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瓜

2009-02-02 09:01
延河 2009年12期
关键词:酸枣海龙生产队

沐 崽

有一种瓜,在北方叫北瓜,在南方叫南瓜,在我们家乡叫秋瓜。

这种瓜容易种植,无论是种在有水灌溉的地方,还是种在靠天吃饭的山坡上,一样旱涝保收、产量高,储存到第二年春天还可食用。没人看管,有良知的结上一个瓜,就偷着懒光长藤不结瓜。嫩瓜炒着吃,老瓜煮着吃。煮熟的瓜既甜又绵,少吃有营养,吃多了就胀气。其实它并不是蔬菜之中的好菜,在粮食匮乏蔬菜紧缺的年代,它却成了盘中的宝贝。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年放秋假,我拿着一斤肉票,领着弟弟到芹池生猪收购站去买猪肉。

我们住的地方,山大沟深,人稀地薄,离县城远,离芹池近。芹池属于另一个公社的所在地。我们下沟过河,爬坡越岭,步行了十多里山路已累得精疲力竭,但我们并不气馁,因为能到芹池村去走上一趟,那可是件了不起的事。

芹池村说起来也没什么,有个生猪收购站,一个粮食收购站,一个五金门市部,一个白‘货门市部,还有一个人民食堂。这些单位都是国营的。不足上百米的小巷两边,居住着二百口村民。不过,这些都不是吸引我们的主要动力。对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说,村边那条通往县城的黄沙公路,以及公路上南来北往的拉煤车才最具吸引力。

牛车、驴车、四匹马拉的大胶车,还有轮胎比人都高的五。拖拉机。能看到挂有拖车的拉煤汽车,一路的疲惫,早已抛在了脑后。

九点钟,我们从收购站出来,站在公路边的一块空地上,看了足足一个小时。“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拉着一斗煤,再拖一斗煤的汽车,看得眼花缭乱,简直像在做梦。

早晨喝的那点粥,基本上消耗掉了,往回走感觉有点饿,还有点累。但手中提着一斤猪肉,腿下就长了脚力。弟弟比我还饿,可他的好奇心一点也没减弱,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念念不忘那些冒烟的拉煤车。为了鼓励他,领他跑上附近的山丘,尽管看不到公路,电看不到拉煤车,让他听一听远处爬坡的轰鸣声,感觉也很过瘾。

走下山丘,顺了一块荒坡往回走,荒坡上长有一棵酸枣树,树上结满了酸枣。弟弟眼尖,看到酸枣就跑了过去。我回过头,他已被绊得摔了个跟头。

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野外的酸枣电成了受害者,刚长成个模样,连肚皮都没发亮就被人们充了饥。而这棵酸枣树还算幸运,一颗颗长得肥大,肚皮也开始发亮,梢上的酸枣泛了红,已有八成熟。

弟弟爬起来,发现绊倒他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大秋瓜。他指着让我看。我走过去,发现草丛中长着一根瓜藤,藤上结了一个大秋瓜,沉甸甸掩蔽在草丛中。大秋瓜已经发黄,大约有十多斤。

我四下观望,发现这片荒坡是两个公社两个大队的分隔线。大约有二米宽,又窄又弯曲,为了避免矛盾,双方都没有耕作,野草在上面疯长。

在阳光的照耀下,我感到有股异常清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心想,在这两不管的地界上,如果不摘下来,下场雨就会烂掉,与其让它烂掉,不如拿回家秋瓜炖猪肉,美美吃上一顿。这样一想,比山珍海味都具有诱惑力。

弟弟看到酸枣,爬起来跑了过去。他胳膊短够不着。等我把秋瓜从藤上摘下来,听到了他的呼叫声:“哥哥,快来帮我,我够不着。”

我抱着秋瓜走了过去,伸了几次手臂,也够不着。不远处有棵柿树,爬上去找了根枯枝,拿下来把酸枣打落到了土崖下。我们绕道来到崖下,有条蛇盘在崖下的阴凉处。弟弟眼中全是酸枣,他没有看见,只顾往前走,我尖叫起来:“蛇,蛇,蛇。”

