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中国新音乐快照

2004-07-15 01:09
读书 2004年10期
关键词:窦唯朋克音乐家

颜 峻

我们需要知道的几个名字是:王凡、丰江舟(“苍蝇乐队”)、左小祖咒(“No乐队”)、“舌头乐队”、王磊、窦唯,这些人不但代表最近十年来中国新音乐的线索,而且,也是对新一代音乐家影响颇深的先驱——无论是在音乐语言,还是文化态度方面,这些人和乐队都已经改变了历史,而且,看起来,还会继续改变下去。在这个已经丢失了音乐传统的国度,摇滚乐是所有非学院派新音乐的传统,而这些名字,也都是从崔健那个舞台上分离、背叛或进化而来的,对于更年轻的实验/前卫/地下音乐家来说,他们就是新音乐的地平线。到了“fm3”、Ronez、B6、“顶楼的马戏团”、“Junkyard”、“另外两位同志”、李剑鸿与“第二层皮”、钟敏杰这些音乐家在远离摇滚乐的地方展开新风景的时候,那些名字,已经和音乐文化的历史结合在一起了。

而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篇幅来谈论中国大陆以外的新音乐,比如说台湾地区,从“零与声”到王福瑞和“Pei”,比如说香港特区的“DJ Dee”和“Sin:ned”,以及住在美国伯克利的姚大钧和伦敦的“Xper.Xr.”。事实上,这些地区的情况也的确迥异于大陆,因为在这些地方没有发生过极端严重的文化封闭状态;换句话说,来自世界的音乐资讯被彻底隔绝,因而导致了无法及时复制、学习,另一方面也就谈不上“影响的焦虑”,或者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这是中国大陆不同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最大特点。

另外,我们将要开始说到的“新音乐”,指的是从摇滚乐到噪音和IDM的各种音乐,只要它们在中国还是新的。

中国的摇滚乐,到今天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历史。尽管这是一个每天都在向资本主义疯狂奔跑的、变化中的社会,但因为生活方式的封闭和文化资讯的匮乏,这种大众的、青少年的音乐一直缺乏响应——它从一开始就代表着精神解放和革命,它被看做先锋艺术,即使是演唱最抒情的流行摇滚,也会像地下英雄一样孤独和悲壮。直到一九九三年,左小祖咒成立No乐队,丰江舟成立苍蝇乐队,秋野成立“子曰乐队”,被称作“另类”的地下摇滚场景才开始诞生。同时,因为台湾的大唱片公司投资,独立歌手张楚、何勇、窦唯被当时的学生和其他年轻人接受,因此也改变了人们对摇滚乐单一的印象。当时没有得到人们注意的“清醒乐队”主唱,在后来成立了著名的摩登天空公司,并第一个穿上英国式的尖领衬衣,带动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英式流行乐的行列。

一九九七年前后兴起的“地下摇滚”概念,也代表着外省摇滚乐在朋克思想鼓动下的兴起,他们像真正的革命者,匆忙、粗糙、激进,并且缺乏足够的音乐技术。多数人对“朋克”的理解就是立即行动,就是针对受压抑的青春和受压抑的社会现实说“反对”,因此那些吵闹、混乱、极端的声音和愤怒、扭曲的歌词一下子爆发出来,直到二○○○年前后,这种热情又转向了同样具有泛政治色彩的新金属运动。就在这段时间,在北京,No乐队无法归类的噪音吉他和尖利的演唱、子曰乐队阴沉怪异的贝司和歌词,终于开始让摇滚乐迷感到不安,因为那些风格不但以前没有听说过,而且也不是受外国地下音乐影响而产生的。“穴位乐队”(他们有一个华裔英国籍主唱)的英国式地下风格,苍蝇乐队(他们有两位日本乐手)的独立朋克风格,也显得和别人格格不入。而王凡,已经完成了他最早的一些作品,包括采样拼贴、噪音摇滚、合成器实验和更多充满神秘主义和宗教色彩的古怪的歌曲。

二○○○年前后,北京刚出现英式流行乐和“超级市场乐队”这样的电子流行乐,来自新疆的舌头乐队却用重而复杂的节奏和越来越黑暗粗糙的音色成为反叛者的领袖,是的,他们晦涩的歌词充满了对现实的嘲讽。另一支有名的乐队是南方的“盘古”,他们的音乐过于简陋,就像是刚开始排练的、快速凶猛的、朋克式的民谣摇滚,但政治态度相当鲜明,在后来演变成右翼民族主义分子之前,他们鼓舞了许多外省的热血青年。今天,狂热、愤怒的潮流逐渐平息下来,舌头现在已经成为地下亚文化的一个象征,他们的成员也同时成为开发民族音乐的核心人物。外省和中心(北京)的对抗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据风格、美学和生活方式来归属的不同的圈子,他们的确脱胎于同一个文化,但今天已经泾渭分明了。

