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传世

2006-07-28 05:57边翠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董卓吕布曹操

《三国演义》的版本很多,明、清以来到底出现过多少版本至今难以考订,其中最受研究界重视的应属明嘉靖壬午年出现的嘉靖本和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修订评点的毛评本。根据郑振铎先生考证,自明嘉靖壬午年之后的版本大都是以嘉靖本为母本的,毛氏父子同样是在嘉靖本的基础上进行的修订,三百年来毛评本已经成为社会上最为流行的一种版本。将嘉靖本和毛评本进行比较,研究者一般认为毛评本行文简洁,故事脉络清晰,主题鲜明。我认为毛评本在注重对情节、诗文等进行大的增删以外,更注重从小处着眼,在细处生色,对人物、事件、及其环境的描述上都力求清晰精当,尤其是在语言文字的润饰上比嘉靖本有了极大的提高。将两个版本细加品读,我们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毛评本是将嘉靖本放在案头,反复吟咏,进行了字斟句酌的修改,往往它只是进行了一字之改却意义重大。或使人物刻画更加符合性格特点及历史背景,或使情节发展前后通顺连贯。

本文就从毛评本与嘉靖本中存在的一字之差入手进行简单的论述,看看毛评本如何在细微之处妙笔生花。

一、一字之改添光彩

在刻画人物上,毛评本非常注重对人物的神情、动作,语言进行不着斧凿的修订,很多地方只改了一个字,但就是这一个字却使其描写更加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以及历史背景,尤其是注意到了人物性格发展的多面性。这一点突出的表现在对描写曹操的文辞上的修改。

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 谋董贼孟德献刀》中,王允与曹操密议诛杀董卓时,曹操向王允表明心迹说:“近日操屈身以事董卓者,……”,而在嘉靖本中原文为“近日操进身以事董卓者”,一个是“进身”一个是“屈身”,意义大为不同。《古汉语字典》中有对“进”的解释为“推荐,荐举”、“提升,提拔”,解释“屈”为“委屈”,单从字面上理解,嘉靖本用“进身”表述曹操当时的身份情形,可以认为他从事于董卓是得到了一个提升的机会,他是主动接近并攀附于董卓,那么他后面献刀刺杀董卓的行为就与他身处的情形出现了巨大反差,他刺杀董卓的意图也就值得推敲。但毛评本将其改为“屈身”,意义和效果就完全不同。《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说“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这里的“屈”即为降低身份,受委屈之意,而曹操用此来形容自己此时的情形,是在表明他本不甘心事卓,他是在委屈自己聊以安身。这也符合这一段的故事情节发展,曹操首立战功就是为汉朝剿灭黄巾起义,后又与何进同谋欲诛中涓,之后与袁绍一起引精兵保护何进入宫,诛十常侍,灭后宫火,寻少帝,他所作的这一切完全是为了汉朝王室,此时他也是以汉朝臣子自居的。但之后董卓因护驾有功而挟天子以令群臣,曹操要服从于汉朝就必为董卓所用。史志中的记载更加说明了曹操此时身不由己的窘境。《三国志·魏书·武帝操》中记载“卓到,废帝为弘农王而立献帝,京都大乱,卓表太祖为骁骑校尉,欲以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其后的注释中又说“太祖以卓终必覆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由此可见曹操从未主动“进身”于董卓,相反他在被董卓表为骁骑校尉后还逃归乡里不肯就拜。

显然毛评本依据《三国志》的记载对曹操重新定位,虽然没有写曹操弃官不就,但用一个“屈”字表明曹操的立场。在其后的情节发展中,曹操冒生命危险独身一人借献刀刺杀董卓的行为也更为真实可信,如若曹操不是“屈身”事卓,他不是极力想摆脱这种窘境,他断不会甘冒生命危险的。

再如,第三十二回《夺冀州袁尚争锋,决漳河许攸献计》中,袁尚向曹操请降,“操佯许之”,嘉靖本中原文为“操许之”,后文又写曹操连夜让张辽和徐晃去劫袁尚的营寨。这就说明曹操是假意允许袁尚纳降,先安抚其心,趁其不备劫其营寨,彻底打垮袁尚。一个“佯”字之改,不仅使这部分故事情节更合情合理,也对曹操的形象塑造产生了影响。如嘉靖本中所述,曹操已许袁尚纳降,却又连夜去劫寨,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言而无信、阴险狡诈的曹操。而毛评本将其改为“佯许”,曹操的这一系列行动就成为一种军事谋略,表现出的是一个军事家的谋略。正所谓“兵不厌诈”,曹操用“佯许”将诈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时这也符合毛氏父子的思想倾向,他们虽然仍坚持“拥刘反曹”,但对曹操的刻画在某些方面却更客观,尤其在表现他的军事才能时,不再是一味诋毁而是客观、公正地展现他作为一个军事家的雄才谋略。

