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杖赋》解读庾信入北后对仕途的看法

2006-07-28 05:57刘雅娇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竹杖赋》是南北朝著名作家庾信入北后的借物咏怀之作。全文以“楚丘先生见桓温”始,通篇表达了“楚丘先生”对“赐杖”的强烈反应。这实际代表着自比为“楚丘先生”的庾信与隐喻为“桓宣武”的魏、周政权的一次正面交涉。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此赋对说明庾信入北后的仕隐观,就成为不可忽视的一个证据。但令人遗憾的是,后人对此赋寓意的推测往往莫衷一是,竟然形成了“辞官之作”和“求官之作”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前者认定魏、周逼迫庾信仕敌,过分关注庾信的“哀思”,继而推理出庾信由“哀”到“恨”,不情愿步入北周仕途的心态,得出此篇亦为哀思之作;后者认为庾信入北后因为对自身的高度自负与现实有强烈的反差,借文章表达求官之意。其实这两种看法都忽视了庾信心态的矛盾性,因而难免各有片面之见。事实上庾信在入北后一直怀有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总结了梁王朝灭亡的原因,指出了梁元帝在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的失误(见《哀江南赋》),可见他虽恨西魏政权夺他家园,使得他不能返回故土,但也不能不面对现实,客观地总结教训,况且陈已代梁,想回也回不去了。面对这个现实,羁留北方多年的庾信不再象刚入北时那样愤怒。同时他在魏、周也得到了一定的尊敬,出于实现个人抱负的想法,他也想做出一番事业!只是家仇国恨一直困扰着他,强烈的思乡又使他悲伤不已,所以他一面仕周,一面在作品中自然流露出哀伤的情感。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得他进入了“仕途”与“归田”两难的境地。因此他在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也时时存在着矛盾,如何把握这种矛盾的心态是理解此赋的关键。

桓宣武平荆州,外白:“有称楚丘先生,来诣门下。”

庾信在赋中为何要设置桓温和楚丘先生这两个人物,成为后人理解此赋时第一个要点。桓温为东晋大将,永和元年(345年)任荆州刺史,专擅朝政,死后封宣武侯。其子篡晋帝位,追其为宣武皇帝。这与魏相宇文泰的发迹史十分相似。这里有个历史问题,宇文泰并不是平荆州的人,而且平荆州时庾信也不在江陵,因此桓温指代谁也引起了后人的争议。鲁释在桓宣武指代谁的问题上,认为不过是 “借古人发端,并无需合乎历史,更不益事事比附。”这一理解典故的方法十分可取,但他在解释时仍有拘泥:鉴于史实,他推翻了倪释的桓玄武指代宇文泰的说法,指出桓玄武实际上既非宇文泰,亦非于瑾,而是比喻北周朝廷,又各含于瑾、周武帝的影子。我认为根据鲁释的出发点,就不必拘泥于宇文泰是否参与当平荆州,庾信借用桓温其人,显然意在比喻北魏与北周得当权者。

“楚丘”、“荆州”都指代梁元帝时的国都“江陵”。可见庾信时时不忘自己的来历。“楚丘先生”,倪释中提到是出自刘向《新序》“楚丘先生见孟尝君”。谭正璧、纪馥华《庾信诗赋选》注出处为《韩诗外传》,记载如下:“楚丘先生披蓑带索,往见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老矣!春秋高矣!多遗忘矣!何以教文?楚丘先生曰:‘恶君谓我老!恶君谓我老!意者将使我投石超距乎?追车赴马乎?逐麋鹿、搏豹虎乎?吾则死矣,何暇老哉!将使我深计远谋乎?定犹豫而决嫌疑乎?出正辞而当诸侯乎?吾乃始壮耳,何老之有!孟尝君赧然,汗出至踵,曰:‘文过矣!文过矣!诗曰:‘老夫灌灌。”刘向《新序》中所记与此大体相同。这段典故能否成为证明《竹杖赋》为求官之作的首要依据?有必要参照赋中如下描写:

桓帝曰:“名父之子,流离江汉,孤之责矣!”及命引进,乃曰:“噫,子老矣!鹤发鸡皮,蓬头历齿。乃是江、汉英灵,衡、荆杞梓,虽有闻於十室,幸无求於千里。寡人有铜环灵寿,银角桃枝。开木瓜而未落,养莲花而不萎。迎仙客於锦市,送游龙於葛陂。先生将以养老,将以扶危。”

