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诗歌宗教色彩的意蕴

2006-07-28 05:57张严锋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绿原十字架意象

在中国现当代新诗的画廊里,绿原的诗歌无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17岁初登诗坛的绿原歌唱着自己编织的“童话”行走在现代诗歌的征程中,无论其早期诗歌《童话》的梦话迷离,中期诗歌的悲愤激情,还是晚期诗歌的沉郁厚重,绿原始终坚持着执着而又独特的艺术追求。诗人一生诗风的几次转变,但始终有一个无法回避的景观,那就是若隐若现的宗教色彩。正如诗歌评论家张立群指出:“常常时隐时现于诗人作品中的宗教意识以及宗教情怀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

综观绿原的诗歌创作,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诗人最不幸之时,却是其诗歌最有永恒价值之刻,而就是最有价值的诗歌,时时与宗教紧密相连。如40年代的《憎恨》(1940.12)、《给天真的乐观者们》(1944.12)、《诗人》(1949元月)、《站在伽利略面前》(1949)。因胡风案入狱七年的《又一名哥伦布》(1954)。文革十年的《重读〈圣经〉》(1970)、《母亲为儿子请罪——为安慰孩子而作》(1970)、《祈祷》(1971)等等。我深深地感觉到只有把诗人不同时空的作品加以通观和对比性的关照才能容易呈现诗人对某种精神和情怀的拥有。诗歌中大量的宗教意象如宗教故事、宗教人物、宗教情节,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通过对绿原诗歌宗教色彩的考察,进而对绿原诗歌作开阔性的解读,会发现宗教人物、宗教故事、宗教情节等带宗教色彩的“外衣”里面却拥有着深切内涵,蠕动着苦难的身影,深藏着坚忍无比的精神,为思想的圆融表达提供了有效话语。

一、苦难情感的寄托

苗雨时指出:“在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还没有谁像绿原那样把诗与自我生命结合得那么紧密,仿佛融为一体;他的苦难人生孕育了他的诗歌,他的诗歌记载了、升华了他的苦难心路历程。”正像绿原自己曾说过的:“我和诗从来没有共过安乐,我和它却长久共同患难。”用“苦难”一词来形容绿原生活是不为过的,早年失去双亲在哥哥拉扯下长大,过早体验到人间艰辛。罗惠说“绿原的童年是不值得留恋的,他自己经历了他所不懂,也不应懂的人世的艰辛和人与人的复杂关系。”所以一登诗坛的绿原就把自己美好的理想注入在诗歌之中。“有一天/这世界太平了/不会飞/小麦从雪地里长出来/钱都没有用……/金子用来做房子的砖/票子用来糊纸鹞/银币用来飘水纹……/我要做一个流浪的少年/等着一只镀余的苹果/一只银发的蜡烛/和一只埃及飞过来的红鹤/旅行童话/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小时侯》) “湿润的草原上响着夜的铃串;(《惊蛰》)河水闪亮闪亮的从村边流过阳家小景(《这一次》)昏暗的天空中,飘动着老人讲过的神话(《神话的夜啊……))”的美好和梦境,处于如此艰难困境中的绿原为何能写下如此美丽清澈的诗句,“我想,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可能仍然是他受压抑的童年情感无意识的流露”。此时绿原的年龄尚还年轻,还有梦幻的希望。可是艰辛的生活,美丽的童话不再能承载诗人的心里悲苦,从而开始了望着“雨落的城楼”却在“晚钟被十字架的影子敲响了”的声音中寻找的一个心灵挂靠。在黑暗中诗人用诗句表现了诗人的憎恨“不是没有诗啊/是诗人的竖琴/被谁敲碎在桥边/五线谱被谁揉成草发了。”而就是在这首诗中作者写下了“没有晚祷/愈不流泪/愈不需要十字架/血流的愈多/颜色愈深沉。”诗中的“十字架、晚祷、血”等意象的出现,使诗带有沉重的诗情背景和宗教文化色泽。早年的辛酸,中年的七年的牢狱之苦,天命之年的又开始文革十年的沉重打击。如此沉重而又漫长的灾难却没有走向屈服,始终坚信前方。诗人的内在品质的规定,注定诗人走在和谐之音的外围,无论谁都难摆脱前方的陷阱,也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逃不开命运的无奈的绿原只有发之为诗,在诗中倾吐情感和志向,时代的“失语”,使诗人寻找了一个适宜表达的意象。绿原早年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开阔的视野,内在的情感接通了西方文化的“根”——基督教,在同质的苦难的面前产生的心灵相通的碰撞。因而基督教便自然展现在其诗歌中。无论是“沙逊与敌同归于尽”“大卫血战到底”的悲壮,面对猛兽的圣处女,还是十字架上耶和华受难的场面,血色意象的浓烈呈现,这种种苦难经历在诗人一生中都能找到对应的空间。然而诗人用宗教人物、宗教故事、宗教意识等加以表现,使诗歌多了几分沉郁,也使苦难得到提炼和蕴涵,苦难具有了更深厚的内容。这种苦难色彩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苦难呈现,而是整个人类的苦难,既是个人的又是普遍的,具有深广的意味。所以宗教色彩成为连接苦难个人与苦难人类,苦难人生与苦难世界的一个话语,构成了人神对话,中西对话和古今对话。对话所产生的共振,是绿原在诗中表达的精魂所在。

