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性别与民族国家

2004-07-15 01:09李小江白元淡
读书 2004年10期
关键词:工人妇女民族

李小江 白元淡

白元淡博士曾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韩国民众民主运动的中坚骨干,领导工人运动和女工运动,遭到那一时期独裁政府的通缉长达三年,现为韩国圣公会大学中文系教授,是“东亚文化共同体”的积极倡导者。

白元淡(以下简称白):你这次是从日本坐船过来的吧?走了好几天,很辛苦。

李小江(以下简称李):从日本福冈经釜山过来,乘船和火车。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出游方式,渐渐地从一种文化过渡到另一种文化,看到一种主流文化从强色到暗色,逐渐褪色乃至消失,同时看到另一种文化逐渐从弱势变成强势。在进出国境的交接地带,可以清楚地看到两种文化的汇合,很有意思。坐飞机就不一样,很快地从一个文化中心到另一个文化中心,根本看不到这种变化中的丰富“色调”。

没想到来韩国会遇到你。很高兴认识你,并且通过你了解你的学校和你的父亲。在我没有接触你之前,有人跟我说过,说我们两个人很像,都是大个子,性格和气质很接近,既做研究也做组织工作,和现在大学里那种比较纯粹的学者不大一样,不是学院派的教授。我们比较多地关注社会问题,尽管都在做妇女研究,但是目光和立场都没有局限在“妇女”中,不是单一的女权主义者。我们两个人都比较“本土”:我是中国的“本土派”,白教授是韩国的“本土派”,这一接触就可以感觉到。

白:昨天在你的讲座之后,韩国学者提了一些问题,但是太一般化了,是西方学者经常提出的问题。我以为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可能是西方学者不会关注到的,比如东北亚问题,我们怎么合作以及合作的方法,这很重要。昨天你和申荣福先生(韩国民主运动的精神领袖,被誉为“韩国的鲁迅”,曾坐牢二十年,现为圣公会大学教授——编者注)交谈,他批评了韩国学院派的女性学者:照搬西方的理论,不联系韩国社会现实,很少关注韩国自己的妇女问题。

金美兰(以下简称金):其实韩国的妇女问题很大。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是潜在的,韩国的妇女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受到传统性别观念的压抑。

民主运动与工人运动

李:我的问题是,就你的家庭出身和个人经历而言,你怎么会想到去关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我知道你是韩国民主运动和工人运动的领袖之一,那你是怎么看待阶级和性别问题的?

白:上个世纪七十——八十年代,我搞运动的时候,关心的是韩国社会上普遍关注的问题。当时,工人的状态很不好,很苦。我在大学里就搞学生运动。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当过出版社的经理,做过大学讲师,还有就是到工厂去,和女工们一起工作,了解她们的生活。我去的是一个制箱包的工厂,我没有什么技术资本,只能干一些打下手的活。白天在出版社做经理,晚上就去工厂打工。打工的经验对我来讲非常重要。因为,当时我们最关心的就是工厂的状况。一九八○年五月十八日“光州事件”失败了,这是一次反对美国占领、反政府独裁的民主运动。这之后,美国和韩国政府对“光州事件”参与者的压制非常厉害,民主运动一下子落入低谷,我们不得不休整一段。很多民主运动积极分子,不只是我一个人,就到工厂或者农村去了。当时我二十五岁,写了很多文章发表在杂志上,因此很有名。我去工厂,是想为民众民主运动寻找到新的空间,探索新的方法,像是戴着面具跳舞。我与工人运动的领导人都很熟悉,他们也说我在跳“面具舞”。

我们最大的困难是,韩国是反共产主义的国家,工人们因此不能说自己是“工人”,不能说自己是“劳动者”——“劳动者”被看做是马克思和共产党的名称——工人们只能说自己是“勤劳者”(笑)。

李:是这样?这可真够麻烦!我知道那个时期台湾地区的妇女运动不能说“解放”,没想到韩国也有类似的问题。

白:我们到工厂去是违法的,只能秘密地去,如果被当局发现了,就要坐监狱,说是违反了“国家保安法”。最危险的是一九八六年一月,我正在组织一个工厂区的工人斗争,准备在三月底有所行动,二月被发现了,要抓我,只好逃走了,隐身埋名三年,因此不能公开参加一九八七年的民主化运动。当时,我们学校外面的工厂区就很活跃,叫第一工团,可是我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李:当时男工女工都在一起吗?

