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摆设与艳情情结

孙风歧　孙玉芳

古代小说，要借助各种手段来环境描写，尤其是内环境即自己生活的房间的设计，来反映人物思想、品质以及个性。在世情（包括艳情）小说中，作者通过房间的摆设，成功地表达小说人物的性情特征，成为人物艳情的一种情结。

王六儿是西门庆的一个情妇。《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七回回目是“冯妈妈说嫁韩氏女西门庆包占王六儿”，前面写的是冯妈妈从中说合，韩爱姐嫁给了京城里的翟管家做小老婆的事。后半部分写西门庆看上了家里的活计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由冯妈妈说合，二人勾搭成奸的事。西门庆对这个“乌云叠鬓，粉黛盈腮，仪态幽花酴丽，肌肤嫩玉生香”王六儿可谓一见钟情，那么，作者是怎样描写她的闺房的呢？

妇人陪坐一回，让进屋坐。房正面纸门儿，镶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缎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蝶花香的吊屏儿，桌上鉴柱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

这段闺房的描写隐含了一个故事，那就是张生和莺莺的故事。文学史上有多种文本，有《莺莺传》、《会真记》和《西厢记》等，是写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恋情故事，被视为男女无媒无证私通媾合的典型。该文写王六儿的房间摆设中提及此故事，就意味着王六儿是个性情放荡的女人，或者说是个性情人物。

小说《绣榻野史》，故事情节是写秀才姚同心（号东门生）青年丧妻，他酷喜好男风，结拜了龙阳兄弟赵大里，后娶妻金氏。以后，金氏喜欢上了与自己年龄相当且貌美的赵大里，在东门生的唆使下，金氏与赵大里发生了性关系。赵大里为了降服金氏，使用了诡计，自己服用了药物并给金氏使用了药物，结果，金氏阴道遭到极大创伤，赵大里接着奸淫了东门生的两个丫鬟。东门生为了报复赵大里，就和金氏设计计策，把赵大里的守寡多年的母亲麻氏骗到自己府里，引诱奸淫了麻氏。后此事被揭发，金氏、麻氏、赵大里等因淫荡先后死去，东门生出家当了和尚。作为淫荡的典型人物，一个在做姑娘时就和男人私通的金氏，她的房屋的摆设，作者是这样描写得：

只见房里靠东壁边，挂着一幅仇士洲画的美人儿，就如活的一般，大里看了道：“这倒就好做你的行乐图儿。”

把一张苏州水磨的长桌挨了画儿，桌子上摆着许多的古董，又摆着《如意君传》、《娇红记》、《三妙传》，各样的春意图儿。梳头桌子上放着象牙镶嵌的豆柏楠减妆一个，上面铺了一张斑竹万字床，挂了项月白百蝶湖罗帐子，床上铺了一领绝细的席子，放了一个长藤枕，两眼花丝细的单被，把沉速香薰得喷鼻子香的枕头边放着一个宋朝金胎雕漆双头牡丹花小圆盒，盒儿里面盛着真正缅甸国来的缅铃一个，原来东门生是不会久战的，常常弄过了，只得把这个东西放在屄里边，方才了兴。

这段文字，向我们提供了几个信息。一是挂着仇士洲的美人图。二是摆着《如意君传》、《娇红记》、《三妙传》各样的春意图儿。三是缅甸国来的缅铃等。

把美人画挂在屋里，美人儿图自然就有所暗示。在传统文化中，女人，尤其是美人，被认为是“水性杨花、性情淫荡”的“祸水”的意向而存在的，诸如妲己、貂婵，甚至西子、王嫱等，故美人成为女性性情放荡的一种情结。

妲己，商纣王的妃子，整天和纣王饮酒作乐，终使商朝灭亡；貂蝉，在王允的安排下，利用自己的美色，先后侍奉董卓、吕布，离间父子之间的关系，最后，致使董卓被杀。至于说西施，被越王勾践派到吴王夫差的身边，勾引他，致使吴王夫差玩物丧志，导致吴国灭亡……这些都是女性是祸水的见证，是女性性情的例证。

上面提及的三本书，都是描写男女淫荡行为的艳情小说。《如意君传》，全称是《则天皇后如意君传》，内容写的是武则天的一生放纵淫荡的行为。她十二三岁入宫，当了文宗的才人；二十六岁时，跟高宗私通，后被高宗封为昭仪；当了皇帝后，年已六十，先后与男宠冯小瑶、沈怀缪、张昌宗、张易之发生了淫荡的性行为。但这些人都不能满足她的性欲，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薛敖曹，使她得到了性欲的最大满足，被她封为“如意君”。书中用三分之二的篇幅，描写了武则天和薛敖曹之间的淫荡之事。这是较早的一本艳情小说。

