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与人性力量的直接交锋

2006-07-28 05:57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神性空山佛祖

徐 权

藏族作家阿来,以特殊的身份,向我们展现了藏族的独特风情和特有的心灵。阿来曾以一部被誉为“浩大的民族史叙事”的《尘埃落定》获得茅盾文学奖,蜚声文坛。于2005年5月份,他又向我们展现了他的第二部长篇《空山》(第一卷机村传说壹)。《空山》(第一卷机村传说壹)由《随风飘散》和《天火》两个相互关联却又相对独立的部分构成:《随风飘散》叙述了私生子格拉与有些痴呆的母亲相依为命,受尽屈辱,最后含冤而死的经过;而《天火》则写了在一场森林大火中,机村人以及机村以外的周围世界发生的种种变化。而整个的《空山》(第一卷机村传说壹),则让我们感受到作者阿来向我们展现的是处于藏族文化的机村神性和人性力量的直接交锋,即神性的逐步解体和人性的俗化。

在《随风飘散》中,机村的庙宇被平毁,连象征着神性的金妆佛像也被毁掉时,僧人们也只能是大哭一场,包括男主人公之一恩波和他的舅舅江村贡布。他们没有办法阻挡这一切的改变,他们心中“佛祖”的力量是微弱的,只能适应。这是神性和人性力量的第一次直接的交锋,以人性的胜利而告终。从第一次的交锋可以看到,在那样的年代,不管你自身的文化有多深厚,有多牢固,在强势的冲击下,力量也是很微弱的。接下来,有个细节描写,恩波的母亲希望他的儿子娶勒尔金措,但是当她得知恩波真的要娶勒尔金措的时候,她却问(原来的喇嘛)江村贡布说:“恩波可是和尚,佛祖会降下惩罚吧” 江村贡布则说:“放心吧,佛祖这些年上别的地方去了。”说到佛祖的时候,她其实是有口无心的,但当她明白儿子真的跟勒尔金措相好时,就哭晕过去了。为什么有如此的反应呢?不难分析出,此时的她(恩波的母亲)内心中是矛盾的,她希望她的儿子娶勒尔金措,但是又怕佛祖的惩罚,得知佛祖不在了,她又是何等的伤心。机村的佛祖哪里去了,难道真的不在佑护机村了吗?她没法接受,于是晕了过去。同样面对格拉时,她也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在她的眼里机村的神已经消失了,这是一个人性异化的烂泥沼,因而对年少和善的格拉来说,只能是在泥沼里慢慢地腐烂。而对于格拉自己来说,两个还俗的僧人眼里常闪着和善的亮光,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亲近与温暖。因为在他的心里,还俗的僧人应该还是神性的象征,他们应该有着和别人不同的美好的人性。然而我们小说的悲剧就是从这开始的,“作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个为俗世生活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天在成长。”日后,也正是这个还俗的僧人间接导致了小男孩格拉的屈死。另外江村贡布原是万象寺的喇嘛,他也是被迫还俗的,可是,当他看到自己魁梧的外甥从麦田间跑来的美好瞬间时,内心感动极了,这是被世俗化的生活所感动,他心中想到,在寺院禅修得到启悟时也无非是这样的喜乐吧,这一刻,神性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俗世化的人性。

在《随风飘散》中让我们更加关注的是格拉并不能和机村其他的孩子一样,有父母的疼爱,有自己的伙伴,而他只能是生活在孤独中,平时也没有人愿意与一个“私生子”进行交流。因此小说中写到格拉初次见到尚在襁褓中的另一个小说的主角兔子时,习惯了粗糙生活的他竟被婴儿柔嫩的皮肤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光滑,如此细腻的东西。也就从未有过这样的一种温暖,在这仅存的人性温暖感中,格拉却“架不住”,“一溜烟跑开了”。