白:都在一起,没有特别强调性别问题。韩国的男性工人集中在重工业领域。汉城江西北、江西南有三个工厂区都是以轻工业为主,主要是女工,所以我每周两次去那里。当时,韩国民主总工会还没有成立——一九九○年民主化运动胜利后才成立的——那时的组织叫全国工会协会。一九八八年底,我们这些被通缉的人都解放了,我做了全国工会协会的组织部长,一个月以后又改任联络部长(“联带事业”),这是因为统一战线的工作很重要,要联合工人和农民的力量,把学生运动和民主力量团结在一起。一九八九年五月我结婚,我的丈夫也是搞工人运动的。

李:你们当时的目标是什么?

白:当时,我们的目标第一是反独裁,第二是反帝国主义。当时的韩国政府是军事独裁性质,全体韩国人民的斗争目标就是结束军事独裁。那么,谁是这场斗争的主体呢?我们认为是工人。

李:也就是说,你们是想借助工人和农民的力量去推翻军事独裁政府,并不是为了工人或农民自身的具体利益。

白:独裁政府在经济上也是受垄断财团的控制,工人和农民反对独裁政府的斗争同时也是反对资本剥削的斗争,有共同的利益。工厂区的斗争主要是对抗垄断资本,工人也受到权力的压迫。当时我们的问题是怎样动员和组织工人的力量,发动他们起来反对独裁。全国的工会组织建立以后,一九九四年四月我回到家庭,因为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工会组织内部的帮派问题非常严重,我适应不了。民众民主运动被视为“非法”的时候没有这个问题,合法化之后,反而在自己内部闹帮派,我对付不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有许多人当时搞民主运动并不是从工人和底层人民的利益出发,他们当了国会议员以后也就满足了。我很失望。

这时,正好我怀孕了,而我一天几乎要工作二十个小时。生了孩子以后,我想休息一下,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寻找新的道路。我的工作主要由我丈夫去做了,他现在还是全国工人运动和左派运动的领导人。一九九三年,我重新回到学校工作。生了孩子以后更忙了,家里没有活动空间,所以我读了延世大学的博士班,希望找到新的空间。过去,我们搞阶级斗争支持了民主运动,现在需要寻找新的方向。一九九六年毕业,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中国新时期后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研究”。二○○○年,我做了大学教授,将研究方向转向东亚,关注东亚联合与合作的方法。二○○一年开始我组织了“东亚文化论坛”,是出于“共同体”这个思路。我跟中国学者联络,主要是想了解中国的情况。

妇女与民族国家

白:说到中国女性问题,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还是底层妇女的问题。拿上海来说,有些外企女性的地位已经很高了,但是外企中的打工妹地位就很低,还有下岗工人的问题,都很严重。我参加了上海一个女性研究会议,谈到“身体写作”问题,也谈到性别问题,但在我看来,最重要的还是阶级问题。第二次“东亚文化论坛”去年底在北京召开,有学者提出,起初社会主义中国动员广大妇女参加社会工作,并不是为了妇女解放,而是国家利用了妇女劳动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国家建立的一系列相关法律措施,对妇女是有好处的。我不知道你怎样看这个问题?我看这样解释仍然没有一个群体的立场。

我搞工人运动时就发现,在工厂区里,人们的利益好像是一致的,很团结;但是工人运动结束后,工人与知识分子的关系立刻就紧张起来,我觉得这才是最让人为难的事。我们当时的目标是组织工人自己起来,要听到他们自己的声音,要代表工人的利益,但是,你其实不能代替他们发言,不能去做他们的领导,最终还需要工人自己为自己争取权利和利益。

李:在民族和阶级之间,我非常看重民族问题,这也是我做东北亚研究的一个重点。我们谈到了性别,谈到了阶级,却可能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民族。说到东北亚这个区域,你回避不了“民族”问题,无论你说阶级问题还是性别问题,都必须考虑到民族身份这个背景。比如刚才你谈到“妇女被国家利用”,问题就会出来:你被什么国家利用?你的利益与国家利益是一致的还是背离的?不能一说到“国家”就一定是与妇女利益对抗的。在中国就不是这样,中国的妇女是为解放国家出了力的,或许这是一个互益的过程?作为一种整合民族利益的力量,当时的中国其实非常孤立非常困难,它要对付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敌视和封锁,也要对付来自苏联的压力和封锁;不仅要解决吃饭的问题,还要力争富强起来。作为这个民族整体中的女人,她的群体利益和个人利益与这样的民族国家有契合之处。换一种说法,也可以看做是妇女在“民族”的旗帜下与国家结盟。这不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创举,近代维新变法之前已经有了这个基础,是外敌的入侵为中国妇女与民族国家的结盟创造了历史条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国家动员妇女参加社会劳动,是一致“对外”的;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是妇女借助国家的力量对付传统父权家庭,其矛头是“对内”的。如果你把妇女与国家看做是二元对立的关系,那就错了,那是西方女权主义的看法,因为在她们生活的社会中,女性(包括女权运动)从来就是边缘化的,国家没有义务主动帮助妇女获得解放,在战争期间动员她们外出工作,战后就让她们回家——这种关系倒更像是单纯的“利用”,因为妇女并不能从战争中获得什么好处,即使是获得了一些“解放”,也是暂时的,战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们不得不从头开始,因此就有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新女权运动。

