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下的残缺与永恒

2006-07-28 05:57商志华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杜拉斯之恋广岛

“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绝不可以忽视她”,因为这句话我才开始慢慢地走进杜拉斯的文学世界,初读杜拉斯,我本能地拒绝她那灰暗和忧伤的文字,跳跃和不连续的思维使我的解读遇到了障碍。在杜拉斯描绘的世界和我的理解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距离让我无法靠近。不过一旦越过了文本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就会发现和杜拉斯的文字之间有了某种默契。所以,要么读不懂杜拉斯,要么就爱上了她。

杜拉斯的作品之所以在文坛具有经久不衰的魅力,一是在于杜拉斯的作品给读者提供了一个他人无法模仿的形式,她开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话语时代。二是由于杜拉斯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爱的主题多是在距离之中呈现出某种残缺和永恒之美。这种爱在充盈与虚无的漫无尽头中尽显绵绵不绝的味道。

杜拉斯的创作是一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切割,对此地与彼地的阻隔。在她的作品中,故事的始末细节并不重要,她所在意与她所力求达到的是使男女主人公的话题“富有寓意”。杜拉斯在她多部作品中都显示了她是一位独具匠心的剪辑师,将她认为有意义的画面置于自己的谋篇布局中。她的思维是跳跃的,所以读者不可能在她的叙述中获得完整的线性情节,而是在她的非线性叙述中,捕抓住古老的音韵和星系般众多的形象。但我们可以发现,在貌似残缺、不连续的画面背后其实是意义上的连续,有种内在的流畅性。下面以《情人》、《广岛之恋》、《艾米莉·L》为例来具体论述。

杜拉斯在答法国《新观察家》杂志记者问时,曾回答《情人》一书是“一节一节,一个时间一个时间地写出来的,从不考虑它们之间在时间上有多少联系,可以说我是不知不觉地使它们之间有所联系。” 她说“写书就像作曲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一本书的整理就是要让它符合音阶的规律……” 可以说在《情人》的写作中,作者以一位饱经世事的老人的姿态站在一个高度娓娓道来,这种无形的距离在小说中时时都可以透露出来,文中作者经常用“那是……” “那时……” “那天……”这些回忆色彩很浓的词来开始她的记忆。也正是站在这样一个高度,作者的思维就好比一架摄像机,她经常用镜头语言来表现思想,所以,表面上时间的不连续正体现了意义上表述的流畅和连续,如她从哥哥的坏心眼转移到对赤道天空的描写,从她那作恶的深度转到那蓝色的深度,从他那邪恶的膨胀转到天边的无际,从和情人做爱的极乐之境切换到大海的无形,无可比拟,简单。杜拉斯在这些过渡转移之中并没有用一种文字上的连接符号比如“像”“似”等等,而是直接地、突兀地另起一段描写另一个事物,这就需要读者自己去领悟其中的意义,读杜拉斯就必须具有领悟镜头语言的感悟力,尤其是对那些忽然插进来的情节,才不至于不知所措。

再如《广岛之恋》和《艾米莉·L》也同样体现了时间上的不连续和意义上的连续与永恒。电影剧本《广岛之恋》展示了男女主人公“行吟歌剧般”的对白,他们二者之间对话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交谈和互相沟通,而是为了营造不俗的氛围,为了让另一个故事登上“舞台”,主人公经常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无视他人存在,大段的内心独白,祷文式的叠句,咏叹式的朗诵,表现了人的潜意识,形成了现实与记忆的交错。在咖啡馆,法国少妇向日本男子讲述纳维尔的故事时,她是站在一个时过境迁的回忆者的角度进行追忆,杜拉斯没有让她一口气讲完,而是在日本和纳维尔之间不断地切换,从而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属于纳维尔的故事。这在阿伦·雷乃导演的电影《广岛之恋》中愈加明显,影片中突兀的闪回镜头给观众造成巨大的心里压力,杜拉斯让观众的心理期待有了某种疲惫,而这种疲惫是我们的视觉期待造成的,在文本的阅读过程中,她的这种断断续续的穿插以及日本男子丢失身份的回答(日本男子经常以德国士兵的身份回应她),已经给纳维尔的故事和日本的故事无形中套上了一个纽带。到了《艾米莉·L》中,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只是成了一个背景,杜拉斯这回把活生生的人当成了取景器,给了他们一个合适的角落,在一定的距离下,开始记录他人的故事。这样的叙述方式使艾米莉·L与船长的关系,与年轻守门人的关系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也使男女主人公的某些谈话及时地获得了有意义的交流。《艾米莉·L》中最耐人寻味的一段是艾米莉·L写给年轻守门人的信,那种若有若无的对感情的期待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美丽。艾米莉·L把它写出来了,她也就获得了某种解脱。女主人公在与男友谈到写作时曾说:“在我看来,只有当它被写进书里时,才不折磨人……变得无足轻重,将从记忆中被抹去,我从和你的故事中发现了这一点,写作也许就是这样,是忘却,是替代。” 二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呼应,女主人公对写作的执着和艾米莉·L对诗情的眷恋,以及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写作的反对和船长对艾米莉·L写作的惧怕。杜拉斯作品的无穷魅力即在于你在阅读时,能从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片断中去进行意义上的联结,这就是我要说的距离下的残缺与永恒。

