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叠加与重组

2006-07-28 05:57杨铭瑀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库切

南非作家库切的小说《耻》(Disgrace)成为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性力作,此前该作曾获得一系列殊荣。从表象来看,《耻》既没有什么艰深难懂,也不会使人感到神秘莫测,作者只是冷静地为我们讲述了发生在一位大学教授身上的风流韵事。然而,当连续不断的场景渐次出现、不断叠加起来时,这些看似片断的意象就不再是零散而随意的组合,它们衍化出更高深的意蕴。可以说,库切是在用小说的形式进行思考。他在选择以欧洲文化为象征的高等文化代码的同时,试图为南非的白人寻找精神突破的缺口,企望和他笔下的人物一起冲出那个模糊或神秘的历史性的死胡同。

这部作品,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政治小说,是一部关于南非后殖民主义时期的著作,作者用精心构造的寓言描绘出严峻的社会问题,阐释了在南非的白人面对窘迫的处境所作出的或然的选择。讽喻性的手法在小说中得到广泛使用。小说的中心人物——卢里教授在面对女儿的决定时所表现出的态度似乎是不合时宜的,露茜在遭遇三个黑人的暴行之后,依然决定要留在这块孤独的土地上。

“露茜,我求求你了!你是想补救过去的错误,可这么做是不行的。”

强奸行为的本身充满着巨大的仇恨,它使得露茜难以理解。

“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我可连见都没见过他们。”

“他们的行为有历史的原因,那都是先辈传下来的。”父亲卢里回答道。

库切把这种暴行说成是“历史的错误”。恰如读者所知:南非的殖民化过程是一个充满罪恶的丑陋过程。从另外一种视角,我们还可以看到男性的残害与暴力,降临在受害者身上的耻辱远远超出了强暴行为的本身。从这个角度《耻》可以被看成一部关于南非白人生存困境的作品,一部对南非白人存在的讽喻,其目的是对南非白人未来前景的暗示与探讨。

事实上,小说采用了一种自由、间接的讨论方法,第三人称的叙事策略。主人公陷入一种自私的、完全以自我感觉为中心的主观境地,五十二岁的教授卢里根本不知道思想、感情和他人的感觉——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不甚清楚。离过两次婚的卢里在开普技术学校任教,偶尔还创作一部歌剧,是关于拜伦在意大利的最后岁月;每周由服务公司安排同索拉雅见面。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告诉读者“他很好地解决了性的问题”,在第一段里,作者对这九十分钟的进行了描写:

“周四下午准两点,他按下温莎公寓楼进口处的按钮,报上自家姓名,走进公寓……他径直走进气味温馨、灯光柔和的卧室,脱去衣服,索拉娅从卫生间走出来,任浴衣从自己身上滑下,钻进被单,在他身边躺下。‘你想我了吗?她问道:‘一直都想着哪。他回答。他轻轻抚摸着她蜂蜜色的、未经阳光侵晒的肉体;他展开她的双腿和胳膊,吻她的乳房;两人做爱。”

这一段的描写并非意味着这种行为是仅仅发生在目前的、即刻进行的,而是一种惯例或者说习惯(周四下午准两点);同时,它也不是一件令人感到身心愉悦的事,绝对不能表明卢里同另一个个体的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它仅仅只是一种安排而已。性,在身为大学教授的卢里眼里,成为他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而他的解决方式又是通过上选公司的联系定期召见妓女,这无疑是对其教授身份的莫大讽刺。

过去,卢里曾经是现代语言学的教授,随着学生人数的减少,在院系整合过程中这位天性最不善于交际的人却被安排来讲授传播学101“传播技巧”和传播学201“高级传播技巧”。卢里对待职业的态度与同索拉娅幽会的态度一样:完成任务,但是没有投入和热情。教授的职位只是为他提供了生活来源,对他所讲授的内容或者他本人,学生都是“漠然”处之。“来教书的倒学到了最最深刻的道理,而来听课的却什么也没有学到。”这不能不说是对师生关系定位的嘲讽。