顺便说一句,你刚才谈到“打工妹”,还有分化问题,这还都是比较传统的问题,用马克思的理论是可以做出解释的,基本上还是生产力、生产关系和分配制度问题。今天的问题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一个单一的经济利益问题。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人们今天不大说“底层社会”了,更多说的是“弱势群体”。差别在哪里呢?过去我们说的“底层”,完全没有政治地位,没有政治上的发言权,从政的渠道是堵塞的。今天不同了,即使是在不那么民主的国家,一般公民,无论职业无论贫富,也总有一些可以参与政治的渠道或发出声音的机会。很多国家的公民有普选权,你可以通过投票参与政治,可以通过法律手段,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政党或行业工会的代表,尽管这些代表都或多或少有“变质”的嫌疑,但毕竟这个渠道是合法的和畅通的。你还可以通过报纸、电视、网络……这在过去是没有的。

在社会改革过程中,比较过去而言,工人和农民这个群体在政治上整体性地“边缘化”了,这与资本地位的提升有关。他们中间有部分人成为“弱势群体”,这个群体中的人员是流动的,相对个体化的,恐怕不是过去我们使用的“阶级分析”方法能够解释的。特别是在“全球化”进程中,各国工人的利益发生了分化;即使在国内,工人的利益也不完全一致,白领和蓝领,外企和国企中的工人,不同行业之间,其具体利益甚至可能是冲突的,不完全是一个简单的“共同反对资本压迫”的问题。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的确应该寻找新的方法做出新的解释。

又比如女权主义,我讲过,在妇女已经普遍获得法律地位的今天,无论是用作斗争武器还是作为分析工具,它都显得有些“过时”,太陈旧了,跟不上妇女进步的步伐。在争取男女平等权利方面,它还可以派上用场,但却应付不了今天这个世界上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包括妇女自身的问题。今天你在欧洲、美国用它,也还说得过去,因为在那里诸如民族、国家、贫困、战争与和平这样复杂的问题不突出,“阶级”的概念也模糊了,即使说到工人阶级,也不是什么“底层”或“弱势群体”,工会的力量大得很,比如英国工党就是一支很强的政治力量。许多工人挣得钱也不少,你怎么用传统的阶级分析方法去界定?显然,在今天,用单纯的阶级斗争方法,你解决不了复杂的社会问题;用单一的女权主义方法,你也解决不了哪怕仅仅是女性的问题。

民族问题与东北亚研究

李:尤其是在东北亚这一块,重要的问题是民族/国家,战争与和平。它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地域性特征,各国之间相互依存的相关性非常明显;二是它的历史特征——历史问题至今是一个现实因素,对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仍然产生着非常直接的影响。在这里,历史又有两个具体的内涵:一是汉文化这个根,这里曾经是“泛汉文化圈”;二是近代以来日本的殖民和侵略战争,使民族问题格外突出,远在阶级和性别问题之上。这里的民族问题,与移民国家如美国的问题很不同,在这里,民族问题就是国家问题。朝鲜半岛和日本几乎都是单一民族国家,民族/国家问题胶合在一起,使得这一地区的阶级和性别问题别具特色。尤其是性别问题,其实很少有能够周旋的自在空间,这或许也是日/韩这两个国家传统的性别制度至今仍然相对完整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们有这么“近”的地域和历史渊源,有这么多的利害关系,但是彼此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却非常困难,歧视或敌视远远多于宽容与谅解。拿我们与美国的关系来说,韩国、日本和美国都是盟友,但是我们在韩国和日本社会上可以感觉到民众对美国的陌生,一般民众与美国打交道的渠道并不是很多。过去我们以为,日、韩都接受了美国的价值体系和社会制度,美国又在你们的土地上驻军,你们和美国之间应该很了解,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国家和政府之间的“结盟”并不意味着国民之间的“接近”。相反的例子是中国和美国,国家体制的不同并不意味着民族之间的“对立”,关键问题是,你在“民间”其实有多少可以互相沟通的渠道。

金:可是,在学术上,你们是不是也有崇美的倾向?