所谓“名父之子”与庾信的身世很吻合。我国古代王朝,都有赐杖与老臣的惯例,如:《礼记?王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礼记·曲礼》:“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谢,则必赐之几杖。”;“谋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可见赐杖之举偏重于尊老,“先生将以养老,将以扶危”。对于赐杖的理解,鲁释把重点放在“养老”,而倪释把重点放在“扶危”上,认为这是魏、周王朝借赐杖赋予庾信以权位。虽然授杖也有过给予权力的象征,但是从下文楚丘先生举的几个“授杖”的例子:“孔光谢病,袁逢致仕,吴濞不朝,杨彪丧子”,读者不难看出,这里的“授杖”重点在于“养老”,倪注不确,谭正璧、纪馥华释为 “是魏、周逼己以仕也”也是臆测。 但是否真如鲁释所说是庾信 “求官”的发端?其实庾信在接着的一段文字中,借楚丘先生之口,已表达出此时自己对做官的态度:

先生笑而言曰:“中国明於礼义,闇於知人。心之忧矣,为我生民。

这句话可谓庾信的心理写照!上文桓宣武十分客气委婉的表达了对楚丘先生“老矣”的看法,庾信对此既礼貌地点出了所谓“赐杖”是符合“礼义”的,又对当权者不懂己心的事实作了先扬后抑式的批评。这里“闇於知人”有两重意思:一是不知民心,二是不知庾信之心,即他的抱负所在:“心之忧矣,为我生民”,把“民心”与“己心”很好的连在了一起。“重民生”是庾信思想的重要内涵:“在昔金陵,天下丧乱,王室板荡,生民涂炭”(《伤心赋》)、“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哀江南赋》;由于他长期为官,也有一套政治理论和思想:“达人以四海为务,明君以百姓为心”(《郊庙歌辞·徵调曲》)、 “皇帝以上圣之姿……克己备于礼容,威武总于戎政……百姓为心,

虽复疏条劲拓,促节贞筠,杖端刻鸟,角首图麟,岂能相予此疾,将于此身!若乃世变市朝,年移陵谷,猿吟鹰厉,风霜惨黩;楚、汉争衡,袁、曹竞逐,兽食无草,禽巢无木。於时无惧而慄,不寒而战。胡马哀吟,羌笳凄啭,亲友离绝,妻孥流转,玉关寄书,章台留钏,寒关凄怆,羁旅悲凉。

庾信针对“赐杖”一事,不断表述自己的“忧”,百姓的“苦难”,从“若乃世变市朝”到“羁旅悲凉”几句,全是庾信战乱中的所见所感。这其中包含了对自己处境幽怨,同时更多的是在向当权者控诉战争的残酷。庾信赋予“楚丘先生”以善辩之才,抓住 “赐杖”一事,在其 “忧而貌老”上大做文章!

疏毛抵於矰缴,脆骨被於风霜。发种种而愈落,眉髟髟而竞长。是以忧干扶疏,悲条郁结,宿昔僛丑,俄然耄耋。变田凤於承宫,改阳文於鬷篾。潘越秋兴,嵇生倦游,桓谭不乐,吴质长愁,并皆年华未暮,容貌先秋。予此衰矣,虽然有以,非鬼非蜮,乃心忧矣。未见从心,先求顺耳。伯玉何嗟,丘明唯耻,拉虎捭熊,予犹稚童;观形察貌,子实悲翁。别有九棘庞眉,三槐暮齿,孔光谢病,袁逢致仕,吴濞不朝,杨彪丧子。明公此赠,或非乖理。

这段话曾被研究者作为证明庾信有求官之心主要依据,但文意的理解果然如此吗?从“疏毛抵於矰缴”到“俄然耄耋”,都是庾信对自己老态的直接描写。“变田凤於承宫,改阳文於鬷篾。”均是由貌美之人变成丑陋之人。这种“老丑”的变化,与上文所提到的经历了世事沧桑,整日“惧怕”、“寒心”、“悲哀”是密不可分的。庾信为了强调自己的衰老是由于“心病”的缘故,因此他一连举了四个因心忧而容貌先衰的例子:“潘越秋兴,嵇生倦游,桓谭不乐,吴质长愁,并皆年华未暮,容貌先秋。”他的重点不是在反驳自己貌老,而是在一直强调貌老的实际原因。

