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蒙人道主义到世俗人道主义

2009-01-08 05:28王达敏
文学评论 2009年5期
关键词:人道主义同情世俗

王达敏

内容提要新时期至新世纪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在现代性的启蒙语境中崛起,并形成了逻辑演进的发展态势:从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启蒙人道主义演变为90年代以来的世俗人道主义。启蒙人道主义是新时期启蒙思潮的文学表现形式,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世俗人道主义是自我定义的、伦理和人性本位的人道主义,以其世俗的伦理观念为核心。目前主要有三种世俗人道主义显示出新时期至新世纪人道主义思想的发展。

在现代性语境中生成的中国文学的人道主义思潮,从五四时期行进到今天,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在这百年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的标尺上,正好标出了三个大致均为三十年的时间刻麂五四时期至40年代末,50年代至70年代末,新时期至新世纪。

人道主义首先是作为政治哲学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传播到中国来的。而作为文学思想的人道主义紧随其后,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通过翻译、介绍西方文学作品而得到广泛传播,并形成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从20年代初到40年代末,一面是各种人道主义文学思潮相继出现;另一面是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在发展中受到了来自“现代性叙事”内部的民族主义、现代主义等强势话语的严峻挑战,以及极左思想的排斥,致使它从“现代性叙事”中心走向边缘。如果说文学的人道主义存在的合法性在第一个三十年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那么,到第二个三十年时,它存在的合法性则遭到了彻底的否定。从50年代至70年代末,人道主义是我国文学界乃至整个思想文化界深门重锁、不能僭越的禁区,经过五六十年代几次大肆讨伐,人道主义终于在“文化大革命”中销声匿迹。第三个三十年,文学的人道主义思潮在新一轮“现代性叙事”中再次崛起,并形成了丰富而深入的逻辑演进的态势,即从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启蒙人道主义演变成90年代以来的世俗人道主义。我注意到,学术界对其的关注,到目前为止,依然是在新时期初期的启蒙人道主义上作低空盘旋,忽略了90年代以来出现的新的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世俗人道主义文学思潮。

70年代末至80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启蒙主义年代,其启蒙的内容是:反封建,破除现代迷信,清算极左思潮和极左路线给国家、社会和人民造成的种种危害,意在拨乱反正,倡导思想解放,把人从专制主义、蒙昧主义和极左思想中解放出来,推动社会变革,开创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局面。进而使因为与新时期启蒙主义一并产生的文学及其人道主义思潮具有启蒙的性质,与整个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和思想等方面都发生急剧变化的社会变革紧密呼应。

新时期文学的启蒙人道主义,其特点可以表述为:深切同情在极左政治暴力下被侮辱、被迫害、被冤屈的受害者和不幸者;批判极左思潮、传统文化的消极因素以及僵化荒诞的现实处境对人的伤害,对人性的扭曲异化,抒写逆境中的美好人性,张扬人道主义精神。一切从人性、人道主义严重匮乏上产生的人道主义,几乎都是从同情开始的。同情是人类普遍具有的一种情感,莎士比亚认为人类最可贵的品质是仁慈、同情。因此,我视同情为人道主义的逻辑起点,即人道主义生成的原点。在新时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和早期新写实小说中,苦难和同情已经成为文学的基调。以往我们曾根据战争和革命的需要,将社会上所有人分为“属己”与“异己”的两个对立阶级,这种政治的阶级论为文学规定了不可逾越的原则,在30到70年代末的多数文学中,异己阶级多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自然,同情不能施与他们。新时期的启蒙人道主义不仅对“属己”的知识分子、下放知青、干部、普通百姓的苦难和不幸深表同情,而且还对“异己阶级”的一些善者和从善者的不幸遭难予以同情。例如,刘心武的《如意》对心地善良然而命运多舛的清王朝贝勒府的千金小姐多罗格格金绮纹苦难身世和爱情悲剧的描写,充满着同情与惋惜;雨煤的《啊,人……》对地主儿子罗顺昌视伦理道德和阶级论而不顾,一生一世深爱父亲小妾的描写,表现出理解和赞美;刘克的《古碉堡》对年青漂亮然而身世最悲惨、命运最不幸、所受的侮辱与迫害最深重的活佛小老婆曲珍的描写,是一曲忧伤而温情的人性颂歌;而汪雷的《女俘》和张笑天的《离离原上草》则在由战争和阶级构成的敌与我、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的二元对立关系中抒写人性,等等。这些作品表明新时期作家对人的理解的深化,其中蕴含着同情、宽容和博爱的人道主义思想。

