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池莉小说中的“黑夜意识”

2006-07-28 05:57徐书奇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池莉男权女性主义

在我国,最早把黑夜和女性联系起来的是《易经》。《易经》称“一阴一阳为之道”,白天是阳,黑夜是阴,男人是阳,女人是阴,黑夜和女性就是在“阴”这一层面上连接在了一起。到了八十年代,女诗人翟永明更是在女性主义意义上挖掘二者的关系,她把那首《女人》组诗的序言部分命名为“黑夜意识”,以此呼唤女人自觉的独立的主体意识。池莉虽然没有在作品中刻意描写黑夜和女人,她笔下的黑夜和女人的关系也没有成为翟永明的“黑夜意识”的积极脚注,因此,我们不能随意用女性主义的理论进行涵盖,但是,在当代女性主义语境下对池莉小说中黑夜里的女性形象表现出的较为复杂的思想意蕴进行解读,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概括起来,池莉笔下的“黑夜意识”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黑夜让女人美丽

按照《易经》的解释,黑夜属于女人,黑夜就像是女人的家园,在自己家里的女人会给人一种“私点”的诱惑和遐想。池莉的小说《生活秀》尽情地展示了这一点。夜幕降临了,吉庆街的夜生活拉开了帷幕,各种小生意、各种声响、各色人等汇集在一起,热闹非凡,正如小说中所说:“吉庆街是一个鬼魅,是一个感觉,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漂泊码头,是一个大自由,是一个大解放,是一个大杂烩,一个大混乱,一个可以睁着眼睛做梦的长夜,一个大家心照不宣表演的生活秀。”显然,吉庆街的夜充满了美的诱惑,而很有风韵的女人来双扬又占居这美丽的中心,她“静静地坐在她的小摊前,不咋呼,不吆喝,眼睛不乱梭,目光清淡如水。来双扬的二郎腿翘得紧凑伏帖,虽是短裙,也只见浑圆的膝盖头,不见双腿之间有丝毫的缝隙。来双扬腰收着,双肩平端着,胸脯便有了一个自然的起落,脖子直得像棵小白杨。”特别是她双那经过精心呵护的手更是美的焦点,“她就那么坐着,用她姣美的手指夹着一支缓缓燃烧的香烟。繁星般的灯光下,来双扬的手指闪闪发亮,一点一滴地跃动,撒播女人的风情,足够勾起许多男人难言的情怀。”这里,黑夜充满了诱惑,女人更是充满了诱惑,在构筑美丽的诱惑上,黑夜和女人成了共谋。

按照女权主义者的观点来理解,对女性的美丽的描写,特别是用女性的“色相”来完成对男性的吸引,完全是传统的男权主义的价值标准衡量的结果,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女人完全成了男人们的“他者”,女性的自我意识丧失了,女性存在的价值遭到了亵渎。因此,爱美和爱展示美,与其说是女人的天性,倒不如说是女性长期以来受男权主义话语霸权的影响的结果,在这种不平等的对话当中,女性的失语几乎成为“集体无意识”。由此看来,池莉笔下夜的美丽和美丽的来双扬与女性主义的要求相去甚远。然而,当故事继续发展,当来双扬和卓雄洲来到度假村后,来双扬在心灵深处对卓雄洲的失望,又让我们看到了具有女性主义的来双扬,她所要求于男人的不但是一见钟情,更重要的是心灵的理解和相通。卓雄洲对她的过于完美化的描述不但没有使她得到虚荣的满足,反而使她感觉到梦幻和期待的失落。特别是当她看到脱了衣服的卓雄洲和西装革履的卓雄洲有着极大的反差后,使她更加认识了“男人”,或者说是来双扬的女性主义价值观进一步觉醒,男人的高大形象在她心中轰然坍塌,随着男性形象倒塌的是自尊的独立的女性自恋意识的成长。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情节,加上作品最后来双扬风韵中那种夹杂的冷色,又令我们体会到池莉内心深处复杂的女性主义精神的存在。

二、黑夜让女人绽放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中有三部分组成,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完全是无意识的,基本上由本能组成,这种本能弗洛伊德称之为“力比多”即“性力”,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它按照“快乐原则”活动;自我代表理性,它感受外界影响,满足本能要求,按照“现实原则”活动;超我代表社会道德准则,压抑本能冲动,按照“至善原则”活动。由于本我总是受到压抑,所以,人格中的三个部分之间是很难保持平衡的,当失去平衡发生冲突时,人们就会导致精神病症和人格异常。从社会学角度去理解,弗洛伊德的这一人格结构学说无疑为女性主义者提供了生理学意义上的支持,因为,作为性本能的“力比多”不但存在于男性身上,同样也存在于女性身上,在“力比多”的世界里,男女存在着绝对的平等。从弗洛伊德的这一理论出发,去解读池莉的小说《一夜盛开如玫瑰》,或者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去审视《一夜盛开如玫瑰》,我们也许得到的会更多。

