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潮流下张天翼的国民性写作

2006-07-28 05:57崔秀娟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华威国民性阿Q

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中国文坛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文学”运动。它是左翼文艺运动的先声,然而倡导者们否认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关照—表现”,否认文学的审美特点,而主张“文学,与其说它是社会生活的表现;毋宁说它是反映阶级斗争实践的意欲”。在创作题材的选择上,过分强调要“抓取最能反映目前新任务的题材,即白色军队‘剿共的杀人放火;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工人对资本家的斗争”。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要求写“群像”,认为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应当是群众,而不是个人”。在创作技巧的运用上,则奉行了违背创作规则的“革命罗曼蒂克”和“唯物辨证法的创作方法”。这种一味向政治价值和功利作用倾斜的作品,不仅缩小了文学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内容,而且连作家的性都抛弃了。

新文学正陷于两难选择的困境:是维护“文学反映社会”的基本原理,还是坚持“文学工具论”观点,使文学从属于政治。虽说“张天翼是现代中国作家中最不带自传色彩的一位”,但作家的个人经历仍然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由于家道中落,张天翼从小随父亲东奔西走,接触到各行各业的人物,十八岁以后,从事过各种不同的职业,当过小公务员、小军官、新闻记者、教师等。他自甘黯淡,不求腾达,广泛搜集他日后小说中的各种素材。他给其至交蒋牧良的印象是:张天翼认识不少小商人、小手工业者、流浪汉、小学教师,无论地主、码头工人、仆役、女工、学徒、兵油子、机器工人……他都知道得很多。正因为张天翼对社会各阶层非常熟悉,所以他能从自己熟悉的题材入手,采用独特的讽刺手法,徐徐展开中国活姿态的人物画卷:凶狠残暴、作恶多端、灵魂肮脏的宗法家长;思想空虚、犹豫徘徊的青年一代;拼命向上爬的小市民;抗战队伍中的蛀虫等等。并通过刻画这些人物,揭示他们身上承载的中国儿女的国民性。《鬼土日记》主要批判上层社会中所表现的劣根性,《一年》着力对于下层社会小市民谄上骄下的奴性和向上爬的劣根性进行穷形尽相地刻画和鞭挞。《和尚大队长》则表现了市侩中流氓性较重的那类人的毫无信念、反复无常和惟利是图,是对国民劣根性的集中揭露。

众所周知,鲁迅是揭露国民性的大师,张天翼能在左翼革命热潮中坚持国民性写作,与鲁迅对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1929年4月,鲁迅在他和郁达夫主编的《奔流》杂志上发表了张天翼的《三天半的梦》,使张天翼正式登上文坛。这篇小说是几经一些刊物退稿之后寄给鲁迅的,更显出鲁迅慧眼识才之功,这使得张天翼对鲁迅特别尊崇,在他后来的陈述中,一直认为鲁迅先生是对他产生重大影响的唯一的现代中国作家。其实早在张天翼读中学时,就已经读到了油印本《阿Q正传》,意想不到得这篇“新式小说”竟把一向陶醉在古典小说及福尔摩斯小说和“礼拜六”派作品中的张天翼“迷住了”,他觉察出自身的“阿Q病”和别人身上的“阿Q性”,他觉到阿Q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单是他的形貌,还有更深刻的东西:“他的灵魂”。显然,是《阿Q正传》促使了张天翼幼稚的文艺思想转变,帮助他向“五四”新文学靠近。他从鲁迅的作品中取法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不求表层因素的相仿。鲁迅在他的作品中深刻解剖了中国国民性问题,对知识分子的妥协、软弱、动摇,农民的保守、愚昧、麻木等进行了深刻揭露,勾画出众多的病态灵魂,其本意“并非捺这一群到水底下”,而是“希望他们改善”,目的在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正是由于鲁迅的影响,张天翼笔下的人物多揭示国民性弱点:知识分子的苦闷不满、无力自拔、自甘堕落;小市民的庸俗、虚伪、矛盾可笑;宗法家长的冷漠、势利;反动官僚的虚伪、张狂。他们身上暴露出来的国民性弱点,既有几千年封建思想的影响又有社会变革时人们心态的变化,还有现实环境中种种思想意识在人们心灵上的投影。张天翼用独特的讽刺手法,剖析人物的劣根性,意在通过揭示国民性弱点来暴露问题,达到揭露和疗救的目的。他和鲁迅的态度一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幽默冷峻中总透着迫切引起疗救的热望与温情。他从作家的敏感,窥视人物的灵魂深处,剖析他们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们的苦乐,用讽刺的火花去灼烧他们的心理污点,意在通过讽刺某种庸俗观念,引起他们的觉醒。