曹操的性格是具有多面性的,他是一个乱世中的枭雄,但他首先是一个凡人。张绣偷袭曹操时,曹操营中四下里火起,此时操又与邹氏醉卧帐中,知军有变,忙“速唤典韦”救护,毛评本将其改为了“急唤典韦”。这一“速”一“急”所表现出来的此时曹操的状态有很大不同。试想曹操面对夜半偷袭而来的张绣,自己却还醉卧“温柔乡”,没有一点准备,纵使他一代枭雄,面对此种危急情形也不可能是沉着冷静的“速唤”,他必然是“急唤”;而另一方面,面临生死关头,曹操这一急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正常反应,此时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曹操才是真实可信的。

其实毛评本中对人物刻画上的一字之改远不止这些,也没有全部集中在曹操身上。在其他人物的描写中,这样精辟的修改也是俯拾皆是。如董卓欲废帝为弘农王一段情节中,嘉靖本在描述董卓下令敢有阻止废立之议的“以军法从事”后,群臣的反应是“震动”而毛评本改为“震恐”,一个“恐”字就将群臣此时的畏惧和软弱充分表现出来,也从侧面表现了董卓的专横残暴;毛评本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记,董太师大闹凤仪亭》中,当貂禅出与吕布把酒时, “布惊问何人”,而嘉靖本此处作“布问何人”,这个“惊”字好似给了吕布见到貂禅时一个特写镜头,他已经“惊”于貂禅的美貌而不能自持。《三国演义》中对貂禅的容貌并无片言只语的正面描写,但毛评本所加的这一个“惊“字却从侧面表现了貂禅的闭月之美,吕布 “惊”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们貂禅的美貌,对她也就无需再用更多的言语来描述。

由以上可以看出,毛评本对嘉靖本的修改真可谓细致入微,力求做到毫发必现,从一字之微力求对人物刻画的精准,在这一点上,毛评本的成就可以说远高于嘉靖本。

二、一言之差变通畅

除人物形象的刻画以外,毛评本在情节上的修改同样务求精当,很多只有一个字的修改都达到了使情节发展合乎情理,前后通畅的效果。

王允设下连环计,与吕布饮宴情节中,待貂禅出来把酒后,王允便“推醉” (嘉靖本第二卷之司徒王允说貂禅),让貂禅好生陪侍吕布多饮几杯。“推”是“推让、推却”之意,意即王允推醉实则没醉,他以醉为借口故意让貂禅进酒,制造貂禅和吕布二人接近的机会。这首先于情理不合,王允开场就向吕布介绍貂禅为其女,在当时森严的礼教下,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断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更不可能与陌生男子频频进酒,王允“推醉”则他让貂禅借机接近吕布的行径就太不合情理,也会暴露了他用美人计的意图。而毛评本则将这一情节改为“王允佯醉”,“佯”的使用造成了完全不同的效果,“佯”即假装也,王允假装喝醉在吕布看来便是真醉,于是他醉后失态,不顾礼规让女儿进酒就合乎情理,也不会令吕布起疑。这一个“佯”字改得可说十分精妙。

毛评本第十三回《李傕郭汜大交兵,杨奉董承双救驾》后半回中,河东白波帅李乐前来救驾,待帝、后上得船后,李乐将争扯船缆的侍从“尽砍于水中”,嘉靖本原作“尽推于水中”,李乐的这一个动作是情节上极微小的一个细节,但毛评本也进行了修改,为什么要把“推”改为“砍”?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个“砍”字才更符合前后的情节。第一,侍从们虽争扯船缆,但其人却并未上船,那么已经立于船上的李乐又怎么推得到他们;第二,前文已经说“李乐是仗剑立于船头上”,他本身又是山贼出身,其鲁莽狂暴的性格使他作出的第一反应必是快、准、狠的拿剑砍,舍其剑而用手推未免不合情理;第三,其后文也交代“其争渡者皆被砍下手指”,嘉靖本中同样有交代“其争渡舡者,尽皆扯住舡,皆被砍下手指者,不知其数”。显而易见,嘉靖本中李乐推人下河使情节不能前后照应,毛评本因此改为了“砍”。

其次,毛评本还有一个很大的贡献也体现在小小的一字之改上。仔细阅读嘉靖本,我们不难发现其在人物的设置上出现了一些失误。这些不妥之处甚至造成了情节上的前后脱节、混乱。毛评本在发现其错误后及时作了修改,改一字就换了一个人物,就弥补了情节上的漏洞。