弟弟吓了一跳,等他看到蛇,蛇已吐着舌头抬起了头。弟弟哇哇大哭。我拉住弟弟的衣角把他拖了回来。弟弟不情愿离开,他想吃酸枣,其实我也想吃,有条蛇在那里,我们不敢靠近。为了不让弟弟想酸枣,我安慰道:“我们不吃酸枣,拿了秋瓜回去,让妈妈给我们做秋瓜炖猪肉,你说好不好?”弟弟破涕而笑。

当时我很单纯,没用衣服把瓜包起来,竟然炫耀般地扛在肩上,并不知道饥饿的年代,人比猛兽还可怕。

弟弟见我把瓜扛在肩上,他跳起来用手摸了一下,眼睛不停地向上瞅着,一脸的笑。下到沟底,过河时弟弟对我说:“你把瓜放进水里,让我把上面的泥土洗干净。”其实瓜上并没有泥土,既然弟弟喜欢抚摸,我就把瓜从肩上拿下来,轻轻放进了河水里。

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挑着一担草。走近才发现是吕海龙。吕海龙比我大了五岁,上学时和我同年级,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小学没毕业,他就回队劳动了。

吕海龙来到河边,看到弟弟在水中搬动着一个大秋瓜,他怪怪地笑了笑,放下担子说:“分一半给我。”

“为何要给你分一半?”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在什么地方摘的?”

我据实说了。

吕海龙来了精神,他说:“那块荒坡是属于我们第一生产队的,你在我们地盘上摘的瓜,不分给我,我就去揭发你。”

“在荒坡上摘的,又不是在地里偷的,还怕你揭发。”

吕海龙没再坚持,他知道争辩下去也得不到,挑了草走了。

河里有蝌蚪,我和弟弟一样贪玩,脱了鞋在水中捉了起来。弟弟由于饥饿,吃了很多带有泥沙的蝌蚪。

回到村口,有两个年轻人朝我们迎面走来。他们绷着脸来到我们跟前,一前一后把我们夹在中间。弟弟害怕似地拉拉我的袖子:“他们怎么都不说话?”我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们想要我们的瓜。”弟弟说:“回去吃的时候,叫他们也来吃一些。”

“坚决不行,我们摘的瓜,为何要给他们吃。”

我的话被走在前面的吕贵听到了,他转过头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吩咐道:“你们不能回去,跟我们到主任家走一趟。”

他所说的主任就是吕福贵。吕福贵原先是大队会计,年初刚被选上革委会主任。我奶奶的三妹,也就是我的三老姨是他的舅母。有了这层关系,我一点也不胆怯,还对他们说:“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是偷来的,还怕他不成。”

主任住在沟西,我们住在后沟,平时很少交往。沟西为第一生产队,沟东为第二生产队,顺着河边的小道往后走上一公里,才是我们第三生产队。

吕海龙向主任打了小报告,主任叫人来路上拦我们,他自个坐在家中喝茶。

我们被押进大门。一手遮天的吕福贵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沉着脸换了另一副面孔,拿个凳子坐在门前。原先和蔼可亲的大叔,一刹那就变得十分的陌生。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我打了个寒噤,脚停了下来,像钉住似地一步也跨不开。我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像秃鹰似地盯上了我肩上的大秋瓜。他见我站在院落中间,高声叫道:“再往前走几步,让我看看,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偷东西。”

“谁偷东西了,请你把话说清楚。”我涨红脸,高喊着向前挪了两步。

主任见我把瓜从肩上拿下来,忙指着台阶:“把瓜放这里。”我没理他,用双手搂在胸前。他瞪大眼,怀疑似地望着我。我把眼一瞪,反驳道:“我在荒坡上捡来的,为何要给你放下?”

“你在哪个荒坡上捡来的?”