窦唯和王磊,是最高产也最有公众知名度的独立音乐家,他们的影响也不限于一个时期。窦唯先是作为著名的“黑豹乐队”主唱而闻名,之后的个人专辑又因为低调、自恋而受到学生的欢迎,但二○○○年以来,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爵士乐队的鼓手、一个清凉优雅的电影配乐者、一个民族音乐和氛围音乐的融合者,同时也是实验电子乐队fm3的合作者。和窦唯越来越接近禅的方向相反的是王磊,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因为民谣摇滚而出名,一九九九年以后却组建了中国最早的电子摇滚乐队,而现在的风格,从抽象到地下,从东西方结合到欧洲的时尚,他都可以作为电子乐的代表人物。

中国新音乐的特点在于“reinvent”(重新发明),这个词作为音乐术语,是指有意或无意重新发明一种已经被别人发明过的手法、规范,因此产生不存在于原有语境、既破坏又重整原有体系的效果。在这个国家,想要获得最新的国外音乐资讯实在是太难了,更不要说随之而来的文化和音乐哲学。王凡用他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创造出了完全不同于任何现有体系的声音,而他自己还一无所知;Ronez,一个经常被人用阿法克斯孪生兄弟来对比的噪音/实验电子音乐家,最初是用随身听研究拼贴和噪音的。而另一方面,信息和权力的匮乏带来的压抑,又使某些音乐家爆发出了极大的创造性和感情,这就像一种原始的,而不是系统化的创造。

因此,在地下摇滚和英式流行乐成长起来之后,“reinvent”开始被国际化取代,那些最热情的人开始认为整个场景失去了气氛,他们希望重新看到二○○一年前后的“木推瓜”(短暂存在过的地下乐队),而不是越来越美国化的朋克英雄“脑浊”,或者性感温暖的布鲁斯乐队“沙子”,更不是男扮女妆、用摇滚乐嫁接了二人转的“二手玫瑰”,而后面这些乐队,都是新出现的大批摇滚乐迷追捧的对象。

但是网络等新手段改变了一切,年轻的音乐家正在学习MAX/MSP程序,并在网络日志上写“Mego”、“ReR”和“Alien8”这些前卫厂牌的评论。国际化为年轻人带来的好处是,摇滚乐场景开始出现了更多的独立朋克,他们保留了大城市青年最后的愤怒;而电子乐在两年之间突然兴盛起来,上海的B6(他同时也是制作人、平面设计师、“ISMU”和“尘匣”等乐队的成员)被法国电子乐前辈雅尔赞美的事情,传得到处都是;Sulumi开设的厂牌“山水”正在和日本的“19-T”合作……在噪音和声音艺术方面,台湾乐评人、声音艺术家姚大钧通过他的网络电台带来了深刻的影响,钟敏杰、王长存这些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音乐家,就属于被他影响和发掘出来的新一代。

三十岁左右的音乐家是今天最重要的力量——当然,四十岁以上也只有崔健还在创造——第二层皮乐队的风格有点像日本地下巨星灰野敬二,他们的吉他手李剑鸿的唱片可以在东京买到,他和其他的杭州音乐家形成了一个噪音和声音艺术的圈子(当然,这也和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艺术系带动的风气有关)。王凡的作品从最安静,到最吵闹,从悦耳到新奇,跨越了领域,但始终保持着混沌神秘的宗教色彩。fm3乐队从宁静的氛围音乐,到激进的新极简主义,以及把约翰·凯奇式的“加料钢琴”用在中国传统乐器上然后加以调变,这一切使他们受到了欧洲乐评人和同行的赞美;以人声实验、毒辣的歌词和各种打击乐器组合起来的顶楼的马戏团,用简单的、宗教仪式般的现场表演开发出新的空间,他们的现场,有时候也会和视觉、行为艺术结合起来……有趣的是,这都是些传统文化的爱好者,佛教、道教和民俗文化的影响随处可见。

最后要说的是,中国没有即兴的场景。虽然王凡曾经短暂地组织过一些演出,用最好的地下乐手来完成他的宗教气氛、噪音摇滚和迷幻史诗,但事实上中国没有爵士乐和学院派前卫音乐的基础——这两个领域至今也非常可怜——演奏技术、即兴交流能力和突破“音乐”限制的想法,都相当有限。在王凡放弃和别人合作之后,只有兰州噪音协会偶尔进行这样的演出;最近两年,北京的“美好药店”(他们曾经因为大量的行为艺术表演而出名)、上海的顶楼的马戏团也因此而受到重视,他们甚至联合进行了一场以催眠般的狂欢结束的演出;五月到六月,我负责采样,和另外两位同志乐队的前主唱、“野孩子乐队”的前鼓手组建了一个临时乐队,参加了“成都乐队”的十城市巡演。如果再算上fm3,这就是全部了。从这个角度讲,我认为中国的新音乐才刚刚踩上了油门,因为即兴音乐体现着全面的素质和音乐观念的解放,它是一个标杆。

一九九三年,英国新音乐杂志《线路》(Wire)杂志曾经刊登过关于中国摇滚乐的全面报道;二○○三年,它上面的一篇文章用大友良英当年的崛起来形容王长存、Ronez这些音乐家。无论如何,我们不是在讨论“古老城墙下的摇滚乐反抗”这类《时代周刊》式的爆料,有时间的话,还是下潜到现场吧。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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