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的情学思想与“三言”中的女性心理

2006-07-28 05:57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冯梦龙心理

高 明 高 见

“三言”是我国古代短篇白话小说的瑰宝,更被誉为中国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作为编者,冯梦龙塑造了深入人心的女性形象,他以生动、真实的笔触反映广大女性的生活和心态,赞美女性反封建反压迫精神的同时,在女性心理上,倾注了比以往作品更多的关注。可以说,女性心理在“三言”中得到了细腻生动地刻画,而这一文学表现,自然与冯梦龙的情学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是冯氏情学思想在人物塑造上的艺术实践,是创作思想与作品表现的有机结合。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什么是冯梦龙的情学思想。笔者认为,冯氏的情学思想可以高度概括为两方面,即“情生万物”、“情本永在”的情本论与“以情为教”、“情感化导”的情教说。

其一,明代中后期,“心学”成为社会思潮的核心,冯梦龙在王阳明的“致良知”及李贽的“童心说”影响下,对“情”给予了更宽泛的解释。他从个体出发,给予“情”前所未有的肯定与赞扬,强调“情”是万物的本原,宇宙的核心。这一理念在《情史·序》中有着清晰地阐述:“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情”是天地万物的根本,维系社会的原则,惟有情不泯灭,不虚假。在冯梦龙的心底,“情”的概念已超越表现人类情感的界限,而伸向体现宇宙运行,万物相息的领域。他认为:“万物生于情,死于情。人于万物中处一焉,特以能言,能衣冠揖让,遂为之长,其实觉性与物无异。……生在而情在焉。”在世间,“情”包括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各种感情:“凡民之所以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詹詹外史《情史序》)所以说情是根本,是基础,没有了情便没有了一切。不但如此,“情”还能超越生死,发挥巨大的能量:“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有能生之。”(《情史》卷十“情灵类”评语)当“情”作用于个人时,还会有使“有情则勇,无情则怯。”(《情史·序》)的效果及“若有贼害等,则自伤其情。盗贼必不作,奸宄必不起。”的社会功用。总之,冯梦龙所希图的是要建立一个充满真情的世界,他肯定“情”,赞美“情”,视“情” 为万物的本原,是维系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的纽带。

其二,冯梦龙在提出情本论思想的基础上,更着眼于情感的社会教化功能,“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是其情教思想的核心内容。他要求用“情”治理天下,爱护百姓,人与人之间能“以情相与”,对有情者“以情励之”,对无情者“意情导之”,当人们能做到“体人之情”、“不拂人情”、“推情”、“广情”时,便可使“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了。冯梦龙自号“情痴”,希望能将“情”沁入人心,以情度人,以情化人,利用感化教化的方式将外在的行为规范转化为人们内心的自觉与苏醒,以期改造和提高社会群体的思想道德素质,从而振奋斗志,拯救黑暗、岌岌可危的明季社会。这种强烈的救时弊,挽颓风,救亡图存的社会理想倾注于其文学创作中,使得冯梦龙强调小说要“为情发愤”(注:《情史·情侠类》评语),正如他在“三言”的序言中写道:“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者。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以《明言》、《通言》、《恒言》为六经国史之辅,不亦可乎?”可以看出冯梦龙是将“三言”作为六经国史之辅,用以喻世、警世、醒世,通过“导愚”、“适俗”的方式,“可喜可愕,可悲可泣”的描写,达到使“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的社会效果。基于此种目的,冯梦龙为编纂“三言”在选择题材,塑造人物,设置情节上,更加注意故事的可读性、趣味性,不但满足广大听众(主要是市民阶层)的阅读要求,更实现了寓教于乐的教化目的,可见其教化天下人心的苦心,审时救世的抱负,以及追求经国治世、挽救危局的满腔热情。

在情教思想的影响下,冯梦龙要求文学作品是真情实感、至情至性的流露,人物形象是有血有肉,鲜明生动的群体集合,这在“三言”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可见一斑。他同情女性的不幸遭遇,关注女性的悲惨命运,以真实、赞扬的笔触倾注于女性的心灵,特别是女性心理的刻画上,有着比以往作品中更为细腻的表现,即渴望爱情、积极追求幸福的心理;表达自我意识、寻求独立人格的心理。

1、女性渴望爱情、积极追求幸福的心理

古代婚姻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记·坊记》说:“男女非有行媒不相问名”;《礼记·曲礼》说:“男女无媒不交”,到唐代时,“媒妁”更以法律形式予以规定。而在“三言”里,男女间的自由恋情得到肯定与提倡,“媒妁”的力量在慢慢消解。冯梦龙肯定情,赞美情,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进行了彻底的批判,“一情为线索,天涯成眷属”、“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的情学思想使其提倡女性要敢于表达爱情,大胆追求幸福,对那些有着反叛心理的女性给予高度的推崇与赞扬。

