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鲁迅小说中的“我”

2006-07-28 05:57陈昌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第一人称孔乙己鲁迅

鲁迅先生的小说集《呐喊》、《彷徨》,共收小说二十五篇,其中有十二篇小说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呐喊》有:《狂人日记》、《孔乙己》、《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彷徨》有:《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这些小说,反映的思想和表达的内容都和作者的人生经历有关,作者试图用批判现实主义的手法来暴露社会现实生活的矛盾。当然,“我”作为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不能等同于鲁迅,只能说有鲁迅先生的影子。现就鲁迅小说中“我”的形象进行分析。

讲述者的形象

作者运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即讲述故事所采用的观照角度,集中反映叙事者同他所叙述的故事之间的位置关系。所谓讲述者就是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或者讲述自己所见到的和所听到的事件。《呐喊》作为鲁迅先生早期的小说集,其中就有八篇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进行叙述。这个讲述者通常以下面几种形式出现:

1、作为故事中的主人公用日记形式讲述非己的故事或自述形式讲述自己的故事。如《狂人日记》,小说通过“狂人”的自言自语展开故事情节,形成十三篇日记,既然患有精神病,必然是胡思乱想,作者就是借狂人之口表达自己对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控诉。《一件小事》就像一篇记叙文,作者在讲述自己的事情,简单的几句对话,就把“我”的思想表现出来,“我”作为知识分子进行自我解剖的主题显得很鲜明、突出。

2、作为小说中的次要人物用回忆的形式讲述亲眼所见的故事或谈话的形式讲述小说主人公的故事。在《孔乙己》中,“我”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小说通过回忆的方法展开故事情节,“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当伙计”。“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时间的跨度点明小说的构思以回忆的形式出现。小说的结尾句耐人寻味,在同一句中,运用“大约”、“的确”自相矛盾的词,说明孔乙己这一封建科举制度的受害者,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是一名普通人,在咸亨酒店是被人作为笑料的顾客,他的死,没人证实,他悲惨情况以及长时间的不出现,证明他的死是必然的。作者正是通过“我”,一方面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观察者,如实地讲述自己的所见,通过咸亨酒店作为背景,成功地塑造了“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一知识分子形象;另一方面,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孔乙己周围的庸众视角,隐含着作者对孔乙己的不幸遭遇的同情,也否定了那些从咀嚼不幸的悲惨命运中得到心理满足的无聊的看客们。

在《头发的故事》中,小说开头引出N先生“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所来谈天”,小说结尾“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第一人称叙事者的作用似乎只在于引出前辈先生N,小说除了“我”仅有的几句交代性叙述外,余下的几乎都是N先生的独白。既然如此,小说何不以N先生的独白方式直接叙述,而插入一个引出N先生的“我”。这就是作者运用次要人物的作用,如N先生出现引出“我”对N先生的一段议论:“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我”以调侃的语气评价N先生,拉开了讲述者与人物的距离,使读者保持着与讲述者的超然态度,在理性层次上审视着N先生的话语。

回乡者的形象

在鲁迅以“我”作为叙述者形象的12篇小说中,有4篇小说《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构成一个系列,小说塑造的“我”是一个从都市回乡者的形象,讲述的都是“我”作为一个漂泊羁旅的异乡人在回到家乡的所见所闻所感。应该说小说中的“我”与作者的思想是比较一致的,小说表现的主要人物思想正是作者在探索人生之路的过程中所苦苦思索的问题。

1、回乡者所见。在《故乡》中,“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我”就是一个回乡者的形象。小说通过我回故乡的见闻和回忆,把三十年的前后人事变化进行对比,故乡的景和物依旧,人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少年闰土活泼、机智、可爱,中年闰土粗笨、麻木、迂腐;杨二嫂由“豆腐西施”变化为“凸颧骨,薄嘴唇”的老女人;作者没有写自己身在异乡,到处漂泊的生活变化,却在文章的结尾写道“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我的辛苦展转”正表现了作者漂泊异乡探索人生的生活历程,从闰土的身上看到,一代代的中国人在循环往复地演绎着这样的故事:“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造成如闰土一样的木偶人。

