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譬如

2009-02-10 03:26
六盘山 2009年1期
关键词:娃子老婆老师

陆 军

譬如在退休以前一直是杨川学校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杨,是个读过高小的老读书人,写有一手隶书好字,是杨川镇方圆十几里地的名人。他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不用学生熟知的例如、比如、比方等词,而是用了一个对四十双耳朵来说前所未闻的生僻词:譬如。有学生举手问他,“譬如”是什么意思,他两只眼睛从老花镜上面望了过来,目光炯炯,教室里静了好一会,他才若哭若笑,慢条斯理地说“譬如”就是“例如”的意思。

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拿出《新华字典》求证,总觉得这个“譬如”疑似这老头子无根无据的搪塞,男女生共同努力,不到三分钟大家就得出结论:这个孔老二对啦!从那以后同学们背地里都喊他譬如,只有与他面对面时才叫杨老师。从此,在写作文时大家都把“例如”改写成“譬如”以示有才。在教室里大声喧哗的时候也要高声用几个譬如,但这大多是补习生吕明(外号驴娃子)他们。此风一直延续到他退休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班上有一位叫“秦光明”的同学,不知是班长写字不规范,还是誊写有误,新学年第一次开班会时,譬如便将“秦光明”误读为“秦光眼”,教室里一片哗然,他慢慢抬起头愣在讲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驴娃子觉得时机成熟,敲着课桌用破唢呐般的嗓子喊叫:错啦!错啦!!你念错啦!譬如——。同学们的各种笑声让教室沸腾了起来,像浪花一样冲向他。他是个不轻易发怒的人,他的目光又从老花镜上面伸了过来,他想用沉默覆盖掉喧嚣,但那个笑得东倒西歪的家伙,让喧嚣依然如故……

吕明之所以对譬如这样,是因为毕业考试前的一场“剃头风波”。后来同学们才知道那次风波是由譬如一手导演的。他对校长说,在考试前,一定要让学生保持头脑清醒,他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男生的脑袋剃成光头,女生的长发弄成短剪发。学校免费提供热水及洗衣粉等一应物资。

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五年级的男生突然间都变成了大光头,女生长长的辫子不翼而飞了,成了清一色的小剪发。由六个男老师和一个女老师组成的考前理发突击队将三十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脑袋剪洗得毫发不留;将十颗覆盖着厚厚长发的脑袋剪理成短发。此时,三十颗脑袋在中午的阳光中灿烂无比,光芒四射。那时,好几个同学无心复习功课,虽然已临近毕业考试,但兴奋引导着他们在操场上龙腾虎跃,生气勃勃,做着从电影《少林寺》里学来的各种动作,装腔作势地说着台词。那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吕明带领着他的四五个“电光头”朋友,在操场北边的白杨树林子里搜寻,他们扬言要给班上的女生上一堂政治思想教育课。因为他们认为老师免费用洗衣粉外加敌百虫洗了她们的头发,会有两三个月头发里不长虱子,这天大的好事,她们还哭鼻子,太没良心了。有好几个女生因为被剪了长发而哭了,并且很伤心,特别是那个扎着马尾巴叫菊香的女生,伤心留下的鼻涕把操场上的一颗白杨树干几乎全糊住了。

吕明的脸窄而长,在班里所有同学当中是最长的,所以同学们就送他外号“驴娃子”。这外号一经发布,最先乐开花的是那十个女生,她们拍手叫好:太像了!因此,驴娃子也未能赢得女生的好感和青睐,便多与女生为敌。女生们的哭鼻子让驴娃子他们倍感得意,他们想找到那几个哭鼻子的女生,给她们理直气壮地上一课,以报被嘲笑和戏弄之仇。