(二)爱情的虚幻,死亡的阴影,希望的迷蒙,面对生存绝境的苦闷是杜拉斯文学作品的主题,因此许多评论家认为她是写“绝望爱情”的作家。她的作品永远阐述着一种爱之绝望的悲剧。但我认为不尽然,仍以她的作品《情人》、《广岛之恋》、《艾米莉·L》和《长别离》为例,在这四部典型的以描写爱情为主的小说中,我能强烈地感受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都存在着一层无法言说的距离,这种距离感使他们的爱情变得残缺,变得有遗憾,可同时又获得美学意义上的永恒。作品中主人公的爱情无论是刻骨铭心,或是若有若无,或是无可奈何,杜拉斯都能让作品中的爱情存留,让她的主人公们感到不断燃烧的欲望,在长时间的无拘无束中,在充盈和虚无的漫无尽头的追寻中得到一种悠长的感动和持续的挂念。戏剧有悲剧、喜剧、正剧,如果用划分戏剧的标准来给杜拉斯描写的爱情下个定义的话,那么它是介于正剧和悲剧之间的一种。它不是悲剧,但是又有某种趋势无限地趋近它,似乎有一股力量将它牵引往有希望、有期待、有温暖的一方。

《情人》中法国少女和中国男人的爱情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但同时他们之间的爱又是不确定的,永远有一层无法相互真正沟通的距离。他们二人的开始并不能算是命中注定式的一见钟情,我更倾向于这是一次偶然,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了合适的人。她们只有在那个堤岸的单间房里互相占有、互相哭泣呼叫时有着相互的呼应,除此之外,他们无法确定,确定的只是分手的必然。法国少女一直坚持说服自己跟这个中国男人在一起与爱无关,只是为了金钱,而中国男人则在英雄与奴隶的角色之间挣扎。两颗相近的灵魂,在现实中却是越走越远,而他们之间显现出来的距离似乎若有若无,她在离开的轮船上还“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但是“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找到他” ,同时她也发现了永恒。因为这种永恒,当她几十年后成为一个饱经风霜的叙述者的时候,她可以充满诗意地回忆着,在脑海中尽管是许多残缺的片断,但是她爱上了爱情本身,小说的结尾便使这种永恒的残缺美获得了温情的眷顾。熟悉的中国口音,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他,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虽然时空遥远,心却是零距离的。

《广岛之恋》被称为是“规范外的伤痕爱情”,既指女主人公作为一个被占领国的妇女,却爱上了一个德国占领军的士兵,又指她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在广岛与一个异国男子难分难舍,法国少女与德国士兵的爱可以说是一种伤痕爱情,而她与日本男子的艳遇只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让法国少女和法国士兵的遭遇在广岛这个也是因战争而受到伤害的城市有了一个落脚地。多年后,他们的爱情只在广岛获得了回忆的出口。而法国少女与日本男子这一对从地理、哲学、历史、经济、种族诸方面都相距最为遥远的男女来说,他们的爱有多亲近?那种分别有多伤痛?其实都无法具体感知,因为杜拉斯没有给出确切的理由,杜拉斯用她一贯“欺骗”的语言,诸如“我将忘记你”、“将不爱你”等等来达到某种瞬时的间离和永久的挂念。最终广岛之恋只是停留在“法国的纳维尔”、“日本的广岛”两个字面上而已。

《艾米莉·L》中艾米莉·L与年轻守门人的爱情若隐若现,他们的回忆就仅仅是在别墅暖厅里那段短暂的时光。至此,一个在别墅寂寞地等候,一个在海上随夫四季航行。为了她与船长的那份可怜脆弱的爱,艾米莉·L选择了距离和逃避,年轻守门人一直独自躲藏在自己认为值得爱的个人世界里, 他们的状态就如艾米莉·L写给他的一封信一样“是为了独处,为了爱。无论爱的是什么,是爱谁,怎样去爱,爱多久,总之是为了爱……” 又一个爱上了爱情本身的主人公。《艾米莉·L》讲述了一个飘飘摇摇,但却不会消失的爱情故事。

如果说在《情人》、《广岛之恋》和《艾米莉·L》中的距离是“时空”的话,而《长别离》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距离则是心灵。男女主人公的相逢否定了夫妇二人过去在时空上的别离,但是面对面的接触,却仍然相距万里,因为其中包含了更可怕的无法逾越的心灵的距离,实际上是对相逢的彻底的否定。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流浪人给了黛蕾丝希望,自己又无法感知地夺走了她的希望,他们跳舞时黛蕾丝那句重复的五个字“感谢您光临”,陌生而富有礼节,如此有距离,然而却正表现了她对阿拜尔那无限的绝望的柔情。

杜拉斯的作品,要求读者不是简单地去获知一个故事,而是要动用自己的全部感受去品味其形式。只有在她所描述的星系般众多的形象中找到某种意义,开发自己身上被阅读习惯禁闭已久的感受潜能,才能享受它的妙处。在她的作品中找不到悲壮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因此无法获得悲剧之美的崇高,可是她所描绘的爱情给人的心灵留了一块空地,“一个等待的地方,一个等待爱情的地方,等待一种也许还没有对象的爱情” 。大音希声,大道无形,最具魅力的爱情也许应该是这种无法具体触摸的感情罢。

(商志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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