同情是人道主义的原点,又是人道主义的基本命题,关键是要在人道主义之中注入“启蒙”成分,才能成为“启蒙人道主义”。新时期启蒙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之“启蒙”要义:批判极左思潮、传统文化的消极力量以及庸常荒诞的现实处境对人性的取消,对人的尊严的践踏。这一取向与当时整个社会对民主、人性、现代化、思想解放和社会变革的要求一致,具有思想启蒙的意义。《啊!》、《夫妇》、《爬满青藤的木屋》、《芙蓉镇》等作品揭露恐怖的阶级斗争和政治迫害使整个社会变态,人性被扭曲;《天云山传奇》、《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人啊,人!》等作品直指反右扩大化后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如意》、《杨花似雪》、《古碉堡》等作品探析封建血统论与极左思潮联手对人性的摧残;《内奸》、《康巴阿公》等作品从个人的悲剧命运来反观整个民族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恶劣的思想状态和人性状态,《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远村》、《小城之恋》等作品描写由封闭落后与思想保守而造成的一个个爱情悲剧,《单位》、《一地鸡毛》、《风景》、《烦恼人生》等作品突现庸常荒诞的现实处境对人的侵蚀与异化。这些启蒙人道主义文学作品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个非人道的世界,以“非人道”描写传达出人性和人道主义思想。

启蒙人道主义作为一种人道主义形态,其“启蒙”的要义落在“批判”上,在启蒙的规约下,其人道主义一般标示出两个路向。一是同情的路向,叙写受苦受难者和不幸者,从反面通向人道主义,达到以“同情”指实“批判”,以“批判”强化“同情”的效果,这是悲悯性质的人道主义。二是在“同情”和“批判”的二维结构中生长出超拔向上的人道主义精神的第三维,即在苦难叙事或悲剧处境中正面抒写美好人性,张扬人道主义精神。《爱,是不能忘记的》、《人啊,人!》、《天云山传奇》、《杨花似雪》,《古碉堡》、《离离原上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芙蓉镇》等数量可观的作品,写苦难写悲剧,但不陷于苦难和悲剧,它们更强调人在面对苦难和悲剧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勇敢坚韧的抗争精神和高尚执著的理想追求,是一种近于浪漫的理想主义性质的人道主义。

80年代的启蒙人道主义文学思潮进入90年代后,渐渐发生了丰富性的演变,原有的启蒙人道主义虽然还在继续,并且仍有拓展与深入,但其主潮已经被另一种新的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世俗人道主义文学思潮所取代。

西方文艺复兴至近代的人道主义,就整体而言,是“启蒙——人本主义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注重人的价值和世

俗世界观,它直接反抗、否定的是中世纪基督教会和教皇的封建化、极权化制造的专制主义、蒙昧主义和禁欲主义,进而否定宗教神学的神本主义和未来主义。而它用以批判与否定神本主义的思想武器,则来自遥远的古希腊文明。也就是说,相对于中世纪神本主义的宗教人道主义,文艺复兴至近代的启蒙——人本主义人道主义,多是世俗性的人道主义。但正式以“世俗人道主义”命名专指的人道主义,则出现在20世纪的美国。

世俗人道主义的代表性人物是美国哲学教授库尔茨。据他说,世俗人道主义从一开始就遭到宗教保守主义和原教旨主义右翼分子的批判。批判者指责世俗人道主义缺乏道德的支撑,导致当代社会的道德价值标准的衰落,是20世纪美国“最危险”和“最有影响”的人道主义思想。库尔茨坚定不移地保卫世俗人道主义,自称是一个“自由民族主义的世俗人道主义者”。三十多年来,他撰写了包括《世俗人道主义宣言》在内的许多论文,还参与起草了美国人道主义协会文件《人道主义宣言Ⅱ》的起草。在“民主旗帜下”,库尔茨给出了世俗人道主义的十个原则,涉及政治、宗教、道德、科学、技术、理性、进化论、教育方面,几乎无所不包。总之,世俗人道主义,其性质是民主的、无神论的,其核心价值观是个人主义。其世界观是改良的,向前看的,其理想是致力于发展理性的理想、自由的理想、个体和团体的机遇及世界范围的民主理想;其作用和意义,无需相信有神论的宗教或牧师的恩惠,便能导致幸福生活,并对人类福利和社会公正做出积极贡献。