假如生活本身有结构的话,那么在卢里那里也变成了一种程式:“他花销从不超出收入,使性从不越过极限,动情从不趋向过分”;他付出的钱一半给了上选伴侣公司,虽然有点“可惜”,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自愿地多付出一些,他量入而出,“他快乐么?”“他认为自己很快乐。”读到这里,敏感的读者一定会感到:完全以自我感觉为中心的卢里,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出问题。

果然,作者很快就告诉我们,索拉娅“在床上并不热情奔放。事实上,她的性情倒是相当平静,既平静又温顺。”而卢里本人也是“从不热烈”,所以在性情这一层面上他们是相宜的。但是,意外的邂逅,打破了维持一年多的平衡。一天,卢里看到索拉娅和她的两个儿子在街上购物,他犹豫一下,带着偷窥的激动跟踪索拉娅,想要了解她的另一面生活。从外表上看,她应该只是部分时间替上选伴侣公司做事,其余的时间则过着一种正常的、体面的生活。索拉娅也看见了卢里,此后,卢里和索拉娅再相会的时候,“那两个小男孩总是隔在他们之间,影子般缩在房间的一角,一言不发。”索拉娅似乎感受到卢里对自己的生活构成威胁,她逐渐疏远并停止了与卢里的交往。卢里本应就此打住,但是他却请了私人侦探去查访她的踪迹。“我不认识你,你在骚扰我。”索拉娅声音尖利地警告他,仿佛是猛兽冲进了母狐的窝,冲进了那一窝小狐的家,二人的交往到此终结。在同索拉娅的关系中,传播学教授卢里却笨拙地把自己暴露在一种危险的状态。尽管他后来学会了承认和接受,但是,他的放纵并没有给他带来平静和幸福。

卢里和另一个“索拉娅”的交往很不满意,那女孩不足十八岁,卢里足可以作她的祖父了。

接着,卢里又和系里新来的秘书道恩过夜,但是“她又是弓背又是抓挠,硬挤出激情荡漾的样子”,这使卢里“觉得恶心”,因此,卢里竭力躲避道恩,这让道恩感到受了委屈,对他变得冷漠起来。

卢里并不希望过残缺不全的生活,他渴望征服;同时,对女人的征服也是他虚荣心的满足,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完全可以说:卢里带有掠夺者和探索者的特性,这在后来他同梅拉妮的交往中日益显现出来。

梅拉妮二十一岁,外表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小小的臀部,像是只有十二、三岁,他们的关系预示了“强奸”的复调主题:在整个事情的过程中,梅拉妮始终是被动的,“听任他的摆布”,她“尽量让开:让开嘴唇,让开目光”“在整个过程中内心彻底地死了,就像一只脖子被狐狸的利牙咬住了的兔子”。后来,卢里的女儿,露茜也是“怕得要死。她嗓音哽塞,她呼吸不畅,她四肢麻木。暗自想:这不是正发生的事,这只是个梦,一个噩梦。”作品除了强奸的暗示,还有乱伦的暗示:“他在女儿从前住的房间里为她铺好床”“他又同她做了一次爱,是在他女儿房间里的床上。”稍后我们知道,露茜的农场就在梅拉妮长大的地方,而从年龄上看梅拉妮比卢里小了三十岁,在卢里的心中一直“还是个孩子”,尽管卢里在对梅拉妮讲话时竭力使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来自“哄孩子的父母,而不是恋人”;“是情人,还是女儿?”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卢里,以致在他安慰梅拉妮时,“差一点就要说成‘告诉爸爸出了什么事?”。发生在教授和学生之间的这种关系是危险的、被禁止的。卢里的行为引来了官方的调查,被驱逐,身败名裂,使自己陷入巨大的麻烦中,但是他却执迷不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成了爱欲的仆人”。

正如卢里尝试创作的浪漫主义歌剧中的主人公拜伦一样,卢里本人也陷入耻辱和流言非议当中,他要逃避。拜伦逃往海外,卢里则逃到女儿的农场。在那里,他认识了贝芙肖和她的丈夫比尔。卢里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熟悉欧洲文化,与贝芙肖的第一次接触留给他的印象是“他对贝芙肖并不感兴趣”,“他不喜欢那种不努力使自己变得有些吸引力的女人”;她工作的房间“扑鼻而来的是猫尿味、狗疥癣、洁液水”“屋里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破旧不堪的家具,小摆设堆成一堆”“叽叽呀呀的收音机,笼里的小鸟,窜来窜去的猫”;贝芙肖本人“是一个五短身材、体形肥胖的女人,一脸黑麻子,剪着个平头,头发又直又硬,脑袋似乎就垛在肩膀上。”卢里冷酷无情地对贝芙肖说:“我对格雷汉姆镇倒没什么意见,至少让我能远离诱惑。”