中国古代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并不善于心理描写。早在唐传奇中,创作者们就尝试着采取以诗、以人物的行动及内心活动来表达精神世界,但由于受文言叙事结构的限制,在进行心理刻画时往往显得拘谨、苍白无力。而“三言”却是“由粗略化向细腻化的发展”,编者冯梦龙在对原作进行改写时有意将女性心理描写作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这在中国古代写心传神的艺术史上,是一种新的开拓。”如在《警世通言》第六卷入话里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中,编者在文君听侍儿赞美相如“丰姿俊雅,且善抚琴”,自己又悄悄观察后加入了两次心理活动的描写:“‘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愿足!争奈此人箪瓢屡空,若待媒征求父,俺父亲决然不肯,倘若挫过此人,再后难得。”见到意中人,卓文君内心的涌动如决堤洪浪,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司马相如的欣赏,认为得此丈夫,一生便知足别无他求,即使有着“俺父亲决然不肯”的顾虑,也不轻易退缩,可见其对自由恋爱的坚定追求。还如“……过了两日……心下思量:‘自见了那秀才,日夜废寝忘食,放心不下。我今主意已定,虽然有亏妇道,是我一世前程。”,内心的情欲难抵相思的煎熬,在“情“的驱动下,礼教规矩在卓文君面前通通变得渺小。如此看来,冯梦龙在改写中加入的心理直接描写渗入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其用心之处在于将卓文君“事无擅为,行无独出”,主动追求幸福,蔑视传统“妇道”的性格展露无遗。在“三言”中,我们随处可见妇女在追求爱情幸福旅程中的大胆与执着,如初见有情人便使计自报家门的商家女子周胜仙,趁府里失火与心上人逃走,追求自由与平等的璩秀秀,认清吴八等人“豪华之辈,酒色之徒”的真面目后,毅然选择“家贫力薄”的卖油郎,喊出“我要嫁你”心声的花魁娘子,她们或通过语言,或通过行为来达到心理刻画的升华。值得一提的是,编者开始尝试着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幻方式来刻画人物心理,令人耳目一新。《吴衙内邻舟赴约》中秀娥初见吴衙内,便“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我若嫁得这样个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可以看出秀娥的思想中已开始具备一定的择偶意识,面对钟情的人心里会毫无顾忌地泛起爱慕波澜,更精彩的是作者通过梦境来刻画人物心理,突出人物形象:秀娥与吴衙内私会,被丫鬟发现告知贺司户,司户将衙内撇入水里。“秀娥此时也不顾羞耻,跌脚捶胸,哭道:‘吴衙内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颜独生?遂抢出舱门,向着江心便跳。……秀娥刚跳下水,猛然惊觉,却是梦魇,身子仍在床上。”梦境的叙事方式是作者独具匠心之作,刻画出秀娥内心对爱的向往与渴求的急切心理,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易于读者接受。他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文中记录了杜十娘追求爱情、婚姻历程的心理变化。身为社会最底层的妓女,十娘有着难以名状的自卑心理,长期受压迫、被侮辱的悲惨生活让她有着早日从良的心理,当选择李甲作为终身伴侣时,她又对其感情有着时时考验的心理。十娘勇于追求真正“人”的生活,当得知李甲背弃感情,将自己卖给孙富时,她的心理变化释放出的是其灵魂深处的呐喊与呻吟。听完李甲“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的推托之言后,十娘的反应是“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女人敏感的神经告诉她,心底曾经担忧的事要变为现实,她的“大惊”带着无尽的惶恐与不安。当李甲说完孙富之求与自己的如意算盘时,十娘的反应变为:“放开两手,冷笑一声:‘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心中的愤怒是对李甲无情的责骂,对自己妄图改变命运,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嘲讽,由“大惊”到“冷笑一声”,其内心经历了痛的折磨。而十娘还是心存希望的,当得知李甲对孙富的买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后,她采取的是试探性的激将法,“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看似鼓励之言,实际上是心底渴望李甲回头是岸的一点点可怜幻想,这份坚定言语下的卑微与痛楚使十娘的形象更显悲凉。李甲的懦弱与无情让十娘一步步走向内心的死亡,最终“抱箱怒沉”是其美好理想和对新生活的希望破灭时的彻底觉醒。文中的高潮作者通过十娘的表情、语言、动作来刻画其心理变化,记录了她在强大封建礼教制度下追求婚姻幸福的悲剧,为了获得人的自尊、权力和自由,她付出了灵与肉的代价。