毕业考试的那天早上,班主任譬如和校长骑着自行车带领三十颗“电光头”和十颗整齐划一的“剪发头”向远在十里以外的镇上进发。在晨光中装备精良的脑袋显得异常敏捷和自信。走进考场时,他们成了陌生目光汇集的焦点,连监考老师也忍不住笑了,有的同学甚至在紧张的考试中也向这些“电光头”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一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吕明看。吕明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朝气蓬勃,得意洋洋,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了,同学们都认为他可能考得最好。可成绩出来后大家才知道他没考上县一中,而是留在母校继续复读。当时,他利用放假的大好机会给那位在考场上老盯着他看的女生写了一张纸条,内容大概是说他也爱她,是属于一见钟情之类。但她托人送来的条子是:那天我盯着你看,一是因为我不会做题感到无聊;二是因为我觉得天底下还有人头这么长的,像驴头!我没对你有意思。后面画着一只大手狠狠地打向一个驴头。吕明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在复读的时候,为了雪耻,经常在课堂上与譬如老师过招,因为是譬如把他的头剃成电光的,随后发生的一切他认为都是譬如的责任。

那次考完试后,杨川学校的平均成绩名列全公社第二名,语文成绩全公社第一。为此,班主任杨老师成了学校最有经验的语文教师,被校长请到全校一百二十多人的师生大会上作经验报告。他说,学语文就是讲个“背”功,要把课本背完,更重要的是要背很多类型的范文。那时考试一般都是记叙文,他经常要学生牢记作文三要素:凤头、猪肚、豹子尾。这个办法据说提高了学生的写作能力,但也爆出了好些笑料。有一次,譬如被吕明气得哭了起来,他的眼睛从老花镜上方盯着吕明看了大半天,让吕明高傲的脑袋慢慢萎缩了下来。吕明此时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像有半年没剪,长脸在长发中显得又短又瘦,只剩了鼻子和嘴巴,眼睛深藏在茂盛的头发下,像一双暗藏的枪管,令人不安。他被譬如戴着老花镜的眼睛怔住了,只看到一头早生的花发。

你看你这样子,像个犯人。不长见识只长头发!作文的题目是《扫雪》,你在大冬天怎么看到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呢?你在同一天还看到了秋天的苹果……总之驴娃子是把所有好的景物描写都用上了,但用错了地方,不但未获得好评,却迎来了譬如的一顿臭骂。

你不是说景物描写要好吗?你让我们背的春天、夏天、秋天的景色最好,所以……譬如没有办法,只好说,如果我让你写秋天,你也许会这样写:风轻轻地吹着,春天的脚步近了,田野里到处都是一片收获的景象,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在烈日下为我们行人撑起了遮阳伞……对吧!驴娃子说这不很好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对这些笑声感到莫明其妙,他大声说,你们笑什么,你们脑袋进水了,老师的这段描写不很好吗!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譬如的面部呈现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们知道他这是无可奈何的表情。但驴娃子从这个表情看到了自己就是这个班里面最优秀的。去年没考好,要归罪于那个无所事事的女生勾引了他,让他用心不专。他又昂起了头,直到下课铃响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还站着。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

腊月,譬如从教学岗位上退了下来,走上了卖字的道路。听说他卖字,他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幅幅把他的隶书中堂从一所破败的草房里拿走,放十元钱在破桌上。那时候,譬如与老婆刚刚分居,用譬如的话说就是让双方冷静冷静,工资的一半由她和儿子支配。可仅仅半年,他的工资就全部给了妻子和儿子。他只能由卖字来支撑生活。然而这个力量的脆弱在不到三年中就显现了出来:他没有可以用来耕作的土地,也没有用来保障生活的金钱。他三十年教学生涯中教过的所有学生,几乎每人都

有一幅他的字,有的甚至有好几幅,但三年的时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显得过于短暂,接下来的生活就靠邻居的接济了。学生们也会送来些生活用品,但更多的时候他的经济状况还是捉襟见肘。

冬天来临的时候,一辆煤车停在譬如的院墙外面,煤灰将周围的积雪染成了墨黑。解放牌汽车巨大的声响几乎将譬如的院墙震塌,他的草房里并没有人出来看个究竟。自从独居以来,譬如已经很少过问世事,但每年除夕,他的大门上总有一幅对联:无事常思己过,闲谈勿论人非,横批:清心寡欲。汽车上下来的人开始还有点拘谨,慢慢敲门。见没人来应答,便放开了手脚。没几下,譬如的破大门被打开了,像一堆柴禾一样倒在地上,几乎没有声响。三个莽汉怯生生地走进院子,对着草房门喊:

“有人吗?”其中一个用脚踢了这个喊话的,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他妈声音小点不成,这是譬如——”,他刚说出口又咽了下去:“这是杨老师的家,要懂礼貌,要叫杨老师!”刚才挨踢的那位刚要开口,草房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戴着老花镜,手搭在前额注视了院子里的人足有三分钟。这三个人也愣在那里了,不知所措。其中一个突然走了过去,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说,我是吕明,杨老师,你不认识我啦!?老人定了定神,哭丧着脸,慢条斯理地说,出去把我的门弄好,转身回屋里去了。

驴娃子站在那里,愣着,他想杨老师生活真是艰难。以前读书时,譬如确实对他特苛刻,说了好多让他现在才明白的话,带有些鄙薄。或许那时是为自己好。老师或许都喜欢好学生,但他是个差学生,所以老师不喜欢。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以前,听人说杨老师一个人过,靠卖字度日,生活窘迫,今天亲眼所见,确是满目凄凉。当他回过神来,转身推门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吕明觉得像幻境:譬如站在两块用煤碴参合黄土而成的土块上。一只手压着廉价的宣纸,一只手颤悠悠地提着笔,见有人进来,他转过身。驴娃子在昏暗的灯光里,用目光急匆匆地把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子溜了一遍。

一进门就是譬如的工作台,他是背对着房门写字的,左面靠墙是一张双人床,靠墙的一面堆放着许多装裱好的字,或许是自己的或许是别人的,足足占去一个人的位置。剩下的一边盖着被子,颜色模糊不清。进门的右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油盐米面菜之类的杂物。驴娃子一进门就感到屋顶紧挨着自己的头顶,不觉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屋里没有生炉子。譬如转过身来的时候目光与驴娃子碰到了一起,他问你有什么事吗?驴娃子不知说什么,吱唔了一阵才说,我是来买你的字的。譬如睁大眼睛,像从前在课堂上一样,目光从老花镜上方看着,平静地说:

“我这里没有给你买的字,你还认识字吗?”

“我认识,您的字可好了,一幅能卖一百元!”驴娃子讨好地说。

“吕经理,我们能进来吗?外面太冻啦!”院子里响起一个声音。

“不进来啦,一会就好。”

“杨老师你屋里没生火,不冻吗?”

“我站在煤块上还能觉得冷?你连这个都不懂?”譬如始终以为驴娃子就是个木头脑袋,是个品行不端的人。

“这个我不懂,但我觉得屋里生火还是暖和,我今天是专门给您送煤来的,车就停在门外,您看放哪里?”

“不用了,你走吧,我不缺这些。”

驴娃子从譬如屋里出来时,心里倍觉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想借此来炫耀一下,自己已不是当年他譬如说的那个没出息的人,现在是一家私人煤场的老板,有钱了。如今,谁有钱谁就是爷,就是有本事,你譬如对我还是那种态度,真是老糊涂了。站在煤块上就能取暖,天下竟有此等奇事?我就不信这个。他让人把那一车煤卸到譬如的小门前,像一座黑山。他给一起来的人说,不过三天这堆黑山就会让譬如卖去大半的。

来年春天,寒冷的空气全部退走了,田野里开始泛绿。譬如门前的那个黑山还是那样,没有人动过。有人从门前经过时说,杨老师你有这么多煤,这下富了!譬如似笑非笑地说,那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人们总是笑笑。有顽皮的孩子认为譬如是个大傻瓜,隔三岔五往自己家里搬几块煤,却都被大人喊着让他们送了回来,他们是不忍心看到杨老师的东西被人拿走,事实上譬如并非如他们之所想,不管孩子怎么动那座黑山,他就是视而不见。有时会关爱地说一句,小心不要弄脏了衣服,不然回家会挨骂的。孩子们却不领情,喊叫着说,你是个傻瓜。譬如却笑着回答,你们拿别人的东西才是傻瓜。孩子们用袖子擦着流下来的鼻涕,喊叫着跑开了。

