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器皿

2006-07-28 05:57何建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女权男权劳伦斯

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解放”对于女性自身的确是一个富于悲剧色彩的话题。她们常常会发现自己刚好处于如波伏瓦所述的尴尬状态:“在今日女人虽然不是男人的奴隶,却永远是男人的附属品;这两种不同性别的人类从来没有平等共享过这个世界……她们接受男人的照应同意抛弃她们对自主权利的要求……这是一条不幸的道路,无论谁走上这一条路,一定会迷失,最后走向毁灭——从此听任别人主宰。”简而言之,只要男权中心状态的依然延续,女性就不可能从自己迷失的命运中被真正地解放出来。

彻底的女性解放意味着违背男性为女性制订的行为准则,这同样也是对男性绝对权威的否定及享有与男性同等权利的要求。在男性集权的社会大背景之下,这个目的未免流于理想主义。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女权主义者却一直都在过高估计着自己的成就,自以为已经或正在为女性赢得平等的地位(而事实上这个所谓的平等却是难以达成的)。因此,在接近一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女性解放的意义仅仅局限于帮助女性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而决非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甚至可以这样说,女权运动一直致力于寻找一种能够满足女性虚荣心的完美形式,女性可以籍此获得名义上的平等而实际权益却不一定会得到太大的改善。

一、性别的平衡与失衡

十九世纪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的上升,女性的社会角色得到了广泛的调整,女性从家庭内部走出来,得以实现其在家庭之外的价值。女性地位的改观是空前的,这一转变在二十世纪显得尤为剧烈。很显然,在同样勃兴于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社会背景下的现实主义文学中,女权的繁荣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现在看来,处于上个世纪之初的男性对女权飙升的不适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们在性别上的优势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敌意当然是在所难免,当时的男性作家也毫不隐晦地表达了他们的忧虑和不满。D·H·劳伦斯的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集中代表了这种含蓄但决不需要着意掩饰的情绪。

在劳伦斯相当一部分小说中,女性似乎处于一种较有权势,并试图支配男性的地位上。《狐》里的班福德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她始终保持着不肯向男权妥协的强硬态度,直至死后,犹能继续干预急切渴望证明自身之强大的男主人公亨利的生活秩序,使得他纵然能够得到玛琦的心,却再也不能完整地占有她,二人终生都生活在班福德的阴影之下。在他的另一个中篇《公主》里,厄克特小姐的超然物外和支配欲几乎强烈到了接近变态的程度,她的自尊简直受不得一点抵触,对于不服从她的个人意志反而妄图统治她的男性罗姆罗,厄克特毫不留情地从肉体上毁灭了他。

劳伦斯当然不是要以这两个具有权势的女性形象证明,女性是优于男性的存在,恰恰相反,他所要验证的是,女性理应处于男性的从属地位,是较之男性来说次一等的性别,想要脱离这个地位的女人的人生则是倾斜的。他不露声色地为这一类的女人安排了无比凶险的命运:在《狐》里,亨利巧妙地谋杀了威胁着他的班福德;而“公主”厄尔特小姐则终生生活在她性情古怪的父亲的阴影之下,罗姆罗的死只会成为她灵魂所负荷的另一重枷锁。

显而易见,处于强势的女性(班福德)是在自取灭亡,她最终会被郁郁不平的男性——“他”的形象将是必然出现的,不是亨利也会是另一个男人——杀死, 并剥夺她所掌握的权力;而像公主一样自以为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也仅仅是生活在男性阴影里的可怜虫,毫无自我管理的能力,一样要终身处于男性为其规定的秩序当中,她与其他女人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她比她们更加虚荣,更加不情愿正视自己的命运。

