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不知边界的回归

2004-07-15 01:09袁筱一
读书 2004年10期
关键词:回忆死亡自我

袁筱一

或许困扰人的一生的,始终是带有终极悖论意味的这个命题:被置于绝对的死亡阴影之下的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与历史的关系。每个人都在寻找着合适的位置,时间的和空间的位置,并且总觉得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派生出了林林总总的存在的关键词:自我,爱情,死亡,祖国,不朽,历史,回忆……

按照昆德拉本人对小说的定义,小说应该就是探索这些存在关键词的艺术。然而读昆德拉的小说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从《好笑的爱》开始,我们所能想到的这一个个关键词就陆陆续续地遭到了他的瓦解——并且是用玩笑的方式。没有例外。

从这个意义上说,昆德拉的第三部法语小说《无知》仍然承袭了他一贯坚持的小说宗旨。《无知》所要探讨的关键词是:祖国(家)、回忆、回归。当然不可避免的还有:忠诚、历史、爱情。小说讲述了两个流亡者,约瑟夫和伊莱娜,在祖国的体制变化之后,回到了已经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故乡。约瑟夫和伊莱娜流亡的国家不同,流亡的原因不同,各自的轨迹也不同,他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交会与重叠。小说沉浸在他们各自的回忆和回忆所造成的现时的尴尬之中。

一个尤利西斯式的悲剧。小说同样贯穿着尤利西斯的故事,并且,流亡和回归的尴尬,也许早在尤利西斯的故事中就已经昭然若揭:二十年里,尤利西斯一心想着回故乡。可一回到家,在惊诧中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在伊塔克,而是存在于他二十年的漂泊之中。这笔财富,他已然失去,只有通过讲述才能找寻回来。

只可惜,如果说讲述可以成就崇高的痛苦,到了今天这个时代,甚至不再有人对他们的流亡经历感兴趣,约瑟夫和伊莱娜在回到祖国的那几天,一直处于无法讲述的状态,没有人问过他们,在异国他乡过得如何,感受如何,没有根、不用自己的语言又是如何。和尤利西斯在伊塔克一样,他们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却发现似乎反倒要患上失语症似的。一切都变了,街头的巨幅广告画都变成了一只白人手和一只黑人手紧紧相握(尽管在捷克很少看见黑人),只是人没有变。他们仍然更喜欢啤酒,对伊莱娜特地带去的葡萄酒置之不理。昆德拉用一贯的态度说,所谓崇高的痛苦,那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感情,没有法伊阿基亚人的一句问话,连痛苦都没有依托。

流亡(浪),是一种让人联想起困苦、无奈和迫害的生存状态。可令我们感到惊诧的是,流亡(浪)一旦形成,也许流亡(浪)本身就是dolce vita——安逸生活。伊莱娜在法国,约瑟夫在丹麦,两个人的流浪生活既谈不上悲苦,也谈不上优越。但是他们都不愿承认,周围的人也不愿承认,卡吕普索和帕涅罗珀的泪水具有同等价值。人总是到了彼处或是回到了此处才发现,生活既非在别处,也不在此处。因此完成过回归的人会明白,人从根本上就摆脱不了流亡的命运。

摆脱不了流亡的命运,而且这一回,不再有诸如历史、政治、体制这一类的重荷压在我们身上,没有了重荷的流亡更加无足轻重,不具备任何崇高的条件。在《无知》的最后,约瑟夫登上飞机,看见的只能是“在天空深处有一圈低矮的木栅栏,在一座砖房前,一棵细高的冷杉树,像一只举着的手臂”,——这才是他的祖国。而仍然在旅馆沉睡的伊莱娜,还是那个与他的生命没有任何交会的“姊妹”。姊妹的定义就在于:不论生活和流亡的方式如何不同,愚蠢的命运却完全相同。

从单纯的时间角度来看,昆德拉终于从出发写到了回归。《无知》首先是一本关于回归的小说,用昆德拉的词汇,是“大回归”,是人类想像出的,抵抗大写的历史的胜利。恶毒的昆德拉,就在这本十万字的小说里,将瓦解的毒手直接伸向了人类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根。