新时期世俗人道主义是中国现实语境中产生的一种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与西方的启蒙一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美国的世俗人道主义、新时期的启蒙人道主义比较:启蒙一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世俗性”是相对于中世纪的神本主义而言的,“世俗”是被人文主义及资产阶级政治革命当作启蒙的现实性依据,新时期世俗人道主义则专注于世俗伦理和人性本位的人道主义,美国的世俗人道主义是民主的、无神论名义下实施的人道主义,新时期世俗人道主义则是自我定义的、伦理和人性本位的人道主义-新时期启蒙人道主义是政治意图和意识形态色彩非常明显的人道主义,意在用人道主义思想实现启蒙之目的,世俗人道主义疏远甚至脱离政治、意识形态、阶级论等权力的控制而回到人道主义自身,以人性来表述的具有世俗伦理取向的人道主义。总之,世俗人道主义是自我定义的、伦理和人性本位的人道主义,它从人性、人道的立场出发,以善和爱为核心,以人为本,重视人的生存、生命、自由、尊严、权利和价值,其世俗的伦理观念直接与人道主义的人类观相通。

90年代以来文学的人道主义思潮之主潮是世俗人道主义,在此之前,它还是一个未被揭示、描述和定义的存在。首先世俗人道主义成为90年代以来的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之主潮,并不是说它只属于90年代以来的文学,实际上,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启蒙人道主义思潮之内及之外,已经蕴涵着世俗人道主义思想。不过,此时包含在启蒙人道主义之内的“世俗”是被启蒙所定义的,其人道主义思想表现在对受苦受难者和不幸者的同情与对美好人性的抒写等方面。而处于启蒙人道主义之外的作品,如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莫言的《红高粱》,冯骥才的《三寸金莲*,贾平凹的Ⅸ远山野情》、《天狗》、《妊娠》等作品,已经具备了世俗人道主义的基本特征,但在80年代,它只能在启蒙人道主义一侧作低调咏叹。其次,世俗人道主义并不排斥“启蒙”、“批判”。事实上,“启蒙”和“批判”在90年代以来文学中仍有着强劲和深度的表现,如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李佩甫的《羊的门》、毕飞宇的《玉米》、阎连科的《受活》、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莫言的《丰乳肥臀》、张炜的《家族》和《九月寓言》、陆文夫的《人之窝》、李锐的《无风之树》、尤风伟的《中国:一九五七》等。不过,此时的“启蒙”和“批判”更多是从人性本位和世俗伦理的立场作出的,淡化了启蒙浓厚的政治意图和意识形态色彩。

世俗人道主义正在发展中,就目前它所取得的成果来看,主要有三种世俗人道主义的表现显示出新时期至新世纪人道主义思想的发展。它们集中体现为不再把人分成“属己”与“异己”的两个对立的阶级。这种二元对立的区分固然泾渭分明,敌与我、善与恶、好与坏、正义与非正义一目了然,方便了判断,却也使人性常常走向迷失。80年代文学已经突破了这种政治的阶级论对人的绝对性定义,开始对“异己阶级”的一些“善者”和“从普者”的不幸遭遇和思想情感予以同情和理解,体现出人道主义同情,宽容和博爱的思想。90年代以来,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从启蒙走向世俗,人道主义思想逐渐穿透并超越战争、阶级、民族、国家等权力制造的坚硬屏障,在对战争、阶级、民族、国家、善恶进行人道主义的反思、剖析和重新解读的基础上,拓展了人道主义的发展空间。