2.女性表达自我意识、寻求独立人格的心理

青年时期的冯梦龙“放诞不羁,每出于名教之外。”,“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的狎妓生活经历使其对女性有了更多的了解与同情,尊重与体谅。同时又深受李卓吾影响,有着进步的妇女观。他批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荒谬,认为“妇智胜男”。在“三言”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部分女子都有着豪放的性格和不肯屈服的“野性”。她们蔑视权威,对不公正、不合理有着大胆的质疑和顽强的抗争;她们张扬“人欲”,对幸福和自由有着不舍的渴望与追求;她们要求平等,对封建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进行了强烈地批判。这是一批全新的女性形象,其追求独立人格尊严的抗争心理动态刻画得十分细腻,而这实际上是冯梦龙达到教化,用以醒世的有利手段。

《王娇鸾百年长恨》里的王娇鸾出身宦门,初遇邻人周廷章的倾慕,她“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这是封建制度下贵族小姐面对爱情时本有的羞涩与矜持。然而,内心的慌乱没有使娇鸾迷失理智。在与廷章互通情书表达爱意之后,面对廷章轻浮的行为,她的回绝铿锵有力:“妾本贞姬,君非荡子。……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必矢明神,警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两人的爱情虽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但仍要求有神明的见证,娇鸾不通私情的心理是对人格、自我尊严的肯定。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她在得知廷章归乡不返,已娶魏氏的事实后更加张扬。面对爱人的负心,伤心欲绝的悲痛让娇鸾想到了自尽,但心底的不平、不屈使她不能如此懦弱,“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愤恨、屈辱、抗争让娇鸾勇敢地拿起了所谓的“法律武器”,严惩负心汉周廷章,为自己讨回公道。可以看出作者有意给女子形象的塑造上注入新鲜血液,她们已不再是封建社会重重禁锢下委曲求全,丧失自我的附属品,而是敢于反抗命运的不公与不平,用行动来高扬内心积极要求蜕变、解放的心理追求。黑格尔将“自我价值”描述为是一种“单纯的人格,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无限主体性具有最亲切的肯定意识”。从“三言”中,我们随处可见拥有自我意识,表达自己价值的女性。如《十五贯戏言成巧祸》里的小娘子,在得知丈夫将自己卖给一个客人典得十五贯钱时,没有坐以待毙的软弱行为,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脆弱表现,而是“忧疑不决”,“反复思量”,最后为自己选择“出走”的道路。虽然小娘子的出走比不上西方娜拉出走的轰轰烈烈,但她拥有懂得自保、自救、把握命运的心理意识在封建时代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在“三言”中,女性表达自我意识,寻求独立人格的心理也往往表现在拥有并施展学识、谋略、才华上,这自然离不开编者冯梦龙进步的妇女观,他驳斥“三纲五常”、《列女传》、《女诫》等轻视妇女,蔑视女性的封建礼教理论,将触角“深入到了启蒙妇女人性、鼓励妇女追求自由的内核”。他认为:“豪杰憔悴风尘之中,须眉男子不能识,而女子能识之;其或窘迫危难之时,富贵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于名节关系之际,平昔圣贤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情史—昆仑奴》)在《智囊补总叙》中更是发表了自己慷慨激昂的女权主义宣言:“语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妇人无才便是德。其然岂其然乎?夫祥麟虽祥,不能搏鼠;文凤虽文,不能攫兔。……无才而可以为德,则天下之懵妇人毋乃皆德类也乎?”面对世俗对女子的偏见他深感不平,在此观念的触动下塑造了不胜枚举的有智女性,将笔墨倾注于女性表现独立人格,体现自我价值的心理意识方面。《苏小妹三难新郎》中的苏小妹被作者赞美到“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一答十”,“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文中写她“续写父诗”和“三难情郎”十分精彩。“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漫总清幽。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小妹览毕,如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苏老泉是名噪一时的大学问家,可苏小妹对他的诗作却能“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还得到苏老泉“读之词意俱美”的肯定,不仅仅如此,因为才思敏捷,“资性过人”,更得到了父亲“不复以女工督之”的允许,哥哥苏轼“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我矣”的赞叹,可见其表现自我价值,自我人格的心理意识是多么强烈。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三言”中的女性心理有了更加生动与丰富的内容,这与编者冯梦龙的情学思想息息相关,即是其创作思想与文学表现的有机结合。通过女性形象的塑造特别是女性心理的刻画,冯梦龙对“情”的追求,以及通过“情”达到教诲众生、改良社会的醒世目的得以实现。正是“天不自醉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权与人,而以醒人之权与言。”冯梦龙以言醒人、以人育人,通过人物的精心刻画发挥了文学的社会教育作用,在今天看来仍是有着进步意义的。

(高 明 高 见,渤海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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