李:我看不仅是崇美,一个时期里是普遍“崇外”。你在英国牛津、剑桥拿了学位,你在东京大学读书,他也一样崇你。

白:二○○一年,我成立了“东亚论坛”。在此之前,我学习了不少东西,写了文章讨论“为什么要建立‘东亚共同体”。韩国主要的期刊对这个问题都很关注。他们借用了这个概念,却抛弃了我的观念。

李:“他们”是谁?

白:是国家。他们把这个概念拿去了,已经写进了一些文件,可是他们的目标是在现行资本体制中做大市场,提高经济效益,重塑体制以加强地区性的经济合作。为了挣钱,而不是为了和平。欧洲有一个共同体,主要是资本的联合,它没有解决工人的问题,没有消除不平等,反而是加强了这些现象。所谓“全球化”,主要是资本跨国界的自由联合,对工人没有什么好处,劳动力问题更突出了,非合同工和钟点工的利益更没有保障。你们也谈论这个问题,但只限于在法理上的论述,对怎样具体的操作谈得很少。我说的“东亚共同体”有所不同。我因此去了北京、上海,寻找合作者,我和中国学者有很多想法是接近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搞工人运动,主要就是借助了中国革命的经验,学习毛泽东思想,特别是他的“五大纲领”。现在看有些地方是失败的,但是其中伟大的政治遗产还是应该继承下去。坦白地说,我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目标。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向一百一十一岁的毛泽东请教》,向他问路。今年是毛泽东一百一十一岁诞辰,他有五十年的时间用于“平等”实践,性别问题也在其中了,有教训也有经验。

对我来讲,我们和中国关系中最重要的问题是“华夷”问题,即作为主流的中华文化与韩文化的关系。中国的知识分子体系其实也很严密,几乎没有插进去的缝隙。我因此在考虑一种新的方法,像流水一样,把新的观念渗透进去,找到创造和交流的渠道。我在中国的合作者中,一部分人有“东亚”的概念;另一部分人完全没有,只是对西方感兴趣,只会说“东、西方”,完全没有想到东方也有很大空间。中国绝大部分知识分子还只是关注自己的国家问题,坚持民族主义立场,还是停留在国家主义或者说爱国主义这个层面上,很少关注东亚和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事情。

李:你做东亚研究,倡导“东亚共同体”,目标是什么?

白:第一,出于个人的兴趣,我想多了解一些,在方法上有所提高。第二,就是和平。我们韩国和中国不一样,对我们来说,战争或者和平是一件很现实、很具体的事,没有和平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多少选择和周旋的余地,必须想办法争取和平,只有这一条路好走。我们能做的,就是联合知识分子的力量,扩大交流的空间,在和平的问题上达成共识。这不能光靠韩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也有责任。如果每个国家的知识分子都只是坚持你自己的民族主义立场,和平根本没有指望。我想做的就是,在这个方向上寻找新的出路,扩大民间交流的空间,增加学者之间的共识。我因此对你的研究很感兴趣,你刚从日本来,我很想知道你有什么新的见解?

超越民族主义学术立场

李:我自己过去也是看西方的东西多,也习惯说“东、西方”,而所谓东方也就只是中国,没有想到日本,更不要说韩国。有一个原因,所谓西方,以美国为代表,对我们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在学术界,你的话语、概念、理论、判断标准……现在都是从它那里来的。这在韩国、日本也是一样。我们说面对西方,实际上是在面对美国;我们谈“本土化”,谈的也是这个问题,骨子里是民族主义的东西。很长时间以来,我个人的成长道路主要也是一条民族主义道路。好处是,在列强的重压下,你和这个民族一起成长了;坏处是,它也限制了你的胸怀和学术视野。有时候,你不能不是民族主义的,因为你是弱者,民族性是你的尊严的底线。如果你连这个底线也不要了,那你就不需要做什么,跟着人家走就是了。常常是,你坚持你的民族性,并不直接是出于民族主义立场,也不一定是为了国家强大,仅仅是个人意志的条件反射,因为它是你的个人尊严的组成部分。你是一个学者,你在这里做你的学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用他那个标准?人文科学不是自然科学,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尺度。借助政治和经济上的强势,他的理论已经成了体系,推广到全世界,世界各国的学者都在用它,似乎你也应该用它。但你觉得有问题,他那个地方的见识不一定适合你这个地方,你因此要告诉他,我这个地方和你那个地方不同。可是,你的“这个地方”是什么呢?说了半天,就是你的民族赖以生存和你的民族主义可能滋生的土壤,这是你最后可能坚守的一块阵地。所谓“本土”研究,本质上也是一条民族主义的学术道路。