绿原诗中的苦难具有很强的悲剧色彩,而这种悲剧精神最明显的是在其诗歌中的宗教人物身上体现出来的。下面以《重读〈圣经〉》为例

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

他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诗中的“沙逊、丹尼尔、约瑟夫”等都是失败的英雄,在悲壮或苦难之中成就了高尚的品格。使苦难得到了提升,产生了强悍的震撼力量,给人一种崇高的审美感受。绿原就是把人生苦难和宗教色彩融合在一起,进而揭示了深层的悲剧精神。那就是明知前方是坟,我仍然前行。对一般苦难进行超越,实现了一种定格的精神恒定。同属于“七月诗派”的阿垅在四十年代的诗中也有强烈的罪恶意识和血腥,十字架、复活、火、罪、血等是他偏爱的意象。战争的苦难,年轻人的张力,阿垅诗中明显具有强烈的关于“罪”的叙述,以及他以血液、火和身体意象构筑的诗人之城。虽然两者都已冲破苦难的悲剧,精神得以突显,这只不过使阿垅更加决绝和粗直,给人一种犀利和尖刻,绿原的诗歌则是浑厚和粗砺。

二、坚忍精神的诗歌呈现

十字架上的基督是一个为成就世人而献身的受难者形象,他自己的苦难拯救万民于疾苦,以自己的牺牲精神赦免众人的罪孽,背着十字架的牺牲精神是基督性格的主要特点之一。在忍受炼狱似的苦难,自我考验折磨之中,仍然默默祈祷,坚信幸福未来。中国是一个多难的国家,对于绿原来说,一生更是苦难深重,诗人如何在危难之中保持自己的和谐和希望?如何坚定自己和诗歌的本色?正如吴敬思认为“绿原曾经不只是受伤,甚至是整个生命几乎被断送。但是,就是这样的苦难也没有把他压跨”。因为坚信:“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人民”。为人民写作,为人民而歌无疑是一个主要的信念支撑。然而通过对其诗歌的深刻解读,其信念来自异域文化精神推动。诗人郑敏认为:“绿原写诗的动力来自远方精神,他就是被远方的理想的合力吸引着, 身不由己地写下去。”绿原具有深厚的西方文化修养,但身处“失语”的时代,进步的绿原难以用正常的表达方式,于是从十字架上的基督和苦难的灵魂中发现了共同之处。在黑暗和苦难之中来体现坚忍的抗争精神。从诗歌绿原的创作中可见一斑。