卢里看到自己的一切像水一样逝去,女儿沦落到做佩特鲁斯的第三个小老婆的境地,“那么高的心气,到头来落到这个地步”。相比之下,露茜倒是更善于在困境中寻找生存下去的支撑点:“是很丢脸,但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从真正的一无所有开始。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像狗一样”;卢里也是从一生中的最低点开始:失去教授职位,名誉扫地,无力保护女儿,不能和女儿沟通;搬进租来的狭小拥挤的房子,忘记他的需求和过去。

众所周知,历史恰恰是由一系列转瞬即逝的矛盾聚合而成的。一次次突然的、意外的变故造成了卢里后来的生存窘迫状态,也就是说,陷入不光彩的地步就意味着昔日的荣誉不再。卢里这位传播学的教授终将会变成“一个疯老头,坐在一堆狗中间,还自唱自乐”。这种寒酸的境况在下列段落中也有明显的暗示。“他对生活的乐趣被掐灭了;他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像微风中的一个肥皂泡,飘飘悠悠地朝自己的尽头走去。这使他充满绝望的感觉。”

被卢里视为避难场所的农场变成了梦魇,三个黑人强奸露茜的同时,也打伤了卢里,烧着了他的头发。贝芙肖送他去医院陪他看病,帮他换药,这种怜悯和友情使卢里局促不安,因为在卢里看来,假如出现类似的情况,他是不会这样帮助比尔的,当然他更不会承认他和贝芙肖的暧昧关系,他们“是在手术台上还是在地板上”,“即使是在一片昏暗的屋子里,这形象还是没有一丝魅力”,“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他会和贝芙肖这样的人睡觉”,当然,受制于作者的叙事视角,我们无从得知贝芙肖和她丈夫之间的关系以及她背叛丈夫的原因。

和丑陋的贝芙肖,在散发着药水气味的诊所里,曾经是狗窝的地板上睡觉,这是卢里追求女性的最低点。在过去,“仗着自己高挑的身材,匀称的骨架,橄榄色的皮肤,飘垂的长发,他总能对女人产生一定程度的吸引力。……这就是他的生活;几年来,几十年来……”但是,此刻只有贝芙肖能给他安慰。身体的疗伤引起亲密的关系,也引起道德的自新。但是,他们不久便中止了这种关系,显然,卢里的需求远远高于贝芙肖。在经历了浩劫之后卢里放弃了“圆润、丰满的钢琴”,找到了七弦班卓琴,音乐来了,尽管这琴声“平淡无趣”,“细细碎碎在荒漠的非洲”。他知道自己始终无法作为胜利的成功的诗人重新回到过去的时光,无奈地放弃了生活中的许多憧憬,舒适的未来和理想的工作,代之以和平宁静。就像叶芝诗句中太阳下的花朵和树叶一般,卢里迷惑在真理面前。

在女儿的农场,卢里了无情趣地帮助贝芙肖处理那些被遗弃的狗,女儿平静地劝告他:“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更高层次的生活。生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我们同动物共同拥有的生活。这就是像贝芙肖这样的人在努力作出的榜样,这也是我试图学习的榜样。”在他遭受袭击后,贝芙肖从生活上关心他,后来,贝芙肖的生活观、价值观也逐渐成为他无声的向导,去帮助他填补生存和生活中空虚的心灵。

“为现实中的世界,或者为理想中的世界尽力,肯定还有其他更有成效的事情可做…… 可这些事情自有别人去做。他挽救尸体的荣誉,是因为再没有别人会愚蠢到去做这件事情。”