2、回乡者所闻。《在酒楼上》“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叙述的事情很简单,我在酒楼上喝酒:

“啊,——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在酒楼上边喝酒边听吕纬甫诉说近几年的坎坷历程。吕纬甫的消沉颓丧,人生的不幸际遇,反映了旧时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的悲苦。

在《孤独者》这篇小说中,“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小说主要写魏连殳为其母送殓以及后来人们为魏连殳送殓的场面,通过“我”与魏连殳的认识、交往、送别,塑造了一个孤独苦闷的知识分子形象。

3、回乡者所感。《祝福》的祥林嫂是鲁迅小说中写得最为悲惨的劳动妇女形象。旧历的年底“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我”回到鲁镇的几天时间,感触最深的是遇见祥林嫂,“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何况,祥林嫂是在除夕晚上,人们在祝福中死去的。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

作者通过回忆的手法,叙述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片断,深刻揭示了造成祥林嫂中年死亡的原因不是“穷”,主要的原因是封建社会的四大绳索:夫权、父权、族权、神权。

4、回乡者启示。这几篇小说的结尾几乎让“我”毫无例外地经历了某种人生启悟。《故乡》的结尾:“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已不再构成困顿人士的些许安慰了,只证明“我”仍需要继续跋涉而已,从叙述者身上体现着作者寻找人生的出路。

《在酒楼上》的结尾:“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小说的开头“凄情”到结尾的“爽快”,“我”就在这种情绪中完成了一个心灵的过程;“他所住的旅馆方向正相反”一句显出一种象征的色彩。又如《孤独者》的结尾:“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这里的“轻松”与“坦然”同整篇小说压抑的调子相比显得截然不同。

因此,从宏观上分析回乡者形象模式的叙述者系列,“我”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叙事作用,回乡者的形象作用体现着作者的价值思想和人生的抉择。正如《彷徨》一书的题记,作者引用《离骚》的诗句:“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彷徨”构成了鲁迅生命意义的基调,逼使作者思考生命存在的价值,同时回乡者那种孤独的意识就越强烈,这正是鲁迅在绝望中抗争的人生哲学思想。

“看客”的形象

在鲁迅的《呐喊》、《彷徨》这两部小说集里,作品很成功地塑造了一批社会底层人物的典型形象,也成功塑造了“看客”者的形象。这个看客当然也指围观的观众,如《药》里面的前去观看刽子手杀人场面的看客,这一类看客思想麻木、愚昧;这里指在观看的看客并正在设想拯救这一类看客的“看客”。“我”正是这样一个“看客”,他不但正在看这个社会以及在这个社会活动的人们,并且能够看出社会生活的矛盾。我们从《呐喊》的自序中可以看出作者的人生理想,“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提倡文艺运动了。”鲁迅弃医从文的目的就是想通过文艺来帮助这一类看客。

当然,他自己也是一个看客,在鲁迅的以“我”为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者的小说中,“我”本身也是一个“看客”形象。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为自己写小说定下这样的宗旨:“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造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作者从把原以为的“看客”转变为“被看”,“我”则变成“看客”,构成了“看与被看”的先驱者与群众的关系,也就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在这一类小说中,“我”与作者的距离大大缩短了,作品中渗透着较多的鲁迅的生命体验,“我”听了“头发的故事”的愤激,听了“孤独者”的诉说并为之感到孤寂和复仇的情绪,不正是作者自身感情的流露吗?

在鲁迅的“我的故事”这一类小说中,《狂人日记》显得很特别,小说日记采用白话文体,小序则采用文言文体,“我”和“余”构成两重叙述、两重视角,这是一种新的创造。鲁迅的以“我”作为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茅盾在20年代就对鲁迅的小说进行了这样的评价:“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鲁迅的小说以“我”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复杂化,开创了现代小说创作的先河,成为现代小说叙事复杂化的一个标志。

(陈昌帅,广东省阳山县职业技术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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