首先,80年代以前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地主、富农和封建贵族形象,除少数叛逆者和开明人士外,绝大多数是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战争年代的地主、富农和封建贵族属于剥削阶级,不是土豪劣绅恶霸,就是汉奸与还乡团的骨干分子。这种政治的阶级论及正统历史观为文学描写地主、富农和封建贵族规定了不可逾越的原则。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但从战争年代开始形成的阶级论早已渗透到主流意识形态乃至民间意识形态之中,这种已经深入到民族意识深层的阶级论不可能随着这一“决定”的颁布而立即消失,人道主义思想此时进入文学,可谓应运而生。如果说80年代的《如意》、《啊,人……》、《古碉堡》等作品对地主和封建贵族中的善者的不幸遭遇和情感还止于同情和理解的话,那么,到90年代以来的《故乡天下黄花》、《自鹿原》、《丰乳肥臀》、《人之窝》、《一个地主的死》、《第九个寡妇》等作品,则直入历史现场和人物真相,对历史进行重写。《一个地主的死》中的王香火,在阶级论及正统历史观的定义里,他是地主。在民间伦理观念里,他是一个油头粉面、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反面形象”。然而,这个被身份所定义的地主之子,竟然敢于在生死之际。故意把日军引向死亡的绝境,以自己的壮烈牺牲而成为“抗日英雄”,虽然他死后并没有获得这一崇高的命名。《第九个寡妇》更是显示了民间伦理和人性善爱的魅力,写地主儿媳妇王葡萄在革命年代救公爹的故事。土改之际,王葡萄竟然把已经定为地主和伪保长,并列入镇压之列的公爹孙二大私藏起来,前后达二十多年之久。在革命的阶级论看来,孙二大是地主、伪保长,必须镇压。但在王葡萄看来,公爹是个清白本分之人,战争年代还帮助过八路军,所以她要救公爹。在革命高于N、主宰一切的年代,私自暗藏掩护地主身份的公爹,就意味着与革命对抗。但王葡萄是个一遇到阶级问题就犯糊涂,觉悟总是提不高的

人,她认准了个死理:“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王葡萄的糊涂,分明是对革命伦理的不理解与抵触,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民间伦理的引导下对世事的清醒领悟。她的浑然不分的意识中潜含着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表现为她的爱心超越了人世间一切利害之争,称得上真正的仁爱”。这是典型的以民间伦理打足了底色,以人性行之于世的人道主义。

其次,作为社会恶人的土匪、罪犯是社会的独特群体,被种种社会势力驱赶到社会边缘,处于下层社会的病态现象。在人们的观念中,土匪是集抢劫、奸淫、烧杀于一身的亡命之徒,祸国殃民的强盗、恶人。新中国建国之初展开的剿匪除匪的军事斗争,实际上对土匪的性质作了政治性的判决。自此,土匪形象在当代文学中基本定型。《朗读者》的作者本哈德·施林克说:“人并不因为曾做了罪恶的事而完全是一个魔鬼,或被贬为魔鬼”。土匪是一个十分复杂又十分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的来源混杂,目的不一,类型有别,他们的动机不一样,没有统一的组织,统一的行动;他们没有明确的政治目标,没有能够代表他们说话的思想家,他们的行为缺乏精神的、思想的力量支持。英国学者贝思飞积十年之功撰写的《民国时期的土匪》(1988年),把中国民国时期的土匪归纳为三类:第一类土匪是“社会土匪”,这类土匪不是被视为单纯的罪恶之人,而常常是作为英雄、战士、复仇者、保卫正义的斗士、解放运动的领袖来看待的;中国百姓常常将他们称为“绿林好汉”。第二类土匪是惯匪、恶匪。第三类土匪是纯粹为了生计所迫,在小范围内进行一般性抢劫的“季节性土匪”。于是,在土匪世界里就有了“好的土匪”与“坏的土匪”之分。90年代,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在他们的小说中描写了“好的土匪”形象,如贾平凹的《五魁》中的唐景和五魁、《白朗》中的白朗,陈忠实的《自鹿原》中的大拇指和黑娃,商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中的黑大头,尤风伟的《石门夜话》系列小说中的二爷,苏童的《十九间房》中的春麦,田中禾的《土匪》中的姬有申,等等。这些小说从民间伦理和人性的立场来看待土匪,理解土匪,描写了他们为匪的无奈与悲伤、仇恨与反抗,揭示了他们为匪的合理性,进而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难。不仅如此,这些作品还把土匪写得很有人性,突出他们行侠仗义、良善重情、英武刚勇的品质。这种文学现象仿佛是19世纪欧洲和俄罗斯文学创造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和宗教情感的人道主义的再现,表明中国当代文学对人的理解的进一步深化。

再次,关于战争与人。战争是国家、民族、阶级、利益集团等势力冲突的最高形式,充斥着血腥、暴力、仇恨、残杀,是人性之恶的疯狂表演,人类自我否定的分裂状态。从根本上说,战争是自我否定的产物,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以战争消灭战争。人道主义反对战争、谴责战争,但是,在战争远未终结之前,用人道主义思想超越战争、民族、国家,阶级、意识形态等设立的绝对性的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对战争及陷于战争中的人作人性的深度分析,颁发人性签证,是人类自我反思、自我认识和人性升华的表现。在西方,从二战后的四五十年代开始,在文学及艺术(主要是电影)创作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反思二战及其他战争的人道主义思潮,特别是近期反思二战的《辛德勒的名单》、《拯救瑞恩大兵》、《钢琴家》、《伪币制造者》、及反思越战的《现代启示录》等震撼灵魂又轰动全球的作品,更是里波涛奔涌之势,已经深入到从谴责战争、同情受害者到抒写极端处境中的美好人性,进而从反思战争上升到反思生命、反思人类的水平。