面对主任的质疑,我没说是舅舅送的,

也没有说是在芹池村买的。我诚实地把摘瓜的地点交代得一清二楚,还向他们强调道:“那块荒坡是两个大队的分隔界,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你们。”

“胡扯”,主任有点不耐烦,提高嗓音说,“那块荒坡地属于第一生产队,在我们的地盘上,无论是荒坡长的,还是田间种的,就是一根草,也属于第一生产队,更何况还是一个大秋瓜。”

“你胡说,不是你们种的就不属于你们,我是捡来的,不是偷来的。”

“你在什么地方捡来的,总不会在你家自留地里捡的吧?”

听了主任的话,我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了脸上。

“不在自留地捡的,怎么了?”

“不是在你家自留地摘的,就属于偷,就得归公。”主任双眉蹙起,两眼圆睁。

“是捡来的,不是偷来的,就不归公。”我争辩道。

押送我们的两个年轻人,怕我们跑了似地守在大门口。民兵连长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来到我们面前,歪着脖子看着我手中的瓜,讽刺道:“听说你在学校还是三好学生,回了村怎么就偷东西?”他的话让我十分的生气:“我偷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治保主任从背后冒了出来:“手中拿着赃物,还敢嘴硬?”

三个有权人同时出现在我面前,他们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秋瓜,好像透过秋瓜,撕裂着我胸前的肌肉。我好害怕,比先前抱得更紧。

八岁的弟弟用小手在背后用力拉我的衣角。我转过头,发现他脸色苍白,我吩咐道:“你回去吃饭,这事与你无关。”

弟弟向外走去,民兵连长追上前拉住他,吼叫道:“不许离开。”弟弟吓得浑身颤抖,尿水顺着裤腿流了下去。民兵连长并不顾及弟弟的哭闹,拉着他向主任屋里走去。

“住嘴,再哭就给你吃巴掌。”

弟弟的哭声低了,屋内很快就传来了恐吓声。

“你说,你哥哥是在什么地方偷的瓜?”

“我不知道。”

他们见恐吓不起作用,就用欺骗来哄他。

“你不说,就不让你回去吃饭。你说了,就放你回家去。”

“有红酸枣的地方,那下面还有条蛇。”

“请你正面回答我,你哥哥是不是在地里偷的瓜?”

“不在地里偷的,是在荒坡上摘的。”

“是偷的,不是摘的。你哥哥的行为,是无耻的、不道德的……”

他们从弟弟嘴里没有套出有价值的东西,便来折磨我。他们不让我回家吃饭,不让我站在阴凉处,把我推到太阳下面,酷热的太阳烤得我满头大汗。他们回了家,端着饭又都出现在我面前,故意把饭吸得咝咝发响。队里的社员都从地里回来,听说我偷了生产队的瓜,端了饭,欣赏猴子似地来欣赏我。

在拾物归公的年代,我的行为引起了公愤。我昂着头,眼皮不眨一下,与他们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辩论。

太阳在脚下,一点一点向东移去。

正是秋收季节,饭后,社员们都被赶到田里去抢收抢种了。为了一个秋瓜,大队主任、民兵连长、治保主任、生产队长都没下地,他们轮流来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把瓜交出来,写份检查。我听不进劝说,既不交出瓜,也不承认错误。因为我想不通,瓜是从荒坡摘来的,大老远的又扛了回来,凭什么交出去,让他们几个去享受?