《娇红记》，也是清代的禁书之一，写的是书生申纯到其舅父王通判家做客，见其表妹王娇娘美艳非常，心生爱慕之心，而娇娘也对他很是倾心。两人相处日久，彼此互诉情愫，终至私通。申生回家，由父亲出面，请媒人到王家提亲，王通判以法令禁止表兄妹结婚为理由，拒绝了婚事。其实，在当时，这法令形同虚设，根本不能成为拒绝婚事的理由。这使申纯与娇娘都很痛苦，申生借故再到舅父家做客，与娇娘更加缱绻。其后申纯考取进士，王通判也同意两人结合，但帅府的公子得知娇娘美丽，也前来求亲，王通判又把娇娘许给了他。两人知道事已无望，娇娘遂绝食，不久死去；申生亦自缢身亡。这也是个谈男女之间私通的故事。

《三妙传》是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之一，故事演绎季白生景云（别号潢源），同狎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三表姐妹，淫词甚多。

种德堂刊本有五陵豪长《绣榻野史小叙》提到：“客手一传来，曰：‘淫传也予曰‘传景以《如意》为神奇，传情以《娇红》为雅妙，他无取也……斯传殆扩《如意》而矫《娇红》者”看来，房间里摆放这三本书，就已经说明了金氏这个人物的特征了。

至于说到缅铃，则是性爱的辅助工具。同时，金氏房间摆设的描写比王六儿的增加了不少内容，除直接点明艳情小说、春图外，还有减妆、万字床、百蝶湖罗帐子、席子、长藤枕、单被、沉苏香等，这些为曹雪芹描写秦可卿的房间提供了模式。

《红楼梦》中的秦可卿房间摆设，曹雪芹是这样描写的：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春睡海棠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幅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份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着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环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曹雪芹尽管用笔含蓄，但除了写香气袭人、唐伯虎的《春水海棠图》外，还给我们提供了以下七个信息。一、宝镜是武则天用过的；二、金盘是赵飞燕立过的；三、盘内的木瓜是安禄山掷过份的太真乳的；四、榻是寿昌公主含章殿下卧过的；五、连珠帐是同昌公主制的；六、纱衾是西施洗过的；七、鸳枕是红娘抱过的。那么，这些都透露着人物的什么信息呢？

武则天的淫荡故事，前面已经述及，不再累言。但赵飞燕在历史上的确是个淫荡的典型，她与汉成帝之间的淫荡行为被写成小说《飞燕外传》，赵飞燕实是性欲小说的第一人物。

木瓜句，说的是杨贵妃与安禄山之间私通的事。寿昌公主即是寿阳公主，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引《杂五行书》云：“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意效之，今梅花妆是也。”本文引用恐除了说明秦氏出身苦寒外，还应该另有所指。

关于同昌公主，历史上也有记载。她是唐懿宗的长女，温文娴雅，既不放荡骄纵，也不结私弄权，但是她体虚多病，年华早逝，却给朝中留下了祸端。这里提及她，恐出表明秦可卿身份不同外，还应该有所指。

西施、红娘，都是人物性情放荡的行为的特指。

其实，我认为，作者尽管用的是曲笔，通过房间里的摆设，既写出了秦可卿这个女人身份的不同一般，同时也道明了秦可卿具有性情放荡的品质内涵。且不说“细细的甜香”、《春睡海棠图》，告诉了我们什么，但看涉及到的人物，诸如“武则天”、“赵飞燕”、“杨玉环”、“寿昌公主”“同昌公主”，“西子”、“莺莺”，这些无一不是在说明着秦可卿这个人物的品质内涵，暗示着她与公公贾珍私通这一情结。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房间摆设所涉及的历史人物，经过多年的文化沉淀，在人们的意识中，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文化情结。这些历史人物，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意义丰富的象征符号，向人们昭示着小说人物的特定性格或品质，就像我们一提到“秦桧”，马上联想到“私通敌国、杀害忠臣的大奸臣”一样。作家在描写某一人物的时候，也往往化用蕴含着某种文化情结的人物意向，来谕示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这样做，虽然用墨经济，却意蕴丰富，这样，只需我们分析一下这些文化符号，顺藤摸瓜，作者寄予在小说人物身上的主旨就会一目了然了。

（孙风歧，邢台学院初等教育学院；孙玉芳，河北威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