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白鹿原》对儒家文化的固守、反叛与回归

2006-07-28 05:57谢成才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仁义儒家文化白鹿原

中华文明五千年,有着源远流长的灿烂文化,而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统摄了中国人的意识形态数千年,对中国文学数千年的历史格局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儒家文化强调稳定、秩序、等级和结构,有着其突出的正面意义,同时又有着不可否认的负面影响,随着其负面影响力的突显,20世纪中国文学在世纪初对儒家文化开始了全面的反叛。到了世纪末,以寻根文学为起始,儒家文化得到重新审视,重新被认同,逐渐回归。这一时期,儒家文化在文学上得到了强有力的表现,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白鹿原》。

《白鹿原》如同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以其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鲜明精湛的艺术特色,轰动了90年代的文坛,并赢得了广泛的赞誉,被认为是“一部新时期最厚重、最值得研究的力作”;是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在小说的扉页上也引用了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如果将《白鹿原》看作是“中华民族的秘史”的话,而几千年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中儒家文化一直占统治地位,那么可以说《白鹿原》是对儒家文化发展的全面历史观照,“是新时期第一部规模较大又集中探讨儒家文化的作品。”本文从《白鹿原》几个典型人物身上来解读作者对儒家文化固守、反叛、直至回归的矛盾心态。

一、对儒家文化的固守

数千年来,儒家文化不仅是一种官方文化形态,也是一种民间文化形态,渗透到社会各阶层物质和精神的每一个细部,影响着每一个人。“仁义”是儒学的核心要旨,也是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基因和激素。这种基因和激素激活了中国文化,同时也使其成为人的精神生活的支撑,决定着人的生命意义和人生的自我定位。在《白鹿原》中以“仁义”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精神贯穿始终,“仁义”是白鹿原人共同的精神追求,孕育了白鹿原淳厚的民风。作品中是以白嘉轩和朱先生为代表的,是儒家文化正面价值的象征。如果说朱先生是儒家性理文学的集大成者,那么白嘉轩则是最忠实的实践者。

(一)对“仁义”的忠实实践

白嘉轩是作者在《白鹿原》中塑造的一位儒家传统道德的忠实实践者,他所奉行的处世之本便是仁义,当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满足之后,恪守仁义成为他对儒家文化把握和实践的一种潜意识的自觉、本能的行为。孔子曰:“仁者爱人”。白嘉轩做人的品格集中体现了儒家文化的“仁、爱”,他是“爱人”的“仁者”。他与鹿三是雇佣的关系,但他们之间超越了主奴关系,表现出相互间的理解、支持,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他与长工鹿三以兄弟相称,以手足相待,从不克扣鹿三的工钱,麦收打下的头一场麦子,秋收后的头一茬棉花,都是鹿三的。遇上好年景,还要多加两斗麦,让鹿三过个好年。特别是在饥馑之年,他宁肯挨饿也不赶走鹿三。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进学堂读书,也同样把鹿三的儿子黑娃亲手送进学堂。既使后来黑娃打断了他的腰骨,但当黑娃重新学好为人时,他不计前嫌,以豁达而宽容的态度让他回祠堂祭祖。之后,黑娃被陷害锒铛入狱,他亲自到自己的县长儿子面前为黑娃求情。在他身上所体现的是儒家文化通过民间形式对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感染力和渗透力,重利轻义的“仁义”精神在他身上实现了较完美的体现。