欲归不能

回归,和“家”、“祖国”、“回忆”、“乡愁”这些字眼密不可分。余光中的诗里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船票,在《无知》里则换成了一张小小的机票。人类对于崇高的痛苦的幻想看来真的是不分国籍的。然而船票也好,机票也好,一旦随着旅行终点的来临而被宣告作废,乡愁便不复存在,回归便遭到了永久的摧毁。因为,从词源学的角度上来说,“乡愁(nostalgie)一词的意思是由未满足的回归欲望引起的痛苦”。这种痛苦中,还掺杂着“不知”的焦灼,不知道已经远离的彼岸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自己曾经熟悉的人——不管是喜欢的,还是憎恶的——如今怎样。旅程实现了,曾经熟悉的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依然如此愚蠢,于是痛苦仍然存在,只是此时已经减去臆想之中的一切重负,不再是未满足的回归欲望引起的痛苦,而是知道回归已经永远终结、永远不可能的痛苦。

约瑟夫和伊莱娜相隔二十年的重逢是在巴黎机场上演的,两个人都准备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波西米亚。两个人都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体制的演变传递给他们的信息仅仅是他们可以回去了,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仅仅因为史诗告诉他们,在“异乡的安乐生活与充满冒险的回归”之间,尤利西斯选择的是回归吗?这应该是人类的一种习惯,没有必要抵抗的习惯和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认可、被歌颂的幸福和痛苦的前提。

空间的移动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人回得去,回到自己的记忆里。记忆所具有的功能就是滤去所有卑微的琐碎,将一切幻化成极度的幸福或极度的痛苦。伊莱娜的梦和所有流亡者的梦一样,向她展现了“失去的天堂”和“逃离的地狱”。其实现实生活中,天堂和地狱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在一切依旧的国度里仍然显得“可怜、贫寒、软弱而顺从”的那个女人。

或许回归的必要前提是首先确定自己的归属。现代社会里,没有办法不解决归属的问题,哪怕归属如同捷克诗人扬·斯卡采尔的诗里所形容的“三百年的悲苦”。我们都把我们的出生地,把和我们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所形成的集体当成我们的归属,一旦离开,我们就依照道德法庭的习惯判了自己的罪,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离开——因为这属于背叛的范畴。约瑟夫和伊莱娜回到波西米亚,从根本上是为了给自己判罪的,他们要找到给自己判罪的理由,说服自己,当初离开祖国、成为逃兵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伊莱娜抛下了自己的母亲,想像当中,她应该“很老了”,她应该对母亲充满“怜悯”之心。但是母亲没有变,仍然对自己的女儿具有“绝对的优势”,甚至在小说的最后,她还有与女儿争夺情人的杀伤力。约瑟夫回到自己的小城,看望了哥哥,看望了当时对他施以援手的N,隐隐之中,他或许希望自己曾经给N或者哥哥带来某种苦难,这样他就可以为自己的罪找到理由。可是没有,就像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K一样,他找不到自己的罪恶,找不到可以判他罪的地方——哥哥和N都没有谈到过约瑟夫的叛逃给他们带来任何苦难。历史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令他们更加不知所措。不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个人的存在都可以一笔勾销。没有人在乎他们当初的离去。那么他们的归属何来?源于地理上的界限吗?源于人种、语言的统一性吗?源于政治体制吗?没有人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人类习惯于不回答。《无知》中,昆德拉依然插入了真实发生过的历史片段:这一次,是勋伯格。奥地利音乐家勋伯格宣称自己将保证“德意志音乐”在未来一百年里的统治地位。且不论他的音乐是否足以伟大到统治乐坛一百年的地步,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这番预言之后十二年”,他就因为自己的犹太血统被逐出了德国。他给自己设置的,他想通过音乐的力量来构筑的祖国坍塌了。

当然,还有冰岛的诗人约纳斯·哈德格里姆松。他是爱国主义诗人,最后却死在当时殖民统治冰岛的丹麦,而且死得相当平庸,并不是为了所谓的爱国主义事业。一百年后,他的尸骨被迎回祖国,但是阴差阳错,被带入先贤祠的,却不是这位爱国主义诗人的尸骨,而是一具丹麦屠夫的尸骨。

