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训慈与文澜阁《四库全书》

2008-05-08 00:54林祖藻
足迹 2008年2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馆长图书馆

林祖藻

《四库全书》是清乾隆年间以国家的力量纂辑的中国古典文献的大型百科全书。纂辑工程历时14年,清廷组织人员缮写了七套分置各地,杭州的文澜阁为其中之一。该书历经坎坷,现妥善保存于浙江图书馆。咸丰十一年(1861),在太平军第二次攻进杭州时,文澜阁《四库全书》损失大半,后经丁丙、丁申兄弟冒险搜集散失之书,并经丁氏补抄、钱恂馆长的乙卯补抄、张宗祥的癸亥补抄,方复旧璧。光绪三十年六月(1904),浙江省咨议局议决,将文澜阁《四库全书》等书归浙江图书馆收藏、保管、利用。从此,文澜阁《四库全书》就成了浙江图书馆的镇馆之宝。为了保护好,管理好,利用好这一镇馆之宝,浙江图书馆的历届馆长都付出了极大的精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本文要讲述的就是20世纪30年代陈训慈先生在文澜阁《四库全书》即将遭受第二次大劫难的关头所作出的不朽贡献。

一 抢在敌人前面

1937年7月7日北平芦沟桥事变之后,作为浙江图书馆馆长的陈训慈,最忧心的就是文澜阁《四库全书》和馆藏的善本图书的保护问题。抗战刚刚开始,社会上流传着种种小道消息。对我国仅存的几套《四库全书》的命运问题,陈馆长最为关心。有的说,东北沦陷后,日本人将文溯阁《四库全书》运往了东京,而北京的两套书也都离日本人的枪口不远。现在只有文澜阁《四库全书》了,虽七八成为补抄,但也已珍贵无价,硕果仅存了。陈训慈先生感到责任特别重大。未雨绸缪,为了妥善安置文澜阁《四库全书》,陈训慈馆长开始四处奔走呼吁,希望能够得到上峰的支持。1937年11月21日,陈馆长和杭师的徐校长一同去拜访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在询问时局动向的同时,探询省教厅对学校和图书馆的安排考虑。许绍棣却回答杭城仅有三四天可守,对于学校“不主维持”,对于图书馆的迁书之事,居然“无何具体意见”,意态殊消极。11月25日,浙江省政府已经迁到金华。陈训慈馆长又偕建德严州中学的校长到金华去找许绍棣请示,许仍‘未有一定主张。关于省图书馆工作,许一言不发,不屑一顾。尽管如此,为了民族的文化血脉,陈训慈先生痛下决心,豁出一切,想方设法,搬迁转移文澜阁《四库全书》。

为了解决搬迁经费问题,陈先生多方筹措。他用自己的诚心和苦磨来说动有关的负责人。1937年11月13日和20日,他数次登门省教厅,找张、许两科长和林秘书申述,前二者被说动了,后者坚不同意。陈训慈在日记中写道:“教育厅所存节余数万金(其中图书馆本年度临经费四千元)皆扣不发,今急用搬迁书避难之际,何以墨守官家之不肯负责之办法,置重要图书设备之安全不理,真令人感愤极也。”第二天他再去,才始许借发三百元。陈馆长只好四处借债。“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日……为运书款,绌以向张君晓峰借二百金,自垫二百金,今悉罄。无应挑工的工资,乃往访振公仅借得六十金,应付颇不易……”(据《陈训慈日记》)。除此之外,陈馆长又“向家携来百金,并借史美诚百金,将尽此数就为总馆,分馆之书……”。为了完成既定的工作,陈馆长无奈之中,又在1937年12月11日向省教厅呈了报告:“……为搬迁文澜阁《四库全书》,各方借款甚多,而书在途中,挑运仍许费用,经常费用无力垫还。因念如此文物,教育厅不视为本身事,至赴杭借资,而今已自筹借债运出,然在杭书尚多,宜可续运,以此计款……请特拨运书费八百元,……”。

钱的问题陈先生使出了浑身解数,拖着长长的债务尾巴总算应付了过去,可是运送文澜阁《四库全书》的交通问题上的压力,几乎让他都要垮了。他曾感叹道:“无车无钱之苦,至此乃饱尝风味矣。”我们姑且看一看陈先生在1937年11月15日搬迁开始以后日记中的真实写照吧:

1937年11月15日。“……在孤山分馆和史美诚(总务部主任)、郁望尧(阅览部主任)、张崟(编纂组主任)谈话,商讨搬迁图书、公用文件及馆员去留的问题。聿茂来商量雇船迁往兰溪之事。昨晚史美诚去雇船,得到二艘,而至中午,船为军事机关占用。”

1937年11月20日,“……由于雇船困难,叫孙金三君赴闸口雇船,不得而归。十时许,余赴省政府,访秘书沙孟海,并介绍伍时谨秘书长。设法借车,伍先生曾在中山大学掌教,于浙馆公私都有同情。他打电话至公路局设法。孟海写一信介绍给徐局长,又到公安局,龙不在,与钟科长,余秘书一谈,告诉得船,派警照料……。”

1937年11月1日。“……重来杭垣,此为第三日,市面沉静,十家九空,惟粮食店懒散开业而已。路上军警频频往来,常拉人力车以行,因是车甚少见,而闸口江阜军队捕船尤急。民间欲雇船更难……。”

赴省府访孟海兄,告知方志,西文书一部分迁运,不能得船只。得车赴富阳,而浙大无车无办法,孟海作一介绍书,致公路局徐学禹局长,十一时半,往公路局,徐君派技工王君代见,允派汽车运富阳一次。电话给定为二十一号车,告余先归。嘱汪闻兴……。但来电,则其车赴武林门为其他机关所用,……闻兴不得要领而归。”

1937年11月22日。“来杭运书,将方志等装箱待运。而至昨晚止。汽车犹无眉目。就寝意颇不乐。以公家于文化公物之眇视,尚为意想中事:非常时期,组织行动之散漫尤可为全局虑也……。”

“……为借车事,再赴省府,公路局及浙大。至省府时八时。孟海来,忽闻空袭警报。敌机二架少顷即至。如在省府上盘旋。孟海嘱同避地下室中……。”“……敌机声音未解除警报,即辞出省府。伍秘书长再电徐局长,答语模棱……。”

1937年11月23日。“在富阳为已运来之书,觅船运至渔山藏文澜阁《四库全书》和善本之赵家。但军道频繁,纪律荡然,雇船至不易。待乃偕絜非,同赴县党部访李君,又赴县府访王懋勤,县长汪适赴杭,秘书代见,言公安局长新接事见余等,也无法觅船……。”

1937年11月25日。“晨起即与文莱,毛乘云(春翔)同至浙大办事处访絜非,商洽桐庐运书事。浙大有物在富阳。大车先赴富阳。文莱、乘云同去。在桐庐下车,自船装车。大车旁午经桐庐。二人将船上书箱运上,太重。仅装26箱(共计228箱)。于下午三时到。书置汽车站。觅人管理……。”

1937年12月3日。“文澜阁《四库全书》与善本,自富阳抵桐庐。觅船不得。赖浙大卡车之功,分运三天,已全部抵绪塘,存建德民教馆绪塘分部东首,方丽斋先生家中……。”

1937年12月10日。“为文澜阁《四库全书》暂放建德之绪塘坞,接公路太近,宜搬迁到山乡……”

1937年12月18日。“……在桐庐建德间并已在此乡觅屋,设临时指挥办事处。自非安全。文澜阁《四库全书》置此村,方丽斋家,前觅山乡而未定。当商教厅搬迁山乡……。午后,与乡长方锦棠先生并偕文莱,步行八里许至绪塘坞山中……。”

经费和交通的困难,战乱环境的恶劣之至都没有阻挡住陈先生和一干同仁保护民族文化的决心。毛昭晰先生在本书“代序”中关于日本人寻找文澜阁《四库全书》的有关事实的叙述,就足以证明陈先生功绩之不朽。但是,这种超乎常人的努力和付出却在长时期内损坏了他的健康。他在1937年10月16日的日记中写道:“晚睡频醒不畅,近来神经衰弱之微渐深。良为可忧,显应节脑力。然馆中工作虽不尽遵时刻,事实上馆务校务常耗心神,而人事亦地位使然。使我牵虑,而需负责者犹多。晚间早眠或不务案头工作是一层,亦不易办到。因循无决心,将何以自善其身心耶。”