这次去日本、来韩国,对我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是帮助我在学术立场上超越民族主义的一个很便捷的方式。对我来讲,民族主义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它让我挺直了腰杆,不仅对内,对外也坚持了一个独立的学者的立场,避免走上单一女权主义这条狭窄的道路。对我而言,“民族”比性别要“大”,就像“阶级”对你而言也比性别要“大”一样,它让我有比较广阔的视野和胸怀,总在关注我们这个民族共同关注的问题,而不仅仅是部分女人的问题。但是,民族主义也是一个障碍,它让你在不自觉中丢失公允的学术判断,有可能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无论是谁,当自己的学问只是服务于单一的民族国家的时候,有可能就是服务于战争而不是和平。德国和日本的学者都有过这样的教训。对于知识分子来讲,这样的教训是惨重的,不可饶恕的,尽管都是出于爱国主义的目的。

我选择做东北亚研究,是因为这个地方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场地”,有这么多纠葛的民族/国家集结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却又无法回避历史问题、贫富差距、政治制度、意识形态,还有民族性和民族文化上的差异。在任何一件小事上,你不跨文化,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做研究;但是,如果你不超越单一的民族局限,你就根本做不了跨文化研究。目的是什么?很简单,就一个词:和平——这也是你我可能跨越各自的民族立场面对的共同目标。如果我们都只是面对自己的民族/国家说话,不要讲什么合作研究,我们走不了多远。如果你把目标定位在和平,你的学术立场就必须有所调整,从民族/国家下放到个人——“个人”是我们可能做跨文化研究的基本的出发点。从“个人”出发,是超越民族阻隔的最合理也是最恰当的渠道,它要求你接近“他(她)”,了解“他(她)”,做实地考察,“设身处地”地认识“他(她)”和“他(她)的土地”的关系,以便理解他(她)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那样做。这样做的结果是相互理解,和平是建立在理解和谅解的基础上的。

做东北亚研究其实很困难,在学术上是一个很大的挑战,障碍重重。比如你在韩国做中国的研究就不容易,两国建交的历史很短,我们不得不从基本的扫盲开始。中国学者中有不少人做日本研究,但是很难跳出历史纠葛,民族主义立场是一触即发的。韩国学者对日本的敌视和日本学者对韩国学者的轻视,几乎可以表现在任何一个场合任何一个问题上。如果我们仍然停留在“民族”这个问题上,这个“东北亚”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更不要说什么“共同体”了。怎么办?要想找到共同的语言,就必须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和平”。和平不仅是东北亚人民共同的利益所在,也是全人类的目标。如果我们可能在这样的区域性研究中找到对话和交流的方式,那它对世界上其他地方一定会有正面的影响。我们可以无须特别去介意影响不影响的问题,关键是自己首先会受益。说到这里,又要回到性别问题,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看只有女性学者有较大的可能性先走一步。相比之下,男性学者要想迈出跨越民族主义的这一步相当困难,他的民族身份与个人身份的紧密纠缠不仅是历史的,也是宿命的。比如,女人可以通过婚姻改变民族身份,男人却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又比如,韩国男人都要服兵役,国家责任和他的个人生活密切相关……

白:你的意思是男人与民族是一体的,不能超越?

李:不是不能,而是很难,非常困难。其实,谈“个人”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金:是在中国吗?

李:不,在全世界。

金:(吃惊)为什么?

李:如果你能面对个人,那你一定是跨越了民族的障碍,一定是缓解了阶级之间的矛盾,一定是男女比较平等;把两性问题放开一些,把阶级斗争的弦放松一些,把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放下,去面对一个个的“人”:他(她)就是他(她),不是民族或国家的代表,也不是阶级的化身,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们可以和平相处,平等交谈。为什么说在学术上面对“个人”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因为它必须跨越所有的社会障碍,包括政治民主问题、贫富差距问题、意识形态问题、社会体制问题,跨越国界,跨越民族之间的鸿沟……你看,它是我们做跨文化研究的可能的起点,也是它的终点,即目标;说到底,学问的目的是为“人”服务的,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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