坐在凳子上的主任,虎视眈眈。我相信他不敢一个人独吞了,最多可分得一半,其他三人分得另一半。不,门口还站有两个年轻人。他们也许能分得一小块。晚上,我抱的秋瓜就会变成他们的盘中餐,而我却要背上一个偷瓜的罪名。这样赔本的事,坚决不答应。治保主任走上前对我说:“你想要瓜,还是想要肉?要瓜,就放下那块肉,作为交换。”

原来,他们怕得不到瓜,就想来抢我手中的肉。我们每月有猪肉供应,他们没有。他们既想吃瓜,又想吃肉,却不敢明抢。

蓦然之间,我才体会到这些大人是多么的狡猾。我识破了他们的野心,倔犟得像一块岩石,毫不动摇。我的坚持,让他们无可奈何。因为我根红苗正,父亲又是老革命。他们既想强迫我,又不敢对我实行专政。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天慢慢黑了下来。

弟弟又困又饿,从主任屋里跑出来抱住了我的腿,跪在地上哀求道:“把瓜给他们放下……”我正在辩论,没有理会。等我低下头,发现弟弟抱着我的腿已经睡了。

由于我的强硬,他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整治我。后来,我发现每个房间的灯都亮了,社员们陆续从地里回来,端了饭又来欣赏我。我走了一上午,站了一下午,还和他们辩论了七个多小时,我开始有点头晕,也有点眼花。饥饿、干渴、疲惫,使我快支撑不住了。我不得不把秋瓜往地上一扔,拉起弟弟向院外走去。

我有点害怕,怕他们上前拦我,走得有些慌乱。其实他们并没有人上前拦,他们提了瓜,都进了主任家。

午后,母亲见我们没有回来,一路找来,遇见很多下地的人,谁也没敢告诉她,我们已经回来了。母亲往芹池收购站白跑了一趟,等舅舅把母亲送回来,我们已经睡了。

那些有权的人,分吃了我捡来的瓜,还想治我于死地。因为我没给他们面子,我的顶撞伤了他们的尊严。事后,就对我穷追猛打。

开学后,校长找我谈话,说我在放假期间犯了错误。我不承认,他就恐吓道:“你的行为就属于偷,你必须写检查,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作检讨,否则,就免去你的生活委员。”

粮食匮乏的年代,在校当个生活委员很神气,有时还会行使些特权。第四节课上不到一半,跑出来以监督的名义,走进厨师的工作间去饱餐一顿。

现在,我不检讨,校长就要免职;检讨了,入团就会受影响。我既不想丢掉生活委员这个职务,又想争取年底加入共青团。

我愚蠢地一再坚持,是捡来的,不是偷来的,没有偷,就不能作检讨。

校长见我不承认,下午把我锁在办公室,让我悔过自新。晚饭后,他走了进来,见我没有写检查,还带有抵触情绪,便问道:“你还不承认?”

“不是我不承认,我根本就没去偷,我是捡……”

“你不要诡辩了,下午已免去了你的生活委员。现在,再给你两个小时考虑,睡觉前,如果你还不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明天就开除你,遣送回队。”校长拦断了我的话。说后,碰上门走了。

我又饥又气又愤怒。

校长的话就是命令,没什么好考虑的,不承认也得承认。学校已开除过两名学生,有一名还是我代表学校把他送回家的。我知道校长手中的权很大,开除一名学生像踩死个蚂蚁那么容易,更何况他脾气古怪,说到就能做到。

我趴在会议桌上,违心地写了份检讨书。

第二天下午,全校师生都被集中到了广场上,校长以我为戒,给学生们上了一堂政治课。

毕业回来,我报名去参军,体检时,取消了我的资格。我找到民兵连长,他说我思想不健康,政治上还不成熟。我与他争论时,他又提起了那年“偷瓜”的事。我恨不得上前给他几拳头。

羊泉村的刘粉娥和我是同班同学,毕业前我们就恋爱了。多事的人就在背后嚼舌头:“那不是个好撩拨的。”她父母听说后,坚决反对我们交往。马庄村有位孟大娘,是出了名的媒婆。有一天,她找上门,说油坊头村有位姑娘,名叫王玉贤,比我小一岁,介绍给我是最合适不过了,她想促成这桩婚事。可是,还没有出了村,她就听说我手脚不干净,再也不肯帮忙了。

改革开放后,我来北京打工,认识了同样来京打工的贵州姑娘小宋,三十多岁才组成了家庭。如果在老家,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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