一个人的生命是和其他人密切联系的,并且由于彼此的关联而彰显出意义。卢里在贝芙肖的动物诊所开车运送狗的尸体,显示出他对生命的珍惜。卢里为什么要亲自搬运尸体呢?不是为贝芙肖,也不是为死去的狗——它们不知道光荣和耻辱。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理想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不用铁锹把尸体打平了以方便处理。”尽管动物的意识跟人类不同,但是它们并没有给我们自由让我们随心所欲,也不能让我们虐待他们。

生活本身是毫无意义的,除非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要判断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其中包含着个体的价值取向。佩特鲁斯把两只小羊捆在马棚边一块光秃秃的空地上,供聚会用。卢里“气得没办法,跑过去给它们松了绑,把它们撵到水池边,那里有一大片青草”,但是,仔细想想,这么做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卢里对濒临死亡的动物充满善心,尽管动物只能承受不能诉说,卢里还是尽力做自己能够做的一切。可是,任何人都没有能力驱赶死亡,卢里只是竭尽所能使大家少做错事而已。当然,一切都不可能是完美的,除非人类本身能够首先实现完美。

小说的结尾是卢里在诊所协助贝芙肖工作,这种工作在程式和习惯上都和他以前期望的生活迥然不同。相反,他们做得越多,工作越艰难。在狗临死前的几分钟,跟它们说话,抚摸他们,安慰它们,“他已经学会了用自己不再感到难以启齿的那个字眼——爱——来描述所干的事情。”有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狗卢里特别喜欢,但是,不可避免的事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卢里把它带到贝芙肖那里进行注射,这样我们读到了小说的结尾,它与开头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以为你还想多留它一个星期。”

“你不留它了?”

“对,不留它了。”

“一阵哀伤的阴影涌上他的心头:为笼子里形单影只的凯蒂,为他自己,为所有的人。”智者的悲伤并不是为那些或然的生命,也不是为那些死去的生灵——因为它们都会消逝。小说结尾,卢里对狗的放弃就寓示着他对希望的放弃,对进攻的屈服,因为无论希望还是进攻,都会带来承受和悲伤。放弃自我,放弃希望,卢里却重新发现了自己。战胜了自私的欲望,放弃了自我的中心,卢里的哀伤也离他而去,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像微风中的一个肥皂泡,飘飘悠悠。

人类绝非只有通过对行为的克制才能从行动中获得自由,有时候,放弃和承受也会实现新的平衡。卢里找到了有意义的工作,接受了它,并因此达到一种平静和安详的状态。从社会和物质的层面上看,他实现了道德的新生与祥和。但是,从本质上讲,这意味着卢里抗争的彻底失败,这是对卢里信念的反讽,既包括外表的也包括内在的;在最无确定性的环境和情势中,离开了过去那种名誉,卢里从耻辱走向优雅,从社会地位的丧失中获得了个体现实的救赎,卢里曾经在为自己做的解释中说:他是爱欲的仆人,那么,如今他则肩负着平静、朦胧和毫无魅力的责任,并试图以此来拯救自己,因为人类最伟大的胜利乃是对自己的战胜,这当然不是卢里自己找到的答案。作为现实的人,我们无力掌控的还很多,我们所周知的还很少;已知的是不确切的,而未知的则是神秘的。我们必须要找到可以理解的现实的价值观念,并且按照这样的规则行动,才能求得心灵的自由。在小说结尾,卢里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撑点,在工作中实现了心灵的平静,在工作中获得了自由,因为在那里卢里可以免受欲望的煎熬。谁能发现这个真理,谁就能够在工作中获得自由。卢里正在变成这样的人:愚蠢,傻气,头脑出了毛病。

库切不愧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在他精心编织的一场看似风花雪月的故事外壳里,盛放的是他自己想吐露的真情,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领悟;在叙事进程中,库切通过一系列意象的叠加,完成了作品整体寓意的建构;通过一系列出乎意料、又具有说服力的细节,使一切最终变得意蕴深邃确切。库切的语调是冷静的、舒缓的,然而在缓慢的进程中会不断地涌出突发的事件来灼伤我们的心,在冷漠中把我们引入绝望的境地,让我们与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无路可走,一样领略激情的丧失、生命的重负和死亡的气息;使我们在激情中感受到悲哀,在悲哀中领略到虚无,又在虚无中实现生命意义的“消解”。

(杨铭瑀,仲恺农学院人文科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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