在譬如心目中,来看他的人中间绝对不会有驴娃子,他的形象在譬如的脑海中早已荡然无存。但他的到来却让譬如颇感惊恐,这个像小流氓一样的学生怎么混得人六人五的,还是什么经理。这年月经理、总经理什么的满天都是,说不定一脚踩下去就能踩到,但他好像有点来头,能随便给他满满一车煤,估计他还是有些钱的。那钱也许来得不是正道吧。譬如倒是经常想起他教过的几个好学生,听人议论说有当什么局长的,也有当什么真正的经理的,就是几十年了再没见过面。经常见面的都是书没读好,在家种地做点小生意的,也帮不了什么忙,不是买一幅字就是送他一些瓜果蔬菜之类,何况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没有了那份师生情了。没想到的是这个驴娃子倒来给自己送了一车煤。后来,他才知道那家伙自己开一个煤窑,可赚钱啦。

从此,譬如每夜都能梦见自己当了官的好学生来看他,给他送的东西有很多:一车面粉、一车大米、一车油、一车肉……凡是他能想到的学生都给他送东西来了。他站在门口,昂首挺胸,心中乐开了花。他向学生坐的小车招手。他们来了一批又一批。这景象让跟汽车司机跑了的老婆羡慕死了,她领着那个男人像贼一样地远远从自己门前经过。他的儿子也回到了自己身边,重新开始喊他爸爸。幸福充满着整个院落。有一次,他梦见拐跑他老婆的那个男人还跪下来给他磕头,请求原谅他过去的可耻行为,他没有答应。后来他老婆也来了,跪下来求饶,他还是没有答应。他想让他们跪三天三夜,然后相互对骂三天三夜,他才能原谅。然后可以分一些柴米油盐给他们。譬如的夜晚就在复仇的快感与幸福中度过。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是三年。眼看冬天就在自己冰凉的草房里一蹲就是一个晚上,有常驻不去的意思,可他的好学生们一个也没有来。倒是驴娃子托人送来一套高档棉衣,他没有穿,他觉得穿那个小流氓送来的衣服有失体面。他是这个叫杨川的村庄及周边地区的名人。杨川虽是黄土丘陵问的一块地势低洼地带,是一个不到百户人家的小镇,但却有一条乡村公路穿心脏而过,将沿着公路前后的七八个村庄连在一起,远看像一根冰糖葫芦,周围还有十多个兄弟村庄相邻着,杨川居中。因此,譬如的影响就以杨川为中心作同心圆状扩散着。那时,他已是一名书法家了,写得一手隶体毛笔字。周围村庄挂他写的隶体中堂的人家很多,大多念及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

那时,学校里公费教师很少,全校二十个老师中十二个是社(人民公社)聘老师,譬如就是公费教

师之一。是一个由解放前的高中生过渡来的。他在学校和社会上地位相当高。他的老婆却是一位追赶时髦,有个性的女人。在他不惑之年还没娶上媳妇,却有了一份好工作的时候,她花枝招展地从土里冒出来,投入他满怀激情的怀抱。她说是爱他的才华才嫁给他的。这让譬如在趾高气扬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感激,他发誓这辈子要对她好。新婚的幸福让他的日子充满生机,他精瘦的中等个头在微风中摇摇摆摆。同事们开玩笑说,是自己的留着慢慢用,日月常在何必忙坏!年轻的譬如却说,良辰美景稍纵即逝。

一个冬天的夜晚,譬如发现自己的那东西不听使唤了,他的意志无法让它履行职能。他心里一团烦燥,越烦越不行,他只得鸣金收兵。比他年轻快二十岁的老婆不干,她逼着要他,那个夜晚让年过四十的譬如一蹶不振。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说,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我走人,儿子也带走;一条是我留下,儿子也留下,你走。譬如心想这是我的事,我走。