描写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剿匪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伟大胜利,歌颂革命的英雄主义,曾成为五六十年代当代文学的主题之一。新时期至新世纪,以20世纪中国人民进行的革命战争,特别是抗日战争作为描写对象的作品,仍然占据着文学创作的很大空间。从作品的意图来看,这些作品可分为三类。其一,较多80年代战争题材小说的立场和思想观念几乎与五六十年代战争题材小说保持着逻辑的一致性,站在革命的、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的立场来叙写战争。其二,从人性和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描写战争暴力和极左的政治暴力迫害下的军人的悲惨命运。大量写战俘、写蒙难军人的作品,在谴责战争的残酷、同情战俘的悲剧命运之时,批判极左的政治暴力及狭隘的道德观念对人性的残酷践踏。其三,真正用人道主义思想超越由民族、国家、阶级、意识形态主导的正统历史观而对战争、人性和人类进行深度反思,并与世界文学的人道主义思潮遥相呼应之作,80年代有《女俘》、《离离原上草》等为数不多的几篇小说,90年代至新世纪,尤风伟的《五月乡战》、《生命通道》、《生存》,季宇的《县长朱四和高田事件》,莫言的《丰乳肥臀》等作品,逐渐形成了清晰的逻辑进路。尤其是尤凤伟1994年发表的《生命通道》及2009年4月上映的影片《南京,南京》、《拉贝日记》(中德合拍)等作品,开始逼近世界文学及艺术开拓的这种人道主义思潮的潮头,体现出中国当代文学及艺术的人道主义思想的“人类性”和“世界性”正在形成发展趋势。

《生命通道》曾被称为中国版《辛德勒的名单》:日军军医队长高田主动与被日军强逼、背负着“汉奸军医”骂名的中国医生苏原合作,秘密实施一项不为人所知的“生命通道”计划。所谓“生命通道”,就是当中国的抗日英雄被日军枪决,作为军医的高田,在为受刑者胸部标出枪击部位时,精心设计,为子弹提供一条不致人死亡的安全通道,然后进行抢救。二人虽然国族不同、身份不同、所处地位不同,但在反对战争、营救生命的人道精神方面,却是一致的。而在同—个月先后上映、均以1937年日军的“南京大屠杀”为描述主体的《南京!南京!》和《拉贝日记》,蕴涵着超拔的人道主义思想,具有世界意义和国际水准。前者既再现了战争的残酷,侵略者的残忍,更表现了人性在毁灭之际的裂变、醒悟、抗争与新生。后者描写在日军对南京平民实行大屠杀之际,德国纳粹党员、西门子公司南京分公司经理拉贝先生良知觉醒,和十几位外国人建立了国际安全区,并担任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为二十多万中国人提供了人道主义的庇护。在这里,被战争定义的人基于对战争的清醒认识,超越了战争设置的二元对立,在人类自我毁灭之际走上人类自我救赎之路。

随着人道主义思想及其形态的变化,贯穿于其中的“同情”和“苦难叙事”的内涵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启蒙人道主义中,被同情的对象是在极左思潮、传统文化的消极因素和庸常荒诞的现实处境所构成的非人性、非人道暴力伤害下的不幸者,其苦难叙事指向“启蒙”和“批判”。而在世俗人道主义中,苦难叙事是启蒙取向逐渐向世俗伦理取向和人性取向的演进,其人道主义思想专注于人的生存与自我确认、人的生命意义与价值,展示人战胜苦难、超越苦难而自我获救的精神。90年代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新世纪许春樵的《男人立正》和方方的《万箭穿心》等小说对此种人道主义思想做出了丰富的表现。