祖国,家,多么神圣而崇高的字眼,一瞬间在勋伯格、在约瑟夫和伊莱娜的生命中,在所有流亡者的生命中灰飞烟灭。大家都只有选择逃避,以永远的不回归来结束无意义的回归。逃向没有来由的,如同玩笑一般的爱情,“静止之爱,遗忘之爱,逃避之爱,无忧之爱,无意义之爱”,逃向为记忆所占据的“天空深处”。

双重背叛

或许人的一生,只有背叛是永恒的。我们一直在自己设置的道德悲苦间舞蹈,舞了三百年,或者更久。

并不只是流亡者在背叛。背叛的,也不仅仅是祖国这样的字眼。对于祖国、爱情、他人,甚至对于自己,我们还有不背叛的选择吗?

勋伯格被赶出德国,丹麦屠夫的尸骨被当成冰岛爱国主义诗人运回冰岛的先贤祠,背叛,在某些时刻,的确是在外力的作用下,不得已而为之。什么样的时刻呢?就是昆德拉在《玩笑》中问的那句话,假如历史也是一个玩笑呢?

尤其可怕的是,人在背叛外部世界的同时,并没有如想像中的那样,坚持了自己的信仰,历史的玩笑塑造了双重的背叛。

约瑟夫回到波西米亚,哥哥给他保留下来的东西里有一本中学时代的日记。他的回忆都是借助这本日记展开的。最后他撕碎了日记,他不认得日记中那个年轻的中学生,那个“童男”,他想不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不知道当时处于什么样的目的这样做。他觉得回忆更像是一个敌人,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跳了出来,给他一击。

这是成年对青春的背叛。

伊莱娜回到波西米亚,带去了十二瓶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可是她的朋友宣称宁可喝啤酒。她们拒绝了她,因为她带来的葡萄酒宣告了她的彻底背叛——不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流亡,而且在精神上也已经与法国人同化了。她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她的背叛,同时也拒绝了她背叛性的回归。

约瑟夫从来都是背叛者。小时候亵渎上帝,成年后又逃离命途多舛的祖国。他根本没有信仰,按理说没有背叛之说,但是谁都认为他在背叛。甚至连他自己也是如此。衡量他的道德标准从何而来呢?是集体的理想吗?但是集体的理想,在波西米亚,用昆德拉在小说中的数字分析,每二十年就会变更一次。二十年,大写的历史多么不屑的时光啊。短暂得如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迷恋,让人无可适从。因为历史的玩笑,背叛不再有任何重量,轻飘飘的。

是的,还有爱情。昆德拉的小说里从来都不缺乏好笑的爱情。《无知》更是以背叛的爱情结尾。同时上演的爱的场面,一场是在约瑟夫和伊莱娜之间,另一场是在伊莱娜的男友古斯塔夫和伊莱娜的母亲之间。伊莱娜背叛了男友,母亲背叛了女儿——似乎只要牵涉到爱情,一切更只能是背叛。伊莱娜和约瑟夫都把彼此之间的那点可能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两个人回到祖国和亲人的身边,但是祖国和亲人对他们没有表示出一点接纳之情。他们本人也没有一丝回到家的感觉。两个有着相同命运的人,在别人都“客客气气,带着微笑”,与他们“断绝了往来”之后,迫不及待地见了面。伊莱娜想把自己的未来交给约瑟夫,因为她相信彼此之间的默契可以使他们的未来不再承载已经没有重量的过去。而约瑟夫呢,虽然“对未来不感兴趣”,但是仿佛只有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才能够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兄弟姊妹,有人与他有着相同的感觉,相同的恐惧。于是他们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背叛现时的、尴尬的处境,换来释放和温暖。可是背叛的结果是什么呢?还是背叛和谎言。伊莱娜和约瑟夫,直到小说将近结尾,彼此从来没有那么近的时候,伊莱娜才明白过来,在机场,约瑟夫根本没有想起来她是谁。她保留的那个烟灰缸,她自以为是爱情见证的东西此时反过来证明了浪漫爱情并不存在。

最后的,对爱情信仰的背叛。

巧合、偶然与不知

昆德拉的小说,从来都是减法的小说。或者换句话说,认为小说应当探索存在可能性的他其实在一次又一次对存在关键词的层层剥离中,展示给我们的,是存在的不可能性。是对人类在想像中予以肯定的种种存在状况的否定。是对种种生得崇高、死得伟大的否定。他的目的或许是要把人类在想像中自以为是的崇高与庄严减至为零。

那么生的意趣呢?