苏素怀是某大学的一位中年离异女教授,在事业上,她成绩卓著,占尽风头,就如校长在大会小会上所说,她“只剩下走上诺贝尔化学奖的领奖台”,但在她的内心深处,作为一名离异后的独身女人,除了事业上的收获外,她所渴望得到的还有异性的爱慕与追求,是人的正常性欲的发泄。然而由于主客观的原因,现实使她失望,现实并没有及时满足她在性心理上的要求。因此,在夜幕来临之时,这个欲火烧身的女性不觉走出校园,来到大街上,潜藏的欲望驱使她和一名出租汽车司机恰好邂逅,并渐次步入冒险式的浪漫,这个压抑已久的女人一夜之间激情荡漾,犹如盛开之玫瑰。然而,“一夜情”没有就此而止,此后的一段时间,苏素怀沉浸在痛苦的自责与期待当中不能自拔,当她终于得知上当受骗后而精神崩溃,被人送往精神病院,“所有认识和知道苏素怀的人都感到无比震惊,谁都忍不住要问一个为什么,苏素怀为什么精神崩溃?一个如此有成就有地位,学术界的万般宠爱集于一身的年轻教授,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精神崩溃?”然而苏素怀“已经彻底地懒得理睬这些俗人了。”原来人性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而人性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是人性击倒了压抑人性的自己。作为动物的人,人性一旦被外在的东西压抑,必然以扭曲的形式出现,长期的独身生活,加上刻板的现实生活,苏素怀不但没有压抑住自己的“力比多”的强烈冲击,反而成了弗洛伊德学说的最典型的例证。读《一夜盛开如玫瑰》不禁让我们联想到上个世纪30年代施蛰存的小说《春阳》,在《春阳》里,作者同样以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手法描写了“为旧式婚姻牺牲了青春的中年乡镇富婆,在春天的阳光和商业大都会气息的诱发下,萌动的一次注定要失败的性爱心理”,池莉的小说《一夜盛开如玫瑰》可以说是一篇现代版的《春阳》。只不过池莉在表现这一思想时,在时间的安排上和施蛰存的小说《春阳》刚好相反,后者选取春天里的一个白天,在春阳的刺激下演绎女主人公的性心理活动,而池莉则选取了一个夏夜,在黑夜的遮掩下让女主人公流露真实的自我,黑的夜成为女人绽放欲望的T台。在这些“性”心理描写的小说中,作者不但从心理学角度阐释了男女平等的“女性主义”思想,更从造成女性性压抑原因的社会学角度,猛然抨击了男权社会对女性造成的伤害。