二 艰难辗转历程

陈训慈先生在1938年3月1日有一段对搬迁文澜阁《四库全书》的过程回忆;“自去岁(1937)十一月中旬,浙西失利,杭垣垂危,余与省图书馆同人于十六日离杭,买舟南下。余先赴建德,同人送至兰溪者,旋亦至建德来集。在建德设办事处,治事凡一月。其间又两赴杭州运书,一返家乡及杭垣。富阳继陷,建德吃紧。又偕同人于十二月二十七日买舟,循钱江上溯经兰溪、金华,以今岁一月三日到达永康。以此为运书往来金华、丽水方岩间。又派员至建德,运出文澜阁《四库全书》与善本至龙泉。虽馆务紧缩,仅存一设在碧湖之流通部。然往来调度亦鲜宁处。其后,又以教(育)部主张,搬迁文澜阁《四库全书》于黔省,洽定车辆,定于三月二十三日起运,于是运书事略告段落……。”这200多字的“轻描淡写”字字非同一般,以陈训慈为首的浙江图书馆全体同仁的精神和努力跃然纸上。文澜阁《四库全书》、宁波天一阁的宋椠明典以及浙江图书馆的其他馆藏文献经过多次转移,方才脱离敌人的魔爪。

遵循教育部的要求,文澜阁《四库全书》又于1938年3月23日从浙江的龙泉出发西迁,经过了福建的浦城,又折回浙江的江山县,再上浙赣铁路,过江西,到湖南长沙,从湘北再到湘西,直奔贵州省的贵阳市。这一行程横贯江南五省,约1600公里。历时两个多月。

旧中国的交通落后,只能靠肩挑、人拉与船运。尤其需要横跨江南五省的山山水水,其间说不尽的艰难,吃不完的苦头,加上路遥、时长、天寒;日本鬼子的飞机到处骚扰,空袭不断,人心惶惶,因此一路伴随的就是护书人的生命危险和阁书的安全之虞。从龙泉出发后就在著名的武夷山区和仙霞岭中迂回。所遇到的险情,所克服的困难不计其数。仅从龙泉到福建的浦城,然后再折回到浙江的江山,这一段就经过了新岭、王坊、八都、木岱口、供村、花桥、山路、富岭、沙婆桥、十八里、仙阳、杉坊、达坞、力牧、枫岭关、廿八都、保安、峡口、茅坂、石后、淤头、清湖等二十余个镇。就在经过峡口过江山溪时,由于路况差、人疲惫、天气恶劣,有一车书翻倒在溪水之中。经抢救,运到江山县城的城隍庙里的大天井中曝、晾。这么一车约3000册书15万页,浸了水后若不及时曝、晾,很容易‘结饼或霉烂。其后果不堪设想。这种工作要求非常细致,需要将书一页页揭开,使用毛纸垫上,让其吸水,然后再曝晾。由于战事紧张,日军经常轰炸,形势极为严峻。江山县里不能久留。只好一路爬山涉水之中经常通风或晾晒,防止霉变。到了贵阳之后,首件事就是曝书。由于夏定域和虞佩岚、柳逸厂等的努力,精心照料,这3000册国宝终于抢救过来了。只是有些书浸水太严重了,至今还留着渗水的痕迹。

尽管陈训慈先生在1938年3月应竺可桢校长力邀兼任浙江大学史地系教授,1940年兼任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主任。但是他对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安全却一直挂在心上。同时他还采取多种办法和在贵阳的夏定域先生等取得联系,对阁书的安危和各种保护的措施进行了指导。

文澜阁《四库全书》到了贵阳之后,先藏在一间平屋内。考虑到治安的问题,贵州省图书馆的兰馆长帮助设法在西郊用2400元买了张家祠堂的房子。张家祠堂,房屋很简陋,两厢较洁,书置中厅,地并不宽,故多叠架置列。但是张家祠堂离城实则不到2里,且近公路,于防空袭极为可虑。而1938年9月下旬,日军首次轰炸了贵阳市。所以还是设法再次搬迁。1939年2月,文澜阁《四库全书》搬迁到贵阳市城北八里的地母洞内。

文澜阁《四库全书》在地母洞内是比较安全的,但是,洞内比较潮湿,担心白蚁和霉变。所以,陈训慈先生要求夏定域和柳逸厂、毛春翔等管理人员采取种种措施进行防护。他提出五点:(1)霉雨季节后,必须组织曝晾图书;(2)曝书之后要购买大量的石灰、木炭,撒在洞内的四周和箱底;(3)为了预防书蠹虫,及其他害虫,每年必须更换或增添樟脑丸;(4)湿度大是白蚁易生长、繁衍的重要条件,所以,要求在洞的周围打砒霜;(5)要求做好周围的保安工作,防盗防匪等等。