这一点突出表现在张飞长阪坡据水断桥一节中,此情节中毛评本甚至不惜虚构了一个人物来达到目的。

嘉靖本卷之九之《张益德据水断桥》中写张飞怒喝三声后“曹操身边夏侯霸惊得肝胆碎裂”,当时死于马下。但毛评本却将其改为“夏侯杰”,夏侯霸史上确有其人,而夏侯杰却查无此人。毛评本为什么要修改?改的好不好?仔细分析,我认为毛评本修改得非常好。其一,修改是为了弥补嘉靖本情节上的巨大漏洞。熟悉《三国演义》的读者都会发现夏侯霸在三国后期仍十分活跃,史志里也有记载夏侯霸“正始年间,为讨蜀护军右将军,进封博昌亭侯,素为曹爽所厚”,一个在三国后期还健在并官至博昌亭侯的大将却早在长阪坡就已被张飞吓死,这显然是十分荒谬的。毛评本在发现了这个错误后通过一个字弥补了这个错误;其二,之所以改为夏侯杰,也是为了艺术虚构的需要。张飞据水断桥怒喝曹兵史有明文,但并没有曹操部将被吓死的记载。《三国志·蜀书·关张马黄赵传》载“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但是《三国演义》的作者为了表现张飞的勇猛神威虚构了曹操部将肝胆碎裂的情节,而到毛评本进而虚构了夏侯杰这一人物来符合这一虚构情节;其三,夏侯杰史上却无其人,翻开《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可以看到,曹操的夏侯姓兄弟子孙分别有惇、渊、廉、允、衡、霸、威、惠、和、尚、楙几人。毛评本用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达到了深入刻画张飞形象的目的,更重要的是不会有和后面的情节发生冲突,弥补了情节上的漏洞。

似这样的修改还有对嘉靖本中张虎、陈生两个人物的修改。在嘉靖本卷之二之《孙坚跨江战刘表》中,张虎、陈生两个人已经分别被韩当和孙坚所杀。但在卷之七之《刘玄德襄阳赴会》中又写到“忽报原降将张虎、陈生在江夏掳掠人民,欲取荆州造反。”两个已死之人又出来预谋造反十分荒唐可笑,所以毛评本将其改为“降将张武、陈孙在江夏掳掠人民共谋造反”。

三、微小之处现瑕疵

毛评本在情节发展和人物描写上进行了字斟句酌的修改,并达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但不可否认在地理方位的修改上毛评本也出现了一些失误。宁希元先生就曾在《毛本三国演义指谬》一文中具体指出了一些错误。

如嘉靖本卷之十七之《刘先主猇亭大战》中,甘宁死后,后人有诗叹“巴郡甘兴霸,长江锦幔舟”,毛评本却改为“吴郡甘兴霸”。《三国志·吴书·程黄韩蒋周陈董甘凌徐潘丁传》载“甘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人也”。显然毛评本为了突出甘宁在东吴的功绩而将其改为“吴郡”,但却与史实不符。

又如毛评本九十四回诸葛亮首出祁山,因街亭之败,上表自贬三等,费袆等恐孔明不安,乃贺曰:“蜀中之民皆知丞相拔四县入川,深以为喜。”但嘉靖本原文中作“蜀中之民皆知丞相拔西县入川”,西县在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一百二十里,《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明确记载“亮拔西县千余家,远于汉中,……”。毛评本将“西县”改为“四县”或许是为了彰显诸葛亮的功绩,但却违背了事实,是不可取的。

当然毛评本中存在的诸类错误也可能不在少数,尚需要研究者继续认真改订。但我们仍然认为即使存在这样的错误也无损于毛评本的价值,毕竟错误不是毛评本修改中的主流,它在其他细节上的修改深见功力,也为《三国演义》的流传作出了巨大贡献。

虽然历来都有研究者认为毛评本在润饰文字上所作的工作与他大刀阔斧的删改情节之举相比,显得不够气魄,是“小节”而已。但我通过细读两个版本,尤其将注意力放在这一字之差上时,可以发现文辞上的一字之改或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光彩,或使情节发展更加合理清晰。我认为正是因为毛评本在小节上的斤斤计较才使《三国演义》的语言文字真正达到了明白晓畅。试想如果毛评本仅仅在情节上进行了大手笔的删改,而忽视了微小的文字润饰,那一个个瑕疵让细心的读者读来就会失却了畅快淋漓之感。更重要的是对情节作大手术的成功很可能会因为一个字的不恰当而功亏一篑。

总之,我们从两个版本的一字之差中可管窥见豹,毛氏父子在修订嘉靖本时耗费了大量心血,细微改动却足见功力。但我们在充分认识一字之改所取得的成就的同时也必须要看到其中的瑕疵,客观公正地看待其中出现的错误,才能真正理解毛评本的思想倾向及其意义。

(边翠芳,兰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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