劳伦斯意在指出,女人的出路在于把自己交给男人管理,先是父系秩序,然后转入夫系秩序,一切顺理成章。这种女性的角色交换在其短篇《你抚摸了我》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女性在这篇小说里被剥夺了自我发展的权利,女主人公玛蒂尔达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父亲为其指定的丈夫——以养子身份出现的入侵者形象。与前两个女性形象有所不同的是,她本人没有经济上优势,为了她那朝不保夕的继承权,她是不能够离开父权和夫权统治的,否则,她的父亲,一个男权的忠实捍卫者,将会毫不留情地剥夺她(及其姊妹)的财产,转而留给他的养子,一个与之毫无血缘关系的男性。在此,保持男性权威的传统甚至重于血缘和亲情。劳伦斯再一次阐明:男权的中心地位历来是不可动摇的,女性的任务就是围绕着它并为它服务。马蒂尔达不是不想主持自己的命运,但是掌握着权力的父亲却蛮不讲理地把她的管理权移交给了她的丈夫,她的权力不可避免地被他们蔑视和侵犯,男性主宰一切的潜意识被婉转地表达出来。

劳伦斯的长篇小说素以注重寻求男女双方的某种平衡著称于世。但女性在他的这些作品里似乎依旧是被选择的对象,必然要承担更多的不快和压抑。有思想有个性的女人往往被描绘得不够善解人意,甚至干脆就是不可理喻的。她们追求自我发展的后果既表现为其个人对人际关系扭曲而紧张的理解,也使得她们的家庭内部趋于陌生化。久而久之,势必加重她们的焦虑和危机感,使其既难以承受,又无法解脱,只能以种种方式加以宣泄和补偿——而这只会让她们的不安和愤怒看上去更加极端。她们渴望得到来自男性的同情和理解,却未能获得预期的沟通,常常为此感到失落并深受伤害。

男性给予她们的尊重也是相当有限的,他们只会尊重她们做为“两性之一”的意义,认为她们生来就是要作为第二种性别,辅助他们,使他们的人生更为舒适,这才是她们的价值所在。在这样一种心态的引导之下,劳伦斯所强调的“两性平衡”当然不会是势均力敌的平等关系,而是有高有低的互补格局。而女性显然被安置在了弱势的一端,亦即女性必须成为弱势群体,假如女权和男权能够达到平等乃至超过男权,劳伦斯式的平衡即便在理论上也是难以和谐的。

在他的创作中,劳伦斯似乎一直都在试图寻找一个最优的范本,用以说明这个平衡的合理性,但女权的野心却远远超出了这一平衡所能够控制的程度,尽管是劳伦斯本人,在驾御这一平衡时也难免力不从心。他一厢情愿地虚构了一个理论的轮廓,内容却很难具有说服力。

二、性别的自认与迷失

现代女性时常不由自主地体现出男性化的性格特征——就这一现象本身来看,它的发展与物质文明发展程度和女性的职业化程度是同方向的。在经济欠发达或女性较多从事家庭内部活动的地区,它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在发达或女性职业化高地区,则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她们习惯从男性的角度思考问题,用男性的方式解决问题,成为“中性”或“偏男性”化的女性。

对于这部分女性来说,她们的女权道路通向的是性别的混淆和迷失,她们非但没能寻找到身为女性的自我,反而彻底地失掉了她,她被男性所同化,是生理上有别于男性,心理上有别于女性的“中间性别”或“另一性别”。诚如《第二性》所言:“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女性长久以来由于被迫地接受自己被塑造的方式而迷失自我。女性的概念是模糊的,不能离开男权体系独立存在。

现代女性常常会陷入两难的泥潭:不独立的女性通常被认为懦弱可悲,如果她们幸福,则被视为寄生的花朵,如果不那么走运,自然就会有人跳出来“怒其不争”,但是无论如何,她们都是较为“女性”的或者说较容易被男权系统承认为“女性”的;追求独立的女性则很难得到同等程度的认可,随着职业的压力的增大,她们的自我归属感也会日益淡薄。比较极端的例子是社会对于女强人(这个名词本身就带有极明显的贬义)的态度,她们往往最不容易得到同情、怜悯和幸福,几乎是势必要失去一切人性温情的女人,因此也就很难说清她们成功究竟意味着一种代价,还是一种惩罚(无论如何,她们的成功都是被男性所嫉恨的)。正如同样不容易说明,现代女性是否就值得旧女性羡慕——男权对女权的压抑变得隐晦,也依然不会原谅女权的优势,女性变得更加不容易看清自我,她们固然不再是简单的形而上的女性,也未必就能说清女性的定位究竟应该如何。正基于此,中性或偏男性化的女性更容易获得事业上的成功无疑是一个危险的暗示,这将导致越来越多的女性以这种方式接近权力。