春天刚刚来到杨川的时候,譬如请人给自己拾掇了一处院子,盖了一间草房,一个人静悄悄地夹着自己的那份家当搬了进去。七邻八舍的人也有问过他为什么的,他说两口子闹矛盾,暂时搬出来,好让双方互相调整一下心情和思想,冷静冷静。譬如与老婆的距离并没有如他所期望的让他们之间相互有期待,从而达到重温过去,更好地开始未来之目的。譬如认为不到三个月,老婆会带着孩子来找他,但一年快要结束了,老婆还没来找他。时间倒让他在忙碌之余倍感孤寂,贫困的生活并没有让他失去一个男人的生理要求。当夜晚来到的时候,他便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对女人的渴望冲垮了他理性的堤坝,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想通过床第之欢与老婆重归旧好。这是一个月色娇好的夜晚,雪并没有如期而来。他工资的一半由老婆领取,作为儿子的抚养费。自己便把剩下的一半和自己卖字所得全部的一半,带在身上,他知道老婆的爱好,就是在做爱前总要谈一谈价格,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否则,整个活动不会那么惊心动魄。他知道自从他譬如娶了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就成了几乎所有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他走路时的动作,他上语文课时学生们羡慕的眼神,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今晚,他要让这些羡慕上升到妒忌,他要重新找回往日的雄风。

这条他曾经熟悉的巷道,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他有点像回到异乡。冰凉的月光中他看到那属于自己的宅门和院落,他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来这里了,他突然想起新婚时的情景,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在自己身体好的这么长时间里没有来这里,让这条街道与他重归往日的友情。今天,他的到来让这条巷子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这么乱,没有以前那么自信。他确信那个影子是从自己家里出来的,并与他擦肩而过,差一点和他碰了个照面,他不由站住脚,回过头向那个影子看了一眼,像是光棍汉喜娃。他不明白,这个家伙这么晚了到自己家里干什么去了。他想,这个人平时手脚不干净或许是趁那娘儿俩不注意,到家里偷点什么东西的吧,暂时不管他,到家里与老婆亲热完了再说。

晚上十一点了,大门还虚掩着。譬如像平日里回家时一样把门从里边锁死,径直走向自己往日的卧室。他推了推房门,门从里边反锁着,借着酒劲,他拍了两下,喊了一声:

“开门啦,是我!”

但门没有开,他侧耳倾听了一下,以便确信屋里是否有人。突然传出了老婆的声音:

“稍稍等一下。”

这声音让譬如心里酥酥的,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他不知道什么还没有完。更令他不解的是她怎么知道他今晚要来?他站在屋檐下袖着手,用胳膊肘压了压裤兜,硬硬的,钱还在,然后他开始觉得夜晚的月光有些凉。他便在院子里东瞅一下西看一下,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听到门响了几下,他赶紧跑了过去。

屋里很暖和,灰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八岁的儿子远远地睡在炕的另外一端,老婆将身体的一半裸露在被子外面,像专门等他来似的。他脱光了衣服,灭了灯,静静地躺在被窝里,一声不吭。譬如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他只好吞吞吐吐地把他带来了一半钱的事先说了。老婆顿时转过身来将他压在身下,嘴里说,只要你拿了所有的钱来,我保你受活得像神仙。

譬如听到这些话,不知所措,他发现老婆怎么变得让他不认识了。老婆裸着上身等他把钱送上。他就是在这一刻决定把所带来的钱全部给她,让她和儿子好好过,不要再这样辛辛苦苦地挣钱了。他说:“你看我行不,如果行,我就留下来,如果不行我走人,但你得把孩子带好,如果你不方便我就带走。”

“带儿子走,不行,你们男人都跟叫驴一样,我是为了钱,你给我钱,什么都会好的。我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什么意思?”她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

“我没什么意思。那好吧,我的工资你全拿去,我自己会有办法的。”譬如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他们刚结婚时的幸福情景。结婚前,他在镇子里没有地位,经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学他说话,像一群追逐腥味的苍蝇挥之不去。可自从他转成公办教师和现在的老婆结婚那天开始,他才觉得活得有点人样,是她的功劳啊!他把带来的钱全部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多半年的积累给你留下用,我走了。他停了停,想听老婆说句感谢的话,等了半天,老婆却说:

“我知道了,你放心,快走吧,我还要休息,明天送儿子上学呢!”