(二)自强不息的儒家生命精神

儒家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乐观精神,即“天人合一的,千古流传的,生气勃勃的精神”,也就是《白鹿原》中所提到的“白鹿精神”一直贯穿于白嘉轩生命的始终,成为他面对生命重创时最强固的支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儒家一贯的思想,而“孝悌”之道又是儒家道德的根本,是维护家庭宗法血缘关系的纽带。因此,在白嘉轩的灵魂深处,繁衍后代是人生命中头等重要的事情。他是白家传宗接代唯一的指望,在这件事情上他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六娶六丧,加之冷言讽语,对常人来说也许是致命的打击,会精神崩溃,但白嘉轩挺直腰板闯了过来。随后而来的孝文堕落、白灵出走、拆房失地、祠堂被砸、瘟疫席卷、妻子去世、家庭遭劫等一系列天灾人祸都没使他垮下来,他一直直直地挺着腰板面对一切。即使后来腰骨被黑娃打断,他仍高高地昂着头,显示出他被儒家文化熏陶下的顽强人格、坚韧精神。作者对白嘉轩这种历尽坎坷苦难仍笑傲人生睥睨困苦的精神的肯定与赞美,正是对儒家文化的认同和钟爱。

(三) 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文化道义的实践

对白嘉轩来说,这一思想已渗入到他的骨子里,并且一直不遗余力地实践着,以实现自己在家族中地位的稳固、延续。中国人崇拜先祖,白嘉轩治族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葺祠堂,然后创办学堂,以稳固地位,增长威望。他恪守着儒家传统的道德观念、人伦标准、处世原则,“他的一切行动都可以在儒学经典中找到合理的依据”。遭遇劫难时挺身而出,瘟疫横行时造塔镇邪,大旱之年自残祈雨,无不显示出他强大的人格力量,使整个白鹿原充盈着他的威力。在实践儒家道义的过程中维护族长的尊严、巩固手中的族权。

二、对儒家文化的反叛

进入20 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鸦片战争的爆发,外民族的入侵,民族危机日益加深,儒家文化僵化保守、不合理的一面日益突显。对儒家文化毫不留恋毫不妥协的攻击开始了,主要表现为白话文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这一时期的作品如《呐喊》《彷徨》《家》《雷雨》等都表现出对儒家文化的全面反叛。《白鹿原》中的白灵、鹿兆鹏就是两个高贵的反叛家的典型。

白灵和鹿兆鹏是白鹿原最有地位的两个家庭的子女,他们完全可以呆在家中养尊处优,继承家族的权力地位。但儒家男尊女卑的长幼秩序、伦理道德,使家庭成员在人格上的平等、独立、尊严消失殆尽。在白鹿原,像白嘉轩这样的人在家中永远处于专制地位,而其妻子、儿女则生活在其阴影下。儿女们都是在父亲设计的模式中生存,诸如读书、成家、立业等大小事情皆由父母做主,自身没有一点自由。因此,在这种极不合理中必然诞生叛逆的种子。

白灵、鹿兆鹏生活的那个时代,辛亥革命、五四运动风起云涌,西方民主、自由的思想传入中国,他们接受了革命的洗礼,又到“新兴的学校去念书”,颇受欧风美雨的影响,意识的觉醒,个性的解放,使他们体察到了家族的专制和极端不合理,自觉地追求民主、自由,和家族传统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搏斗,以求打破樊笼走上一条新生的道路。在这种斗争中,爱情婚姻成为斗争的焦点。儒家文化要求遵循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而白灵、鹿兆鹏则追求爱情婚姻的自由。白灵不愿嫁到王家,鹿兆鹏则不愿娶朱先生的女儿, 于是被儒家文化浸润的家族调动起一切力量扼杀这新生的力量,断绝其经济上的援助,乃至用残酷的镇压方法,白灵被反锁在家中,鹿兆鹏屡遭父辈的责骂和毒打。于是白灵、鹿兆鹏选择了出走,选择了对儒家传统文化最决绝的反叛形式。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历史叙事中,“ 出走”己成为一种反抗方式的经典行为,它是冲破黑暗,反抗家族封建禁锢的有效表达方式,是与自身文化母体彻底完全的割断了联系,以此显示人物与过去、与旧文化的决裂。白灵和鹿兆鹏的反抗正是如此,他们身上流淌着叛逆者的血液,浑身洋溢着青春的热情,充满着百折不挠、视死如归的勇气。作者对这两个人物充满敬意和歌颂,批判了儒家文化专制、野蛮及其不合理的一面。