《许三观卖血记》是苦难叙事,叙写一个身份卑微、名叫许三观的丝厂送茧工以卖血抗争苦难而悲惨地“活着”的故事。每当他及全家遭遇厄运和苦难的袭击而难以挺过去时,卖血就成为他唯一的拯救之策,用卖血来救难救灾。血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稀、越来越少,尤其是最后的九次卖血,是在两三个月内发生的;卖血的间隔越来越短,最后短到只有三四天。这种拼命式的卖血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它充分地表现出人在抗争苦难时所具有的坚韧强大的力量、“善”的人性精神。《许三观卖血记》起于苦难叙事,用“卖血”来丈量苦难的长度、强度,以此考量许三观承受苦难、抗争苦难的力度,终于伦理人道主义。此中,善成为主体,成为中心力量。

《万箭穿心》是赎罪被怨恨和复仇所断送的故事。丈夫马学武偷情,妻子李宝莉报警告发,致使丈夫带着怨恨跳江自尽。丈夫的死并没有带走怨恨,怨恨种植在了公婆和儿子心中,他们联合起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向李宝莉复仇。丈夫死后,本性骄横泼辣、一贯我行我素的李宝莉一改霸道作风,诚心诚意赎罪。她默默地承受着极度苦难,用超常的生命付出挣钱赡养公婆、抚养儿子。然而,她用13年的生命付出,不仅没有换取公婆和儿子的同情和理解,反而被儿子扫地出门。她不由地感叹命运弄人:“似乎自住进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万箭穿心。万箭都由心头穿过,十几年的时间,心理早已满是窟窿。”她心疼,但她没有任何抱怨,她放弃了用法律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权利,又带着求生的“扁担”和人道的宽容远离冤冤相报的复仇,第一次有尊严地为自己活着。这可以用《老人与海》中的一句名言来形容:“人可不是造出来要给打垮的。可以消灭一个人,就是打不垮他。”万箭穿心的李宝莉因此而坚强,受伤的心灵因善和爱的反复浇灌而放射出人性的光辉。

生命伦理人道主义是一种关于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人道主义。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小说中有一种既具民族性又有人类性、世界性的人道主义思想,这是人道主义的一种新走向。例如《活着》,写因家道败落而落入社会底层的农民福贵如何“活着”的故事。在近四十年里,福贵经受了人间的大悲大难,亲历了一家四代所有亲人的死亡,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苦难和死亡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逼上绝境,然而,柔弱的福贵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在死亡的边缘止步,隐忍抵抗,于苦难悲伤的极限处善待生命,默默地承受生命之重而无怨无悔地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越活越超然、越通达,最终是“活着”战胜“死亡”,“知命”战胜“宿命”、“正命”战胜“非命”。我的理解是:福贵面对苦难、厄运和死亡而坚韧地活着,是中国普通百姓,尤其是处于生活底层的贫苦农民普遍遵循的人生观和生存智慧,用人道主义接通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正是在这里,“中国的经验”与“世界的经验”相通了,从而揭示出《活着》所包含的人类性、世界性的因素。余华曾坦言写作《活着》的意图:“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耳光看待世界。”《活着》是高尚之作,“写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福贵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理由说他是‘活着的一个人”,“他的声音应该比所有人群‘活着的声音都要强大得多”,他是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人。

仅凭余华的《活着》就断言从中出现了人道主义的新思想、新走向是轻率的,这需要更多的作品来证明。但要从20世纪的文艺作品中去寻找,发现这类作品不仅相当多,且已经形成了一股创作潮流。这类作品最迟产生于20世纪40年代,继而渐成趋势,到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纪,终于形成了一种强劲的世界性的人道主义思潮。如反映二战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钢琴家》、《奥斯维辛的爱情》、200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的代表作《命运无常》(又译为《无形的命运》),还有200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南非作家库切的长篇小说《耻》等;轰动全球并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美丽人生》、《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家》(根据同名小说改编)、《拯救瑞恩大兵》等。这些作品所体现出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关爱生命、尊重生命、体悟存在的终极意义。这是20世纪文学艺术在描写苦难,指认存在的荒诞中拓展的一个世界性的命题,体现出人道主义的新思想、新走向。换言之,人在无可反抗,反抗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极端残酷的处境中,关爱生命、保全生命,或者说,在不参与直接反抗的状态中隐忍地抵抗而“活着”,恰恰是最人性最人道的表现。这种人道主义,我称之为“生命伦理人道主义”。

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关爱生命、尊重生命,把生命当作存在的第一原则,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这是新时期文学的人道主义思想最有价值的创获,期待它能够发展成为一种既具有民族性,又具有人类性的人道主义思潮。

责任编辑:董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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