小格拉要想得到人性的温暖,只能是从比他更小的兔子那里得到。以至于到后来,兔子会走路的时候,兔子的奶奶答应让格拉带着兔子去玩的一刹那,格拉是多么的高兴,当兔子答应和他交朋友的时候,格拉又是那么的开心,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但是这也让我们感到是一种悲哀的幸福。在藏文化深厚的机村,当象征神性的“佛祖”倒塌以后,留给机村人的还有什么,在人性本善的机村,为什么有着格拉这样的悲哀。这是一个孩子的错误吗?这是因为他是一个“私生子”吗?难道世界别的地方就没有“私生子”吗?这些都是作者阿来带给我们的思考。接下来更大的悲剧发生了,当兔子被鞭炮炸伤后,几乎机村所有的人都说他是被格拉炸伤的。没有人对此有丝毫的怀疑,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事情本该如此。但兔子,是唯一让格拉感觉到温暖的人。他自己是清醒的,他想还朋友格拉清白,却没有任何作用,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可以说此时的机村,唯独兔子是心中没有一丝恶意的,唯独兔子仍然心存神性,正因为如此,兔子在神性解体的机村是难以存活的,他从一出生就伴随着微弱的生命。因而仅一粒小小的鞭炮就断送了体弱多病的他的性命,并且他的死预示着机村人世代信奉的神性在机村人的心里趋于解体。因而,此时格拉不管是否是凶手,他的命运也已跟兔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在神性已经丧失,人性日趋俗化的机村,格拉无处申诉,无处诉说,他也必将走向含冤而死的道路。最后,他的魂灵回来了,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机村的人却怎么也看不见他,未能完成夙愿的魂灵也就只能随风飘散了。

可以说《空山》(第一卷机村传说壹)中的第一部分《随风飘散》为我们创造了聚焦一个时代的人性的风俗画。让我们看到了,在神性和人性力量交锋中,神性的无力和人性的异化;而《天火》中则是借助一场罕见的天火,照出机村人在救火过程中人性灼伤的画面。

在《天火》中,我们知道最先发现大火的是格拉的母亲桑丹,认为“色嫫措”中存在的两只“金野鸭”飞走了。而“金野鸭”却是一直作为机村的佑护神存在的,人们知道它们的飞走意味着什么?所以当桑丹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在场的人都认为她因为丧失儿子而疯了。其实,此时的机村人心里的神早就被那个时代、那个形势所磨灭,只是他们还不愿承认而已。事实上,大火是真的来临了,并且这场大火到来时,机村人也已经感觉到有一些怪事发生。首先,是桑丹说“色嫫措”中存在的两只“金野鸭”飞走了,接着是巫师多吉的毛驴突然离开机村的地盘去寻找它的主人,还有就是机村的大队长格桑旺堆生了奇怪的病。这些都让机村的人感到未有的奇怪。刚开始,机村的人们,以大队长格桑旺堆为代表希望凭自己的力量,阻挡这场大火,但是疯狂的大火似乎并不听话,而是逐渐地逼近。巫师多吉前来助阵,他认为保护机村是他的职责,他是神与机村之间的媒介,他要在关键时候祈求神来保护机村。他冒死在山洞中“作法”想驱散这场疯狂的烧虐,但是直到累死,在熊熊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未能如愿。随着大火的推进,机村人又炸毁了他们心目中奉为保护神的“金野鸭”栖息的湖“色嫫措”,即使是这样也没能熄灭这场罕见的大火,此时机村人都“变呆”、“变傻”了。最后熄灭大火的,并不是人,而是来自大自然天空的一场大雨。此时,在机村人心中仅存的一点神性最终丧失殆尽了,一向尊奉的“保护神”、“金野鸭”救不了他们。随之带来的却是人性中美好那一部分也逐步趋于俗化,在这场罕见的大火中,神性与人性又一次直接的交锋中,神性显的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人性的异化又是那样的顺乎自然。小说中机村人开始无休止地偷外来救火者的东西,他们感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在过,吃的是这样的好,这样的丰富,“几天下来,屋里的馒头干已经快码成一堵墙了”,连救火女英雄央金的母亲也顺便将医院的痰盂拿回家成为她们家盛放酸奶的专用器皿。可以说,大火是可怕的,但是在大火中灼伤了的人性更是可怕的,它带给我们的是更大的伤害。

当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作者阿来,在小说中,他并不是不给我们希望,写到机村人在格拉和母亲突然消失后还是心存愧疚的。这一点可以说虽然神性已经解体,但尚有一些美好的人性存留于机村之中;在《天火》的结尾,大火过后,索波一个人走向村外,看见了无数争相开放的花朵,他的眼睛湿润了,然后,多吉的驴嗅他时,他的泪水一下子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这也预示着大火之后美好人性复苏的希望。由此可见,《空山》是神性解体和人性异化、俗化之后的空山。

(徐 权,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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