此外,《白鹿原》中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形象,那就是田小娥。田小娥是对家庭伦理道德的坚决叛逆者。她背叛武举人、践踏非人的婚姻,实际上是被压抑的女性意识的自然流露,是对传统婚姻无声的反抗。但是她与黑娃的所作所为又不容于传统文化,黑娃因事离家出逃后,她更是无依无助,为了救夫求助于鹿子霖,却被鹿子霖逼迫而与其私通;后又受鹿子霖唆使勾引白孝文,成为原上的“ 荡妇 ”,遭受了一次次严厉残酷的惩罚,蒙受了无尽的鄙夷与羞辱,最后竟被自己的公公鹿三亲手用梭镖扎死!

令人咂舌的结局揭示了儒家伦理道德残酷的一面,作者对其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揭示了这一文化劣根性在我国民族中的根深蒂固。

三、从叛逆到回归

20 世纪后期,儒家文化中的忧患意识承担精神和个人的修身养性内心自省逐渐成为知识分子的文学作品中一个重要的精神主题,特别是寻根文学之后,儒家文化被重新认同,迎来了儒家文化复活、回归的阶段。《白鹿原》中黑娃、白孝文就是明显的例子。黑娃是白家长工鹿三的儿子,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时时感觉到家庭环境的压抑,特别是不苟言笑的白嘉轩更使他畏惧,面对着仁义兼备的白嘉轩那“挺得太硬、太直的腰板”,他深感到压力的存在。因此,他毅然离家独闯江湖。在外与东家的小妾田小娥私通并将其带回家,辱没了先祖,然后闹农协,砸神像,毁乡约,斗恶绅,在白鹿原上刮起了一场“风搅雪”。随后又占山当土匪,砸祠堂,派人打断白嘉轩的腰骨。对白鹿原原有的生活和文化秩序进行了坚决的叛逆造反。

白孝文,他是恪守“仁义”的族长白嘉轩的儿子,自小便由白嘉轩悉心调教,深谙儒家礼节,信封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儒家信条,成为儒家行为的谦谦君子。可在受到田小娥勾引,东窗事发,遭到鞭打之后,他的儒家理性外壳及精神障碍被彻底解除。纵欲、烟瘾使他完全抛弃了人格尊严,以至卖房卖地不敬祖宗,沦为乞丐,成为家族的弃儿。最后当他设计处死黑娃时,他己完全抛弃背离了白鹿原这个“仁义之乡”的文化精神。

然而,对两人结局的描写是出人意料的。黑娃被国民党招安之后,戒除种种恶习,成为朱先生的学生,“学为好人”,回乡祭祖,修复祠堂,且在自己原先仇视的白嘉轩族长主持下完成了祭祖仪式,最终又回到了这个文化堡垒。作品对黑娃回归的描写是突兀的,白孝文的回归也同样如此,在经历了道德的堕落沦丧和洗雪耻辱的精神苦旅之后,他像黑娃一样跪在祠堂前,痛哭流涕,发誓痛改前非,最终也被家族文化同化了。虽然白孝文的回归带有功利目的,但两者的回归实际上隐喻的是同一种文化的回归。

从白孝文和黑娃的叛逆至回归,我们可清楚地感觉到作者对儒家文化的强调及爱恨交织的情感,即对儒家文化压抑人性的批判,让黑娃、白孝文反叛就是其表现 ;又对儒家文化恋恋不舍,最终让两个叛逆者回归本位。正是在这批判和肯定之中,作者陷入了迷茫和矛盾,导致最后主体精神失落。不过我们仔细分析作者的主导取向,不难看出它在感情上对儒家文化更倾向于肯定。

从以上几个方面,我们可以感受到儒家文化在《白鹿原》中的演变,《白鹿原》作为一部史诗性作品,必然是对20 世纪中国文学的反映,因此,儒家文化在作品中的演变同样是20世纪中国文学对儒家文化态度的反映过程。在对儒家文化肯定维护的同时,又擎起了批判的旗帜,最后在矛盾徘徊中滑向回归。

(谢成才,临沂师范学院国际交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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