捷克现实主义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恰好反映了当代女性的尴尬现状。他所着力塑造的两个女性形象——特丽莎和萨宾娜——集中代表了二十世纪中后期女权活动的进退两难。

身为人妻的特丽莎在婚姻生活中受到来自丈夫托马斯的压抑,她对在家庭中处于弱势感到不满和痛苦不堪。走向社会之后,却又对社会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惧(具体表现为她对其他男性及他们所代表的强权的恐惧),她对托马斯的依赖也随之逝去,最终,两人一起维持着经过调整的相对平静的家庭生活 。

“萨宾娜没有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虽然她在外表上具有女性的一切最优美的特征,她对女性这个概念的态度却是极其消极的,“在她看来,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是女人亦然。”萨宾娜视生为女人为一种不可选择的命运,既不代表任何价值,也不代表任何意义,她是一个被抽空了女性思维的女人。她对女权满不在乎,对男权则表现出显而易见的亲和态度。似乎没有意识到两者的差异和探究这个差异的意义所在。

特丽莎在精神家园里体味到“奇异的快乐”,萨宾娜却寻找不到可以结束灵魂灼热的正确方式。米兰·昆德拉指出当代女性的存在状态,她们无论走到那里,都不可能脱离男权的辖制,她们的能力可以得到认可,地位也有所上升。但说到底,女性在男权社会只能寻找到心理平衡,而非两性平等。女性受到这样的警告:适可而止是最实惠的。像特丽萨一样随遇而安的女人总是享有更好一点的结果——尽管她变得强硬,却依然没有脱离弱势——米兰·昆德拉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有利于男权的立场上。对萨宾娜,作者即赞许她的“流亡精神”又不得不指出她只能是一个找不到归路的人,她缺少归属感,这不仅是由于她失去了家园,背叛了家庭的温情,更是因为她对性别的误认,她缺少一个女人应有的心态,也就不可能得到来自女性的抚慰,女性排斥她;而对男性而言,她只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的人生价值首先在于她的迷人,即物质的她,其次才是她的艺术,即精神的她。男性也不曾公正地评价她的价值。她只能在一种类似游戏的家庭生活中寻找失掉的尊严温情。

女性可以选择回避她性别的初始(亦即其本质)状态,通过另一性别的塑造以达到提高自身地位并最终享有与男性均等权利的目的。但是,她离寻求平等这个目标显然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她不是在追求平等而是在追求成为一个拥有权势的“男性”。对性别的塑造体现了女性对自我的认可程度,选择转向男性或中性的女性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性别怀有很深的自卑,她想要通过否认男女的差距——而这个差距恰恰是必须被正视也是无法弥和的——以达到两性中被她认为更高的一性(即男性),以为女性转向男性是提高自身地位的有效途径。显而易见,这种方式是不可能彻底改变女性地位的,由一群蔑视女性的“女性”不可能解放女性。她们甚至较一般的女性更为软弱,更易于依附在男权周围,以致成为男权的一部分。

三、男性作家与女性形象

如何描述劳伦斯、米兰·昆德拉以及一切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态度?一言以蔽之,她们被他们俯视。

大部分女性作家对女性的塑造往往穷于细枝末节的感受: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女权这个命题似乎并不重要,生命的感受才是最关键的。此外,即便是最为关注女性地位的女作家,也不可能在作品中注入最完整的女性思维,伍尔芙如此,波伏瓦亦然。而男性作家却倾向于更深刻的思考,他们需要树立男权在文学中的绝对中心,当然他们并非不歌颂女性的美德,只是它们必须有利于男权的统治地位。在男性作家的小说中反抗男权的女人不配享有好的命运,其结局要么是可耻的,要么是可悲的,有时甚至兼而有之。总之是应该是受到惩诫的反面形象。

男性作家,尽管年代不一、性格迥异,却一致认为已经赋予了女性足够的甚至过分的权力,女性不应该再要求更多。女性是不可能超越男性的,更不可能取而代之。在作品之外,女权同样是镜花水月。女性是脆弱的器皿,这或许是对女性命运最为恰当的形容。

(何建平,曲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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