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结孽缠的生命轮回

2006-07-28 05:57张春红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西门生命力莫言

佛云:生死疲劳,皆系贪欲,无欲无为,身心自在。

这是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的题记,也是这篇小说欲向世人阐释的人生要旨。地主西门闹被镇压以后,先后转世为驴、牛、猪、狗、猴及大头儿蓝千岁,既见证了中国农民五十多年的当代历史进程,也以六世轮回的艰难和倔强谱写了一曲生命的欢歌。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莫言就以新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家登上文坛。他的中篇小说《红高粱》站在民间立场上讲述了一个抗日的故事。小说“把政治势力之外的民间武装或民间社群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刻意突现出充满生命力的民间世界的理想状态,把一种充沛饱满自由自在的民间情感作为作品内在的精神支撑”,谱写了一个鲜活生动的民间场景。在这篇小说中,莫言引入了一种与政治意识形态及知识分子传统都全然无关的历史评判尺度,那就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上来看历史发展与社会现实境况。这种对历史的别样书写在《生死疲劳》中不仅得到了进一步的表现,而且更因其叙述视角的不断变换,使得讲述的历史呈现出时间的跳跃性和空间的宽广性,为读者描摹出一幅当代农民自在生存的时空画卷。

所以,在《生死疲劳》中,我们看到的是莫言怀抱华美颓败的土地,自吟自唱般地述说着农民艰窘的生存步伐。他抓住了中国当代历史上几个富有特殊意义的历史名词:土地改革、入社、“四清”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等展开自己丰瞻飞扬的想象(为了强调历史性,莫言甚至给作品中的不少人物都取了一个能够标明社会历史发展阶段和发展进程的名字,如解放、合作、互助、改革、开放等,作者注),为我们谱就了一段由充盈着丰沛韧劲的生命所演化出的华彩历史篇章,并且还让我们感受到了历史对生命的捉弄与馈赠。

就拿土地改革与入社来说。土地改革是一件改变新中国社会性质的大事,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艺作品中,作家们常常会遏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对之加以歌颂和赞扬,而且他们大都是站在被压迫人民的立场上来迎接这场狂飙突进的革命风暴。但在《生死疲劳》中,莫言一开篇就在第一章里,以被镇压的地主西门闹在阎罗殿喊冤的形式,揭露了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某些基层农民斗地主、打土豪的过火行为,显示出与五、六十年代作品中所记述的历史不太一样的个性化特征。西门闹在土改时,被新政府冠之以地主恶霸的名头而遭到枪毙。此后的两年多时间内,他在阴曹地府受尽了人间难以想象的酷刑,为的就是要替自己伸冤。“想我西门闹,在人世间三十年,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都沾着我的汗水;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都渗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倒桥头上,枪毙了!……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这番连珠炮般的话语,最终问得阎王都无可奈何,只好敷衍塞责:“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

西门闹的表述,颠覆了我们传统观念中对地主身份的认定。显而易见,莫言是有意抛却了社会学的有色眼镜,而从真实的生活场景中来阐释人物,使之更符合历史的本来面目。正如西门闹所说,“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甚至在乡间,还流传着西门闹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这些都说明西门闹是一个勤俭持家,依靠劳动致富的地主。不仅如此,他还从荒郊野外捡回一个被冻僵的孩子——蓝脸,并一直抚养他长大;大荒之年,他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并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等等。别的不说,单单是他的怪癖吧——“每逢喜事手就发痒,非努力劳动不能解除”——即可证明,西门闹何止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地主,他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庄稼人呢!还有西门闹的亲密朋友——屯里的富农伍元,“善拉京胡,能吹唢呐,农闲时节,喜欢跟着响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图挣钱,图个欢乐。”在他们的身上,何曾有恶霸地主的印迹?

相反,我们以往概念中认定的贫困农民,在莫言的笔下,却露出另一副不堪的面目。象洪泰岳,如今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战争时代却是个“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在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赤裸着背,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布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象治安保卫主任杨七,“吃喝嫖赌抽,无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象蓝脸,与西门闹干爹干儿地称呼过,关系暧昧,但在斗地主的过程中却急忙充当急先锋,这样,不仅挽回了贫雇农的好名声,还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西门闹的二姨太迎春。等等。

这样看来,莫言作如此的描写,颠覆的不仅仅是我们传统观念中对地主、农民等的身份认定,而且还使我们认识到,政治层面上的阶级矛盾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中,常常会化为人类单纯的对物欲的争夺。因此,历史是人类的历史,而不是某些人的历史。