二十年代末,一些偏激的“革命文学”倡导者宣布“阿Q的时代已经死去了”。这就导致了相当数量的左翼作家的创作目光仅涉及社会人生的政治、经济层面,忽视或回避了人性层面。张天翼却清楚地看到;阿Q的时代虽已久远,但国民劣根性并没有随之而去。张天翼基于对社会人生的关照,写下了生活在30年代的人物,精神上不同程度地负荷着从老中国那因袭的重担,性格上忽隐忽现的阿Q的影子,这不单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建立在作家对民族、历史和社会现状的深刻认识上,充分体现了作家的审美理想和创作个性。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塑造了一个打着抗战招牌,却热衷于经营私利的“新的抗战官”的形象,通过对其喜剧性格的描写,使人们正视和思考抗战营垒的阴暗面以及妨碍抗战发展的社会隐患。但是,历来的论者只注意华威是“国民党当局可靠的鹰犬”,而没有充分看到作者在塑造这富有个性的、高度典型化的形象时,也结合着对国民性的思考和批判。它使我们透过表层的政治层次,进入到深层的文化心理层次,看到华威的“这些性格,这些作风,这些思想行为是怎样养成的”,从而隐括了一个积弱民族在艰危时势中显露出的某种国民弱点:趋炎附势而又奴性十足。华威先生有一张“变色龙”式的脸,在下属机构的难民救济会上,华威先生是满脸冰霜,盛气凌人,“眼睛并不对着谁,只看着天花板”。而到了上级机关的文化届抗敌总会常务理事会,他却变得及其谦卑有礼,笑容可掬地对”每一个人点头”。前后两个场合,同一个华威先生变得如此之快。华威先生虚伪的面纱下躲藏着卑怯的奴性。正是灵魂深处的奴性,才使他同别人交往时只会根据对方地位的尊卑而采取不同态度。张天翼着力讽刺和批判的还不仅于此,“只想做救亡要人,不愿干实际工作”的官僚作风才是华威先生最大的毛病。它所关心的只是“领导”,为了抓权他无孔不入。更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演讲没人要听,却硬派人去拓几个听众来凑数。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这种带着“阿Q心理”的官僚作风,正是“精神胜利法”在华威先生身上的胜利。张天翼国民性写作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在对国民性探究中讽刺的锋芒并不避开下层人身上的精神污垢。写于1934年的《包氏父子》就是一篇堪称张天翼式的《阿Q正传》。老包就是三十年代的阿Q。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有一个“沉默的国民的灵魂”。当然今天的老包不是阿Q的简单延续,老包是现代半殖民地社会“都市文明”的产物。如果说丧失了一切生活资料的阿Q自欺地说“我的儿子会阔得多”这一连他自己都未必相信的昏话,那么,老包把将来享福的希望寄托在上洋学堂的儿子包国维身上,则完全是不自觉地自欺。他整天陶醉在儿子从洋学堂毕业出来当官,自己也当上老太爷的幻影里。就这点来说,它比阿Q更麻木更不幸。老包三十年来忠心耿耿地为主人服务,默默地承受一切屈辱和打击,从不做任何反抗,只是把改变命运的赌注押在儿子的读书做官上,殊不知,上流社会根本就没有为“他们的包国维”留下一个位置。最后,包国维被学校开除,老包因精神支柱的彻底崩溃而昏倒在地。《包氏父子》宣告了在殖民地文化的侵蚀下,中国“望子成龙”的宗法伦理观念的破产。可以说,老包的灵魂就是被封建宗法观念缠住的小市民灵魂的缩影,这个幽灵至今仍在中国大地上徘徊。

张天翼的国民性写作为左翼文坛刮进了一股朴实清新的风,使人们感到克服左翼文坛文学创作倾斜和脱节的转机的到来。事实也确实如此。

(崔秀娟,河北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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