譬如走出房门没几步,被一个人撞了个仰面朝天。那人气势汹汹地揪住他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问,你是谁,他妈的还敢往这儿跑,我今天揍扁你。譬如急了,脱口来了一句,我是她男人!那人将譬如远远地撂在地上说,你记住,从今晚开始,我是她男人,你再敢来一次,我开车撞死你。当他回过神来想论理的时候,那人却不见了,只听他身后的房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譬如想了一路就是没想明白那人说过的话,他怎么成了我老婆的男人了?我才是呀,这不是成语里说的“鸠占鹊巢”吗?以前是一夫多妻制今天怎么成了一妻多夫制……

在此后的几年中譬如尝试着用了好多办法让自己勇敢地走向他的那处宅院,但都被拒之门外。后来,在一个大白天里,他看清了自己的那处宅院被一个大铁锁永远地锁上了。他不好意思问别人,可有好心人还是说给他听了,人家半年前就搬走了,听说跟着宝娃司机进城了。他听了像当头挨了一闷棍,蹲在路边,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过路人。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门是紧锁的这是事实。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在没人的时候,他到他家的大门前,仔细地检查了那把锁子,上面确有厚厚的一层土。他想那有可能是这几天大风乱上去的尘土吧,她肯定会回来的。即使到城里去也是有什么事情,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个女人真是太傻了!

譬如的字一开始还卖得可以,但时日一长也就不好卖了。虽然收入每况愈下,但他还是在省钱,如果老婆明天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几个秋天过去了,老婆没有回来。譬如几乎每天站在他草屋门前的暮色里等上一个时辰。门前那堆煤,被厚厚的黄土覆盖掉了,像一个土山,远看更像一座坟墓。

仅几年时间,譬如的身体就很虚弱了。他在冬日的夕阳里,戴着老花镜缓缓移出自己的草屋,弓着腰站在那堆坟墓一样的煤堆旁,聚精会神地看来来去去的人,直到暮色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将白昼和他一起赶走。道路两旁昏暗的路灯和镇子上空升腾起来的青色烟雾告诉他,晚饭快要开始了。

从退休开始,他基本是一天只做一次饭,吃两顿。他除了傍晚出来在路边站上几个钟头外,白天和夜晚都蹲在房子里研习他的隶书。大家对他的生活习惯已经掌握了,知道要见他只有等到黄昏,平时他是紧闭门户的。刚退休那阵,他还是欢迎同事,学生,村民来串门,可到后来,他很不情愿与人交往。像一个与人类有别的另一种动物。人类的语言几乎无法与他交流,别人说上大半天,他还是无动于衷。因此他的存在与否,在镇子里来说,已是一个人们偶然谈论的话题。

譬如坚持认为,老婆和儿子肯定会来的,他要以足够多的钱和那一堆煤向她们说明自己是比那个汽车司机优秀的,司机是用体力劳动来赚钱,而他杨老师是用智力来赚钱的。自古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驴娃子在走向看守所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他的那堆煤,他对公安干警说,他有一个唯一的要求,就是去到老家看看他年老独居的小学老师。公安干警觉得他虽因违规开矿、使用童工被判处十年监禁,但他还是个有良心的学生,便将详细情况呈报了上级,上级同意后,换了便装将他送到杨川譬如的门口,以满足他的心愿。当他到来的时候那堆煤已被青草覆盖了,他站在那里叹息了好长时间,像三年前一样推开大门,走进野草丛生的院落,院子里苍蝇成群结队。

“杨老师,我来看您啦!开门!”驴娃子敲着破草房的木板门。

没人应,只有苍蝇从门缝里进进出出。

驴娃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劲将那门板掀翻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从草屋里冲了出来,他走进去,看到譬如和衣躺在床上,周围的苍蝇嘤嘤嗡嗡,热闹非凡。

[责任编辑: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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