“未见从心,先求顺耳。伯玉何嗟,丘明唯耻”一句,倪释为庾信自觉虽匿怨于魏周,却仍在出仕,实在可耻,意在强调若不是魏、周强逼,庾信本身是不愿以身仕敌的。这种说法不确切。《论语·为政篇》:“子曰:‘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距。”作者在说明自己年龄的同时,也隐约透露了对目前人生状况的一种无奈。《论语·公冶长》“子曰:‘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这句意思是说对于自己怨恨的人,把怨恨隐藏在内心深处而与他交往,对于这样的事情,左丘明感到羞耻,不会去做,我(孔子)也感到羞耻,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庾信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自然也遵循着这一原则,他在复述自己貌老的原因时,实际上也是在表达心中的些许不满,即“怨”:因统治者发动战争,弄得民不聊生,本身也因心忧而早衰。自己已然身事敌国,这些沉痛的经历就不能不反思,这些“怨由”就更不能不说!否则“伯玉何嗟,丘明唯耻。”

这里并不存在逼仕的问题,而是作者在对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感伤!

庾信对当权者说他“老”有否辩解,这成为理解其入仕心态的关键。而对赋中“拉虎捭熊,予犹稚童”一句的理解大为举足轻重。此句真如有的阐释者所说是他在向统治者证明自己力犹能仕吗?这里又要翻看前文所说“楚丘先生见孟尝君”的典故了,乍一看,好像庾信犹如楚丘先生,在力驳统治者对其不能为官的判断。但我认为这句话恰恰证明了庾信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求官!仔细比较庾信与楚丘先生的不同,这个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一,楚丘先生真的有七十岁了,而庾信要年轻得多;二,楚丘先生明确表示自己年老,不能胜任年轻力壮的人所做的事了:“意者将使我投石超距乎?追车赴马乎?逐麋鹿、搏豹虎乎?吾则死矣,何暇老哉!”这是以体力上的衰弱与心智上的茂盛形成对比。庾信始终在“貌老”上做文章,强调的是形态上的衰老:“拉虎捭熊,予犹稚童;观形察貌,子实悲翁”,进而道出未老先衰的缘由;三,楚丘先生有明确的求官目的,“将使我深计远谋乎?定犹豫而决嫌疑乎?出正辞而当诸侯乎?吾乃始壮耳,何老之有!”而庾信一直在强调“心之忧矣,为我生民”,这其实也正是庾信的政治理想和抱负的叙说。综合这三点,我认为庾信并不是在驳其年老以求得官职,而是借题发挥,坦陈了自己的怨言和抱负。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看结局是不肯“受杖”,更能明白作者的内在意图。

先生乃歌曰:“秋藜促节,白藋同心。终堪荷筱,自足驱禽。一传大夏,空成邓林。”

对于这段“歌词”,几乎所有的注释都未予深论。但这恰恰是庾信矛盾心理的体现。“秋藜”、“ 白藋”都是野生植物,和竹子体性相通:“促节”、“同心”,“荷筱”、“驱禽”。竹从大夏传来,做成竹杖。“空成邓林”的典故取自《山海经》夸父追日的故事,表明持杖的人达不到自己的理想,也只能弃其杖,化成树林,反而不如卑贱的野草实用。这正是庾信的兴叹,也使原本靠个人意志所能决定的不肯受杖之举,更染上了一种宿命的色彩。

庾信在入北后确实经历了一段生不如死的丧国被羁的痛苦,但他毕竟是个软弱的文人,在归国无望的情况下,他的政治主张和思想,尤其是民本思想,也希望得到统治者的认可,他对待仕途既不是毫无眷恋,也并不是十分渴求。在经历了变故后,庾信一直处在矛盾和痛苦之中,变故使他的一些思想得到升华,作为故国遗臣,他悔恨自己的懦弱,痛恨魏、周夺取他的家园;作为现任政府的官员,他又想把自己丧国的经验教训和原来的抱负理想运用进去,所以赋中的寓意人物“楚丘先生”去见了统治者,但偏偏统治者触动了他内心的痛楚,从而得以借题发挥。

(刘雅娇,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