锺书先生从文化史的角度,探究了马克思这一论断的文化背景,他指出:李伐洛(Rivarol)说宗教为法律之补充,又说民不聊生,乞灵宗教,以他生稍慰此生。“后一意即费尔巴哈所谓下地有穷民则上天有财神,上帝出于人世之缺陷怨望;亦正如马克思所谓宗教乃人民对实际困苦之抗议,不啻为人民之鸦片。”(《管锥编》,第一册,21页)刘平则指出,“宗教尤其是宗教异端思想同时也是人民的兴奋剂”。作者考察了中国农民运动的历史,沉重地指出: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发生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农民反抗斗争,其中相当一部分与当时社会上的宗教信仰有关,他们所利用的“宗教”,大多为宗教异端。清代天地会首领洪大全就承认“洪秀全学有妖术,能与鬼说话,……称为天兄降凡,借此煽惑会内之人,故此入会者固结不解”。罗尔纲先生述称: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春,冯云山被囚,洪秀全回广州设法营救,拜上帝会群龙无首之时,“(杨)秀清就利用当地迷信的降童巫术……厉声对众人说:‘众小子听着,我乃天父是也!今日下凡,降托杨秀清,来传圣旨。”从此,在太平天国高层领导集团中出现了两个“神仙”化身,一个是洪秀全“天兄降凡”,一个是杨秀清“天父降托”。中国是很重视伦理道德的,天父与天兄,隶属关系很清楚。而事实上洪秀全是领导核心。这就意味着一场不可调和的矛盾是客观存在。果然,一八五六年天京内讧,“天父”要天王洪秀全封万岁,被天兄降凡的“天王”洪秀全密诏韦昌辉杀死。天京城内,血流成河。天兵天将由对神灵的虔诚转化为兴奋,进而衍变为疯狂。从太平天国的历史教训中,我们可以理解作者的论述。这些论述,以往是不可以说,更不可以写成文字发表的。

正是为了还历史以原来面目,作者以大量的史料阐述了农民叛乱与文化的关系,如他指出:“有些农民叛乱也不一定是由于经济条件和自然条件恶劣引起的”,他援引魏源《圣武记》中台湾的情况说:“台湾不宜有乱也,土沃产阜,耕一余三,海外科徭简,夜户不闭,然而未尝三十年不乱,其乱非外寇,而皆内贼,朱一贵、林爽文尤其著者也。”朱一贵,福建长泰人,康熙末移居台湾,因知府王珍贪酷,康熙六十年(一七二一)夏率众起义,以反清复明相号召,称“大明复兴元帅”,大败清军,人数发展到三十万,占领全台,被推为中兴王,年号永和。清政府从闽浙调兵渡海进攻,起义军战败,他被俘就义。林爽文,原籍福建漳州,迁居台湾彰化。农民出身,后为彰化天地会领袖。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秋,官府镇压天地会,他率众起义,攻克彰化,被推为大盟主,年号顺天。旋又克诸罗(今台南佳里镇),凤山(今高雄),与天地会首领庄大田合围台湾府城(今台南)。清廷派兵镇压,起义军败清兵于府城南,声势大张。清续派福康安等率援军抵台。林爽文兵败逃入山中。后被俘,在北京就义。朱一贵、林爽文从反抗到建立政权,应该说,起义者的政治意图是第一位的。所以作者主张把农民反抗运动分为两类:一类是反政府行为,一类是反社会行为。要做具体分析,不能笼统地沿袭“造反有理”,而掩盖或模糊了历史的事实真相。

(《文化与叛乱——以清代秘密社会为视角》,刘平著,商务印书馆二○○二年十一月版,20.00元)

构建学术与思想之间的历史

张仲民

《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一书是罗志田自己对“清代以及近代中国学术与思想演变的互动关系”——“从保存国粹到整理国故再到不承认国学是‘学这一发展过程”的一个基本梳理。这个梳理“不仅需要沿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进行梳理探索,而且应该从思想史(有时甚至包括社会史)及思想与学术互动的角度考察分析”、“最后也涉及从社会史角度考察中国学术怎样因应西方学术的冲击、怎样调整和确立自身的学科认同、‘国学怎样为社会所认知以及学人自身怎样看待其研究对象等面相”(上引书,15页),本书大概也就是罗志田教授“探索学术与思想之间的历史”和“重写学术史”的尝试。