《憎恨》

愈不流泪的

愈不需要十字架

《诗人》

“有奴隶的诗人

“他的诗是血液”

不能倒在酒杯里

《信仰》

站在断头台前

我们微笑

我们不祈祷

“不流泪、不需要十字架”、“诗的血液,不能倒在酒杯里”、“站在断头台前/我们微笑/我们不祈祷”这些充满苦难和残忍的宗教意象正是诗人所要面对的客观现实。然而诗人好比“基督圣处女/站在野兽面前/以微笑祈祷”永不屈服,体现出深沉的抗争力量。

如果把目光投放到绿原苦难的时代,就会发现坚忍精神其实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品格,每个诗人或作家在表达这种精神时,选择的意象是不同的。正如绿原在《白色花》所说:“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独特风格。”所以在呈现坚忍精神时,藏克家选择了《老马》,诗人的老马形象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当时那个年代诗人的普遍品格,而曾卓《悬崖边的树》所表现的是处于时代逆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是当时知识分子人格的活的群雕,在孤独而又寂寞的“悬崖边”恪守性格的倔强。藏克家选择“老马”,曾卓选择了“悬崖边的树”,而绿原则选择了基督教作为表达方式和寄寓的外衣。诗中大量的宗教人物、宗教意象、宗教故事以及浓厚的宗教色彩,无疑是诗人所要寻求的一种心灵默契,给自己无望的前途树立一种信仰,把自己的坚忍精神熔铸在宗教之中,于其间渗透着沉郁的力量和深广的文化色泽。

三、哲理化表达的“符号象征”

屠岸指出:“绿原对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传统的接受有两个特点:一是他既接受了歌德、席勒、海涅等的浪漫主义传统,将浪漫式的激情溶进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同时,他又在艾略特、里尔克等现代主义精神潜质中发现了理智的魅力和美。在他的诗歌中,理性与心智始终伴随着他的诗歌成长,构成了他的诗歌中特有的既有智性又不乏激情和幻想的诗作。”自上所述,绿原诗歌中反复出现了宗教人物、宗教色彩、宗教题材,如早期的《憎恨》,中期的《伽利略在真理面前》,中晚期的《重读(圣经)》、《祈祷》等。“这些类似于解读宗教故事的篇章,以及诗人在受难之后炼狱生活中写下的大量作品,最终与宗教救读相关的却是如何思考现实的社会人生与永恒的真理”。如写于“文革”期间的《信仰》。

《信仰》

罗马斗兽场中间,

基督教圣处女

站在猛兽面前

以微笑祈祷:

——上帝与我同在啊。

斗争养育着生命:

胜利一定与我们同在!

站在断头台前

我们微笑,

我们不祈祷。

诗人面对“猛兽”以“微笑”相对,没有丝毫的畏惧,但诗人把这种内在的“志向和愤恨”通过宗教人物和宗教场景表现出来,诗中“圣处女”象征着正义和真理,而“猛兽”则是黑暗和荒谬。诗人在黑暗的环境中体现着自己或争取真理的人们的苦难精神,即使站在断头台前也决不退却,始终昂起头以微笑捍卫着“圣处女”的尊严,面对强权和荒谬“我们不祈祷”,在“我更爱真理”指光中寻求着合适的意象表达,使得诗歌具有语言表现之下的冷峻和凝重,传达出了某种思辨的气质和理性的机智。宗教色彩是其诗歌的“外衣”,通过娴熟而圆融的艺术加工,和内在哲理水乳交融,诗歌的意蕴更为深远,给阅读带来了新的视野和审美感受。

绿原作为20世纪极为优秀的诗人,他的诗无疑为中国现代诗歌史增添了一份珍贵的遗产。只有通过对其诗歌的开阔性的解读,挖掘其诗歌应有的深远的内涵,才能体味到诗人诗歌的永恒魅力。

(张严锋,三峡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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