否定了永恒和大写的历史的必然,昆德拉由衷喜爱的,是不具有任何严肃意义的偶然与巧合。恰恰因为摆脱了必然性的沉重,偶然和巧合总是显得那么难以置信,那么让人不堪承受。

尤利西斯在外流浪二十年,才回到伊塔克;而书写波西米亚命运的数字,恰恰也是二十年。这是神话与历史现实的巧合。

战争让很多人都成了流亡者。殖民战争,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冷战,地区间冲突,造成了一批又一批人离开自己的祖国,在别的土地上寻求生活。他们的背景不同,语言不同,离开的时间不同,与其他民族、其他文化相融的能力不同,但是他们的命运相同,他们面临着相同的终极问题——回归。这就是伟大的音乐家勋伯格、冰岛爱国诗人约纳斯·哈德格里姆松与存在于当今这个时代的小说人物约瑟夫、伊莱娜的巧合。这是历史不断翻写、重复所造就的巧合。

约瑟夫和伊莱娜,本来两个人过去的生活没有什么交会。曾经在某个酒吧相遇过——但是早就被约瑟夫逐出了记忆之外。但是有一个神秘的人物:米拉达,她将两个人的过去,将两个人“兄妹”般的命运串联了起来。她从约瑟夫中学时代的日记中走出来,走进了伊莱娜请客的饭店。她充当了过去和现在之间的使者。她是约瑟夫撕碎的过去——和中学时代的约瑟夫有过朦胧恋情的女中学生。因为约瑟夫出自童男心理的,毫无道理可言的分手的威胁,她曾在高山之巅试图自杀,结果自杀未遂,冻坏了一只耳朵。她是伊莱娜死去丈夫马丁的同事,因此,伊莱娜回到波西米亚,在饭店里又见到了米拉达。为了那只冻坏的耳朵,几十年来,米拉达始终梳着同样的发型。在小说将近结尾时,她从伊莱娜的嘴中又重新听到了约瑟夫的名字,这个左右了她一生的人再次给她带来不具有任何惊喜意味的巧合。这是现实生活中极具讽刺意味的、无意义的巧合。

其实巧合是什么呢?它只是历史、生活一个不经意间的玩笑而已。这个玩笑所具有的悲喜剧的意味,过去我们习惯性地把它推给命运。但是命运又是什么呢?它并不特别地垂青于某个个体:不管他是伟大还是平庸,不管他在人类编撰的历史上有没有留下痕迹。它是没有眼睛的,没有理性的,没有任何必然和逻辑可言。

而过去我们背负命运的重负,哪怕和安乐无缘,也心甘情愿,因为这就是生命之重的力量,这就是不知的力量。当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在另外的时间和空间都在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当我们还能够期待生活在别处、期待回归的时候,当我们还能够在自己的幻想和梦境中——就像回归前的伊莱娜那样——缔造流浪或是思乡的悲苦的时候。不知是怎样一种掺杂着痛苦的幸福啊。

然而昆德拉,就在这部题为《无知》的小说中告诉我们,不知可能是一种存在的状态,但和其他一切生存状态一样,这不会是一种毫无危险的状态。有一天,一旦我们越过不知的边界,我们会再次失却所有的重量。历史、命运,一切个人或非个人的,都永远只能是一个玩笑。

(《无知》,昆德拉著,上海译文出版社二○○四年版)

猜你喜欢
回忆死亡自我
论迟子建抒情小说的散文化特点
地方文献专题资料搜集的实践片段
小学生空间观念培养微探
真实的人生,完整的人性
探讨私小说中的“自我”
科幻中的美与自我
成长中的“自我”
美剧“死亡”,真相不止一个
光影的情感魅力
我经历了一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