综合起来看,从保存国粹到整理国故再到不承认国学是“学”的这个曲折演化过程,实际上也就是“古学”(或“国学”、“国粹”)由据以安身立命、天经地义的“知识资源”到“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汰”的“最富矿藏”(严复语)再到被送进“博物院”变为“学术资源”,最后又到“国学”的淡出过程,也正是新的知识传统逐渐确立的过程(实在也是随着近代中国的主要“崇拜”而转移的过程)。罗志田认为这一过程中最显著的主线便是“广义的学术与国家的关系”,不过,也正是“国学”的淡出“进一步确立了‘中国文化这一称谓的主流地位,此后‘学术的含义日渐收缩,昔人思考的‘学术与国家的关系到今天已变为‘文化与国家的关系了”(403页)。

这本书大概是罗志田目前已出专著中最难读的一本,初读起来会觉得作者对这场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所引的材料太多,论证甚至有点反复和烦琐,让读者有时很难索解作者意旨究竟何在。其实,这样的写法可能是作者借鉴了陈寅恪论著的写作风格,因为从根本上讲,局限于历史研究者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住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及其可依据的永远不可能被竭泽而渔的材料——“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那当然是不可能,这就使我们对历史的认知其实非常有限(当然也可能非常过度)。作者还引用陈寅恪先生之言:“整理史料,随人观玩,史之能事已毕。文章或今或古,或马或班,皆不必计也”,提示出陈寅恪先生之所以为此的一个“重要的考虑”——“即不同史家对史料的解读可能相当不同,若仅仅引用一二‘关键语句并据此立论,读来更觉通畅而明晰,但无意中便使作者对史料的解读具有‘垄断意味,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了众多读者对某一具体题目的参与;若将相关史料较详尽地排比出来,虽仍有作者的剪裁、处理等倾向性在,到底可以让读者有据史料而判别作者立言是否偏颇的参与余地”(15—16页),因而该书“偏重于叙述,引用史料较今日一般论著稍详,尤其对不同见解尽量征引”(17页),这样或许可以有“随人观玩”的效果,让读者拥有更多的诠释权,回到历史的“案发现场”,设身处地,作者以增进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认识与理解。同时也可减少由于引用者的过度解读而造成读者的先入之见,故此,本书的难读也该是应有之义了。不过,也许正是作者这样“采取回向原典的方式”,“既重视各方观念本身的异同,也关注不同观念竞争的过程。在处理史料时尽量平心对待争论各方的言论和观念,给各方以尽可能均等的‘发言权,希望能重建出一个比较接近原状的观念竞争进程,以增进对昔人心态、观念及时代关怀的认识和了解”(15页),才向读者传达出“近代中国多歧互渗的时代特性”——这一清季民初时期表现最为明显的面相。在本书里,作者又挑战了以往单一的保守与革命对立的二元叙述模式,避免将历史人物和事件线条化处理,力图把当初的诸多复杂面相凸显出来,使读者在“悖论”中认识当时的历史,反过来,也更好地去理解历史中的“悖论”。作者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加强了历史本就具有的丰富多彩性,“颠覆”了一些人们往常对那段历史的清晰明白的认知,使历史变得更为“模糊”,真是“你不说我倒明白,你越说我倒越糊涂”了。其实越是清晰的历史著作越是让人怀疑,如果我们重建出的史实是干净利落,恰可能正好与历史的实相相悖,即陈寅恪先生所谓的“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

既然本书标题是“国家与学术”,涉及面应该非常之广,但该书并没有花太多力气在有关文本之外进行社会学的分析,对关于“国家与学术”的论争也主要立足于精英文本在学术史层面展开(这与其《权势转移》等著作是明显不同的),这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但“本书大致是一种介于思想史和学术史之间的探索”,作者的主观目的是在于构建学术与思想之间的历史,不是在史学的大范围内跨越其子学科如思想史、学术史、社会史来进行的研究。其实,本书也只是作者写作计划中的“外篇”——“主要探讨学术的思想和社会语境与学术发展的关系”,也就是说,本书实际上是一本研究沿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来探讨其演化,从而对清末民初的学术与思想演变的互动关系获得新的认识和理解的学术史

(《国家与学术:清季民初关于“国学”的思想论争》,罗志田著,三联书店二○○三年一月版,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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