1940年10月,陈训慈先生应兄长陈布雷的邀请,在辞去浙大教授和浙大龙泉分校主任职务到重庆的赴任途中,于10月23日特地到贵阳市的地母洞去视察流落在他乡的文澜阁《四库全书》,同时还提了许多要求。到重庆后,蒋介石接见了陈训慈先生,在介绍自己治学情况过后,陈先生向蒋介石汇报了文澜阁《四库全书》在贵阳地母洞和浙江图书馆馆藏文献南迁的详情。在蒋介石接见后,陈训慈先生就充分利用这个契机,想办法获得政府的进一步支持。1940年10月15日陈立夫到陈布雷家访问时,陈馆长就乘机介绍贵阳地母洞内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困境。陈立夫当场就表示“加费无问题,惟视藏山乡亦不便迁矣。”紧接着陈先生又在11月26日致函教育部陈逸名司长,要求落实新增预算。同时,他还与贵州省教育厅贵州省图书馆联系有关保管措施的落实和经费使用等问题。由于陈训慈先生在方方面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使重庆国民政府更为关注文澜阁《四库全书》的安危。1943年春蒋介石电谕贵州省主席吴鼎昌,嘱“地母洞潮湿,藏书恐霉烂,应另觅安全处所迁藏”。当时的主管单位教育部更加重视。1942年1月,教育部长邵鹤亭亲自到贵阳的地母洞视察,检查结果,拨了款,在洞内的三面立木板壁,赞成在阁书的箱底要多放石灰,以便防潮;1943年春,贵州省教育厅欧阳淮厅长到地母洞考察,打开几箱,仔细查看,无霉无蛀,满意而归;

1943年7月,教育部督学吴学增来地母洞视察后,回部报告。山上工警仅四人,力量单薄。不住洞中,不带枪支,保管欠周,应予加强。后来在地母洞口修建了宿舍二间,以加强保护;1943年9月,浙江省教育厅许绍棣厅长来考察后满意而归。回浙后,拨款3000元鼓励员工的辛勤保护工作。

1944年11月,日军长驱入黔,贵阳百姓惶恐不安。当时的阁书管理负责人毛春翔给老馆长陈训慈先生请示。陈先生又和教育部长张道藩等商量决定将文澜阁《四库全书》搬运到重庆,存放在重庆青木关张道藩的公馆里。为此,成立了文澜阁《四库全书》保管委员会,聘陈训慈、竺可桢、余绍宋、张宗祥、蒋复璁、顾树森、余清甫、贺师俊等八位委员,同时还指定陈训慈、顾树森、蒋复璁为常务委员,委派毛春翔为秘书,吴展予为兼任管理员。

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后,文澜阁《四库全书》保管委员会就千方百计造舆论,筹资金,回迁阁书。在各方面坚忍不拔的努力下,在异省他乡漂泊了九年的文澜阁《四库全书》,终于在1946年7月15日安全回到杭州。

文澜阁《四库全书》内迁后期独任保管工作的毛春翔先生在其《文澜阁四库全书战时播迁纪略》文中抒发感言:“清咸丰庚申之变,阁书散而复存,阁毁而复建,全赖钱塘先贤丁松生先生倡导之力。此次倭寇入侵,烧杀焚掠,远酷于洪杨,阁书颠沛流离,奔徙数千里,其艰危亦远甚于往昔,八载深锢边陲,卒复完璧归杭,是谁之力与?曰陈叔谅先生之力居多。凡人事安排,经费请领,防潮设备之改善,员工生活之维持,以及其他有关于阁书之安全者,皆赖先生主持维护于其间,前丁后陈,并垂不朽。……凡我浙人皆当同声称谢。”没有亲历事件的人,是说不出这样的感动的。一九三八年,陈训慈馆长曾向张宗祥前辈(张宗祥比陈训慈大18岁)求字。张宗祥写了一首颂扬陈训慈先生护犊文献,倾诚阁书的诗。这首诗也确确实实表达了浙江人、浙图人敬仰陈训慈老馆长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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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浙江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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