三、黑夜让女人觉醒

黑夜本来是属于女人的,然而在小说《小姐你早》的主人公戚润物的眼中,由于灯光的介入,它却被男人霸占,成为男人亵渎女性的乐园。当她走进麦当娜夜总会的大厅时,黑的夜“亮”了,而且“这黑夜的亮是那故意的亮,是那暧昧的亮,是那挑逗的亮,是那诱惑的亮,是那放肆的亮,是那虚伪的亮,是那不洁的亮。人们要这种亮夜做什么?戚润物悲愤地暗笑了一笑:男人。这是男人们要的夜。”这与电灯发明者的初衷是相违背的,“电灯的最初发明者戴维爵士在1802年向往与创造的是在某一段时间里获得照亮黑暗的弧光,1880年的爱迪生十分明确的理想就是延续白天驱逐黑暗,1996年的人类却已经是那么地居心叵测,利用灯光的目的是使黑暗更加黑暗,使原本单纯的黑暗变成复杂的糜烂的黑暗。”因此,戚润物对这亮的夜充满的满腔悲愤。如果说这点悲愤一开始是建立在对自己的丈夫王自力的爱情基础之上的话,那么当她第六次走进麦当娜夜总会的时候,戚润物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她对亮的夜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在理解的基础上,她——作为女性的她——清醒了,顿悟了,因而成长了:他认识了男人,同时也找回了自我。“整个夜总会表面繁华似锦,实际虚张声势;罗马柱看上去似汉白玉,其实是泡沫;地板号称大理石,其实是塑料;楼梯的扶手上油漆班驳,沾满无数脏手的污垢;屋顶和窗帘上灰尘累累,提供夜点的小碟不是油腻腻的,就是有破损的,穿着制服的保安开口全是乡下土话,指甲缝里积满了黑色的污垢。正如现在的男人,他们哪里还是男人?除了怀里揣着大把钞票之外,他们没有了挺直的脊梁,没有了堂堂正正的仪表和神态,没有了对女性最基本的爱情、尊重和礼貌,没有了责任、信诺和豪气。他们既没有从前男人的勇猛、忠诚、淳朴和强劲的生命力,也没有现代男人的文化、优雅、含蓄和永不消失的青春感。这就是为什么戚润物的泪水一次又一次无尽流淌的根本原因所在,他从王自力身上发现了其他男人,又从其他男人身上发现了王自力,他恐惧地认识到王自力已经到了某一地步”。这一大段描写揭示了戚润物对当代男权社会的批判,男权话语下的社会表面上貌似强悍,其实已经到了十分堕落腐朽脆弱的地步。面对无可救药的愚蠢的男人们,女人们只有自己来拯救自己,同时拯救这个世界。黑夜让戚润物觉醒了,接下来的情节,便是戚润物和她的姐妹们李开玲、艾月等联手把王自力从腰缠万贯变成一无所有。

黑夜成为戚润物女性意识觉醒的发源地,在黑夜里她认清了男人,找回了自我,她不但对男权社会进行猛烈控诉和抨击,而且和她的姐妹们联起手来,把男人还原为本初状态,在拯救自我的同时,拯救这个世界。《小姐你早》又把黑夜还给女人,这篇小说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女性意识从混沌到觉醒再到抗争的发展脉络。

四、黑夜让女人愤怒

荣格认为,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具,一副是人的本来面目,一副是生活面具,而后一副被他称作“人格面”。“人格面”这个词原来是指古代演员戴在头上,表明他所扮演的角色的那种面具。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在从事着各种职业和职务,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按照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扮演着各种不同的社会角色,他呈现给大家的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人们的本来面目和人格面应该是相互矛盾和冲突的,但是由于人们受到文明的教化,一般情况下会在二者之间达成一种谅解,形成一种折中。但过于刻板的人格面意味着全面否定人的天性,存在于无意识中的人的天性会在一定程度上冲破刻板的人格面的束缚,表露出人的本来面目。池莉在《云破处》这篇小说中,以白天和黑夜的转换为叙事模式,给我们展示了人们两副面具的较量。

黑夜和白天本来是自然界的一种时序更替,但在池莉的小说《云破处》中,白天和黑夜却成了人格面和本来面的象征。在白天,在单位,当主人公金祥和曾善美夫妇扮演他们各自的社会角色时,他们给人的印象非常好,“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正午的阳光下的一片绿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色泽柔和又可爱。”“他们就像夏夜里的星星,谁都可以看到他们。在他们的关照下,我们觉得危险和动荡总是在电视上报纸上和传闻里,而我们身边的生活总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老实得近乎于平庸。”总之,金祥夫妇在白天尽职地扮演着社会要求他们的社会角色,他们的一切就像“白天”那样清清楚楚。然而随着黑夜的到来,随着故事的发展,金祥夫妇的本来面目一层一层地展开,原来在他们较好的人格面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夫妇两人回到自己的家里,双双摘下了戴在头上的面具,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有谁回想到,一个文雅的男人会在几十年前杀过人,一个温柔的女人会有如此痛苦的经历?又有谁会知道,在夜幕的衬托下,一个柔弱的女子会变得如此可怕,一个受过教育的男人会失去人性,流露出变态的人性的丑恶的一面?又有谁会想到人性的两副面孔会在白天和黑夜如此紧张地转换而又不被人看穿,一个连警察都不可能怀疑的女性,竟把自己的丈夫谋杀而天衣无缝?黑夜让女人洞穿了历史和现实,黑夜让女人获得了愤怒的力量,从而使素以柔弱著称的女性战胜了男权神话。

显然,在池莉的小说中,有关黑夜和女人的描写有着更加复杂的意蕴,黑夜既是作者叙述故事的线索,又是表达作者女性意识的一个平台,通过黑夜和女性之间的特殊关联,让读者获得一种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的形而上的思考。

(徐书奇,河南质量工程职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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