再看“文化大革命”,作为一场席卷全国,让八亿人疯狂十年的严肃的红色革命,在广袤的乡间却以别样的热闹与另类的幽默进行着。批斗县长陈光第时,“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撞上墙而昏厥,还使许多正在草窝里产卵的母鸡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特别是红卫兵的口号声,“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于是,批斗会演变成了抢雁会,“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许多人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到了,有的人被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结果,混乱变成了混战,混战最终又变成了武斗。政治学意义上的严肃的批判运动,在人类的物欲面前轰然倒塌。莫言据此似乎向人们昭示:一切脱离物质生存状态的社会运动,都会因其意义的空泛而遭到生活的不断篡改,最终背离它的初衷。

即便是从政治学层面上来解读“文化大革命”,莫言也让我们发现,个人、生活对观念的侵蚀。即同样是政治权力的代表,但他们在权力的使用和贯彻方面却会衍生出诸多的不同。我们姑且不论“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的初衷是什么,我们只看在西门屯,“文革”的行进步伐。起初,“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命如何革法”,后来西门金龙到县里去取经后,才知道原来“文革”就是“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斗争共产党的干部!”但是,小小的西门屯并没有多少干部可斗,于是,“文化大革命”在西门屯只能以一场又一场别出心裁或有意无意的闹剧进行着。先是西门金龙为了达到“全国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的政治宣传目的,硬是把单干户——蓝脸的脸用红漆涂成了红色。油漆入眼后,疼得蓝脸“蹦得老高,哇哇怪叫。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鸡都被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屋脊上,鸡爪子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接着是西门牛大闹集市。这头两只角上挂着破鞋的牛(典型的中国式想象!),因偶尔被飘落的红旗蒙住了双眼,遂不分场合地在西门金龙慷慨激昂的演讲声中疯狂奔跑,吓得人们“向两边躲闪,挤压成团,挤到墙壁上,成了薄饼,挤到卖肉的架子上,与珍贵的猪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牛角钻到另一个人的肋骨间,牛蹄子踩死了一只小猪。”直至被人砍断了半截牛角,红旗从头上脱落时,西门牛才被迫停住脚步,为那些把批斗会理解成看热闹的人们来了个完美的收场。

可见,无论意义多么深远的政治运动,要想取得良好的运动效果,不仅要考虑到运动对象的情况,还要考虑到运动实施者的不同层次,否则,再伟大的运动也会有变成闹剧的可能。

当然,西门屯的“文化大革命”也不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它也有令人生羡,让人难以忘怀的文化意义。那就是在三日一场小雪,五日一场大雪的漫长冬季里,当西门屯通往公社与县城的电话线被大雪压断,有线广播成了哑巴时,西门屯就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了开展革命行动,革命者们组织了现代京剧演唱会(当然,还有另一个潜在的原因是革命的领导者西门金龙因恋爱而使自己的性情变得温顺了许多,这也恰恰说明了人与历史的微妙关系。作者注)。革命的指挥中心蜕变成了一个文艺俱乐部,它吸收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进乐队,吸收被打倒的,但有过丰富歌唱经验的洪泰岳当乐队的指挥,每天的排练声引诱得“那些在街上义务清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的音乐哼哼。”

事实证明,光荣政治往往会在不经意之间受到凡俗生活内容的篡改,也证明了人类的自然生存对社会生存的颠覆。

除了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莫言对其他历史事件的复述也都大致如此。其实,对历史的沉思就是人类对自身的勇敢追问,“新历史主义使人们突然意识到,现存的历史其实是人们叙述中的历史,必然多少带有叙述者的烙印,标志着一定话语权利对写作的影响,而不可能还原于历史自身。”在这里,莫言无意于标新立异式地反叛历史,他只是掀开历史的一角,从另一个向度上为我们拉开了政治革命的帷幕,让我们尽可能地抹去那些耀眼的灰尘,有意识地拒绝政治权力观念对历史的图解,以突现出民间历史的本来面目。

对生命力的赞美一直是莫言小说宣扬的主题,特别是对那些来自乡村底层的、充盈着野性的原始生命力,莫言更是不遗余力地大加赞赏。这一点在《生死疲劳》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证明和显现。而且这一次,莫言不但将强劲的生命意志赋予人类,就连那些兽类也都因其野性的蓬勃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确切地说,生命力的展示反映的正是人们对苦难生活与生存环境的抗争,是人类对自身力的崇拜。小说中,莫言让我们透过驴、牛、猪、狗、猴以及大头婴儿蓝千岁冤结孽缠的六世轮回,审视了生命的自然与顽强。仿佛是经受一次精神上的洗礼,莫言狡黠地使读者自己站在异度空间,冷静地检索着生命留下的足迹,并在这些印辙上叩问来自心灵深处的呻吟与欢歌。不仅如此,艰难而执著的六世轮回还表明,生命的光彩在于自在自为的生存,一切所谓的政治、体制等都只会扼杀原始的生命力。当原始的生命力被硬性地纳入文明的正轨时,它也就丧失了自身的独特个性。所以,生命力只有在体制外的生存中才能得到自由的宣泄。象西门驴,它曾是一头“神奇的驴,伟大的驴”。当它在野外自在生存的时候,也就是当它作为一头纯粹的驴、精神的驴的时候,它勇猛、有智慧,它机敏地与两头恶狼展开生死搏斗,并最终成功地踏烂了这两头臭名昭著的恶狼。那是两头怎样的狼啊!据说这“两匹大灰狼”是从内蒙古草原那边流窜过来的,“一路作案,见多识广,狡猾诡诈,行为恶毒,流窜到本地一个多月,就毁了十几匹大牲口,有马,有牛,还有一匹骆驼,下一步,它们就该吃人了。县里知道了这事,怕引起百姓惊慌,秘密组织了打狼队,分成六个小组,日夜巡逻、埋伏。”足可见这两头狼的凶狠。但就是这两头让人都束手无策的恶狼,却被西门驴勇敢地踏成了烂泥。

