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2006-07-06 08:40李哲峰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张氏仕途苏轼

在唐宋八大家中,苏轼以其卓荦不羁,摇曳多姿的文风,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并称,自古就有“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之说(《文章精义》),然而韩文笔力雄健,排宕顿挫,却常常流于奇险诡谲,多有刻削之痕;柳文踔厉风发,简古峭拔,然而不免凸现“凄神寒骨”,少有超拔之气;欧文纡余委备,情韵缅邈,却又似乎失于优游冲淡,不见阳刚之美;惟有苏轼乃唐宋散文之集大成者,其文笔墨酣畅,随物赋形,平易晓畅又富含覃思妙理,姿态横生尽显旷达豪情。《灵壁张氏园亭记》就是其中一篇颇具代表性的作品。

熙宁四年,三十五岁的苏轼由于反对王安石变法,自请外调,历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本文就是写在苏轼由徐州赴任湖州途中的一篇园亭散文。

文章第一段先写自己由水陆取道灵壁,以及在此以前旅途的艰辛、夹道的风物:污浊不堪的汴河,黄尘飞扬的的道路,满目都是茫无涯际的水陂、田野,这些都给几经迁徙,饱尝流离颠沛之苦,而又久病初瘥的苏轼平添了几分厌倦,这些看似与文章无关的描写,为下文写张氏园亭优美的景色埋下了伏笔,从而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样欲扬先抑,突出了对张氏园亭的喜爱之情。之后作者又不惜笔墨地对园亭的位置、景致进行了详细的描写:他由外及里,先写园外的修竹与乔木,用了“森然”与“蓊然”两个形容词形象地描述这里树的高大与幽深,然后又用了几组排比句,写了园内的陂池岩阜、蒲苇莲芡、椅桐桧柏、奇花美草、华堂厦屋,由高至低,从外到内,自然条畅,层次井然,一个既有自然造化又具人工精巧的别致园亭就宛然可见了。也正是因为这优美的园亭,引发了作者的思考,“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从而为下文的议论张本。之后作者顺便交代了作记的原委,一笔带过,力避繁琐。

第二段写到张氏“世有显人”故其伯父与先人“家灵壁”,建造此园,如今又以此园为据点,利用“其富可以养”这一优势,“出仕于朝,名闻一时”。张氏家族顺利的仕途自然会引起苏轼对自己坎坷的人生遭际的无限感慨:嘉祐二年二十一岁的苏轼便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博得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的赏识,从而顺利地走上了仕途之路,此后他力主改革,直言敢谏,本想干一番经时济世的大事业,不想自己的政见与当时宰相王安石相左,由此也便拉开了自己曲折仕途、宦海沉浮的序幕。推人及己,他感慨万千,但苏轼之所以是苏轼,就在于他不囿于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总能把自己的感受生发开去,他想到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知识分子的仕途,并由此引发了“仕与不仕”这一永恒的人生课题,体现了他无限广阔的胸襟、超凡的气度以及博大的人文关怀。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处于“仕”与“不仕”、出世与遁世的矛盾纠葛之中。“仕”固然可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享受荣华,但出仕的同时也便意味着可能饱受宦海沉浮、身不由己的痛楚,甚至有时痴迷不返、不能自拔,最终被黜陟流放、株连九族;而如若“不仕”固然可以不为名缰利锁所捆扰,既可远祸全身、颐养天年,又能啸傲山林,尽享大自然的恩赐,却不能为国家尽忠、为君主效劳。面对这一旷古的难题,多少文人为之唏嘘感叹,却又迷惘无奈,而苏轼为解决这一矛盾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他为知识分子勾勒了一幅崭新的人生图景,他提出“不必仕,不必不仕”,要学会顺应历史潮流。首先作为知识分子应积极出世,“蹈其义,赴其节”,但政治风云变幻莫测,难免会遭受磨难,陷入窘境,这就需要我们凡事都应“游于物之外”,学会因缘自适,随遇而安,只有如此才能“无所往而不乐”(苏轼《超然亭记》)。苏轼面对王安石变法,坚持自己的观点,能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上书直谏,力陈变法弊端,而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时,他不象屈原一样自怨自艾,抑郁而终,而是能急流勇退,随缘放旷,任性逍遥,这便是苏轼用自己的实践为他“不必仕,不必不仕”这一思想作的最佳注脚与诠释。接下来苏轼充分肯定了“张氏之先君”建造园亭这一具有预见性的做法。

文章的结尾一段表达了自己在仕途不得意之时想要隐居彭城的意愿,一来“乐其土风”,二来作者与当地百姓有着血浓于水的情感,加之南临灵壁,“鸡犬之声相闻”,有着与好友一同畅游的优游之乐,的确是隐逸的好地方。这一段写的似乎旁逸斜出,然而却是在印证“不必仕,不必不仕”这一思想,体现了苏轼“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苏轼《文说》)的洒脱文风。

苏轼素以亭台散文见长,《喜雨亭记》、《放鹤亭记》、《凌虚台记》、《超然台记》以及本文,仪态万方、各具特色,但不论哪一篇都是把写景、记叙、抒情与议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他的亭台散文讲求立意,且往往每篇都能寻找到一个哲学的支点,充满了理性的思辨,使得文章言少而意丰,情韵悠长。此外这篇文章语言平易冲淡,省净质朴,如行云流水,且骈散结合,极富变化,真可谓“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答谢民师书》)难怪明代大文学家宋濂在《文原》中这样称赞苏轼:“(文章)自秦以下莫胜于宋,宋莫胜于苏”,诚哉斯言!

灵壁张氏园亭记

苏轼

道京师而东,水浮浊流,陆走黄尘,陂田苍莽,行者倦厌。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龟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

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灵壁,而为此园,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余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

余为彭城二年,乐其风土。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壁,鸡犬之声相闻,幅巾杖屦,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将必有日矣。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

【注解】

元丰二年(1079)二月,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经江淮间,多追感旧游,记事赋诗,本文即作于此时。借对张氏园亭的艳羡,表达了对仕与不仕的看法,文末流露出个人的生活理想。文章看似平淡无奇却意蕴深厚。

灵壁,即今安徽灵壁县。张氏园,为宋仁宗时殿中丞张次立的庄。

(李哲峰,河北省邯郸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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