风光的、自主的自然生存并没有让西门驴享受多长时间,当它被纳入规范之后,即当它成为人类视野中的一头物质的驴时,它却只能接二连三地承受体制、规范对它的制约。它先是意外地被阉割牲口的行家――许宝摘掉了一卵,几乎丧失了一半的生命力。后又沦为公社书记的坐骑,虽在一段时间内因耐苦善跑而备受县长的赏识,但危急关口,还是被人生生折断了一只前蹄,成了一匹无用的瘸驴,最终悲惨地落了个在灾荒年代充当饥饿贫民口中餐的下场。

再有刁小三,这头来自沂蒙山区的,基本上未经驯化的野猪,长得“瘦而精干,嘴巴奇长,尾巴拖地,鬃毛密集而坚硬,肩膀阔大,屁股尖削,四肢粗大,眼睛细小但目光锐利,两只焦黄的獠牙,从唇边伸出来”。它足智多谋,肮脏的外表包裹着高贵的心性,它谨守自然法则,恪守朴素的优胜劣汰的生存原则,但最后却遭受最不“人道”的对待——被阉割。这是人类的发明,为了改善退役公猪的肉质。所幸刁小三后来又重归自然,它成功地逃离猪场之后,便成为沙洲滩上的野猪王,过着自由自在而又极有尊严的生活。这种体制内的被阉割和体制外的生命力的欢腾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传达出莫言对人类生存的深层次思考。

有了兽类奇异生命力的参照,我们益发为那些人类古朴的生命意志而感动。因为自社会产生以来,人类就一直受到不同程度、不同层次的约束,他们的生存反抗也因之更加艰难,更加辉煌。莫言说,人的个性分为两类,一类是有价值的个性,一类是无价值的个性。《生死疲劳》中的蓝脸和洪泰岳正是这两种人性的代表。但人的个性不论有无价值,其共同点却是一定要先有充沛的生命力,否则何来个性可谈?蓝脸作为全国唯一的单干户,在那些特殊的年代,遭遇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和厄运,弄得众叛亲离,妻离子散,连相依为命的老牛都被别人硬拉着入了社。但孤家寡人的他还是默默地挺了过来,靠的是什么?靠的不可能是先知先觉的思想,也不可能是洞察历史风云的觉悟。他只简单地守着做人的根本,守着他的土地,凭着生命的韧劲,一步一步踏在社会发展的路途上。可以说,正是有了蓝脸们这些顽强的生命力,我们的历史才得以绵延不绝,长久不息地流淌在时间之河。

这里,还值得一提的人物是蓝解放。较之与蓝脸和洪泰岳,身为副县长的蓝解放显然受到更多的来自于体制、权力等方面的约束,因而在他身上绽放出的原始生命力也就更加令人眩目。为了追求爱情,蓝解放放弃了副县长的职位和有可能更远大的前程,背负着妻儿、父母谴责、怨恨的目光,携带着朋友、邻人讥讽、嘲笑的嘴角,背井离乡,孤独地走上了与生命、环境抗争的旅途。阅读这个人物,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余华笔下的福贵,福贵生命中活着的韧劲正是他对付人类无边苦难的唯一法宝。多年之后,当蓝解放终于获得前妻的谅解,重返故里,准备堂堂正正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亲人们却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他失去了前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来之不易的爱情的另一半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失去了岳父,失去了儿子、儿媳、同母异父的兄长……但所有的苦难非但压不垮他,反而使他悟出了生命的真谛。到最后,他经常要说的话就是:“死去的人难再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是活。”简洁、平实的语言包含着朴素、深刻的生命哲理。循着蓝解放的生命足迹,我们的心底深处仿佛泛起一丝温馨的情愫,那是一曲对生命的赞歌。

生死疲劳的磨砺让历史充满着奇诡的故事,但攀援着历史之藤,侧耳倾听,那首人类生命的欢歌一定回荡在旷辽的宇宙。

(张春红,江苏省宿迁学院教育系中文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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