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尼逛

2009-03-16 09:57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枇杷膏高脚杯白水

张万康小说二篇

史尼逛

起先,我以为我走在蛇的肚子里,后来我发现我是在鲸鱼的肚子里。这里不阴毒黑暗,这里广阔浩大。

“坐。”史尼逛说,“喝什么?”

“都好。有白水吗?”

“有的。”史尼逛微微一笑。或许如传说一般,他的调子很冷。但我觉得他的简短,更让我感到不做作的和蔼客气。或许这是事后我在美化他,但是谁说邪气的人就不能客气呢?想当然耳,当时我对他一直保持着警戒。羚羊在怡然吃草或嬉戏的时候,看不见的血液中,会对看不见的狮子怀有警戒。

看他的样子是亲自去为我倒水。他一边走过去,一边保持笑容:

“我好奇你这年纪,怎会用‘白水这名词。”

没错,白水是大陆的用法,台湾都说白开水、开水或水。

“我爸是大陆台商,他跟我讲他们那边都这么说,我觉得很好玩。”

“其实很贴切。虽然水不是白的,但是加上这个字挺美。不是吗?”

“有吗?我只想到白山黑水。”

“‘黑水也很有意思。你想,自然界的黑与白,其实跟化学颜料的黑与白,是有差异的,但你还是会这么形容物质现象。”他说话有点慢,但不会令我昏闷而性急起来。他的慢,好像使我感觉有人在推我。“你是校刊社的总编,在语言文字的使用上,应该了解我说的‘形容。我问你一个很基本的问题,”他在茶几前,背对着我,“为什么用不正确的字眼去形容一件事物,却令人感到更贴切?譬如你用白水形容开水。”他边说边倒了两杯饮料走回来,一杯是白水,一杯是黑水。前者装在长方体的玻璃杯里,后者装在高脚杯中。

我突然有点烦躁,我不是来接受测试的;相反,我是来采访他的。

“你喝的黑水不是可乐吧?”

“枇杷膏。”他说,“只有枇杷膏才能唤醒我。我每天要喝一大罐。”他手指头托着三角形的杯身展示着,“你好奇我为什么要用高脚杯吗?”

“你想说就说呗!”我向他露出拆穿的笑。这个人虽然是著名的社会大败类,但以他的聪明而言,这样就足以接收到我发出的不耐烦信号。

“我先回答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他坐下。“答案是,八拉八拉我也不知道。”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可能要你来告诉我。你可以用一辈子的思考来答复我,如果你忘了这个问题,可能这个问题就是不必要的,至少对你而言。而我的想法是,‘白与‘水两者可以产生一种连结。这个世界上充满各种莫名其妙的连结,有些是莫名其妙,有些是莫名其烂。譬如你如果用‘白漆当然没错,‘白水也成立,但你用‘漆水那就烂了。白可以接上漆,也可以安在水上头,但漆和水安在一块儿就不伦不类;虽然这两种液体可能可以混合,但‘漆水这个字眼在科学上不值得存在,对民间百姓来说也指示不出什么,甚至向来低级惯了的文学家或诗人也不会青睐它。另外在字面上,光是漆水二字听不出是漆还是水、白漆或黑漆、白水或黑水,讯息开始不明确。漆水可以是任何鬼东西。讲到这里,我再给你一个例子:当你听到‘云一个字,通常你想到‘白云,而不是‘乌云。约定俗成,云和白,彼此有连结的关系,云和白可以互通,但是你可以接受‘白水这字眼,却不可能说:‘嘿!老板,来杯云水。”

我实在想赶快进入访问的主题——你为什么成立杂交俱乐部。

史尼逛接着说:

“还有,‘云水,有的台湾人会发音成‘淫水,这就天下大乱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我不知道笑点在哪。

“请慢用,”他得意地说,“我看这大乱是个大爽。”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该与淫水为敌。”

“……”

他继续讲:

“或许你说‘白是形容词,可以安在任何名词上,而‘水和‘云是名词,两个名词怎么能重叠。但是中文的特性是啥?就是可以自由恣意地排列组合。在中文的用法里面,‘白一样可以是名词,‘水和‘云一样可以是形容词。这些词性的区分是现代人搞出来的,现代人不见得聪明,只是喜欢使用聪明。这就是现代人愚昧之处吧。”他说话时,脸部的肌肉没有什么牵动。不过他看着我。

“你奇怪我为什么跟一个小学六年级的校刊总编辑、一个小女生的你,谈这么深奥或无聊的问题吗?因为我觉得你可能听得懂,所以我才说。”

虽然他好像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女孩而让我觉得不是滋味,但是他的话在我听来还是挺受用。我一直不认为我是小孩子,我不喜欢别人用“早慧”这个字眼说我,那好像说我虽然提早长大,但也仍然长不大,而且好像是说我本来就应该很笨。不过我还是感受到他对我的尊重,远超过其他大人对我的尊重。

“就像我把枇杷膏倒入高脚杯。”他说,“这也是一种连结,土气和精致的连结,表示我重视枇杷膏,赋予它尊贵的地位。我今年三十八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我多小,一想起这些往事,就觉得我像是婴儿的第一个玩偶或玩具,被他握在手里,或躺在他的小船般的小床上。那小船停在树梢上。很温馨吧?我曾经无法忍受这种回忆的镜头,它让我冷。让我走在路上有一种和世界彼此排斥的感觉,所以我不断地参加杂交派对。我告诉我自己什么也不要,而绝非我要什么。有一天我想通了,我开始知道黑暗和光明并非彼此隔阂与为敌的,黑暗应该与光明握手,这时谁也分不出来谁是黑暗、谁是光明。这不是同归于尽,这是一起升天。此后我不去参加杂交派对,我自行创立杂交俱乐部。此后,当我离开俱乐部办公室,走在路上,每一只流浪狗都跟着我,每一栋建筑物都对我微笑。以前我怕巨型而恶相的狗,现在我一点也不怕。它们把我当成朋友,朝我走过来,希望我摸摸它们的头毛或脖子。建筑物在烈日下的闪光令我温暖。我不必戴墨镜,我的肉眼裸露,一双裸眼。我不回避这光。原先它是刺眼的,有时候是个残暴的刑求。摩天高楼不再把我压在山谷底下。楼前的风剪,不再是山谷间诡异的妖风。明明白白是无比的凉风。”他喝了一口枇杷膏,让它缓缓地入喉后继续说:

“小时候,我常生病,我妈就喂我喝它,直到我能自己捧着喝它。四舍五入,这将近是四十年前的事,所以我说枇杷膏是旧式的东西。而高脚杯给人精致而华贵的质感,那是新式的东西。错!高脚杯的历史恐怕比枇杷膏久,枇杷膏在清朝时才被叶天赐先生萃炼出来。对我而言,这根本是两种旧式产物的重叠搭配,这么一想,我的热气球般的智慧又比你膨胀了几分。原先我和你一样,认为它们是新旧的连结,因为高脚杯是舶来品,很少有中国家庭从小就让你以稀松平常的心情接触它。第一次接触高脚杯时,大部分的人和我一样,会有点新鲜感,如同西方人第一次拿筷子。现在你看到的我,其实是个旧式的人物,你却误认我是新派人物。我创立的杂交俱乐部,也是无比怀旧,充分溯源的行动。这好比文艺复兴。而你受传媒的影响,把这个俱乐部当成新玩意儿,所以引起你的好奇,使你在这里。你要知道,人类在史前时代,不但不是一夫一妻,也是彼此杂交的。的确原始人也会有占有欲,我的俱乐部的宗旨既是要恢复性交的自由,也是要进化人性,要去除贪婪,去除占有欲、权力欲。我敬佩的人物是孔子,为天下苍生,周游列国,不同的是,我不必周游列国了,而是列国的男女来寻访我的国度。我等待每个访客,包括前来交媾的消费者、警察、黑道、毒枭、记者、议员、官员、厂商、愤怒的家长,也包括前来寻找父母的少男少女,他们认为他们的父母被我诱拐来此,他们失去父爱母爱,而赖在我头上。殊不知他们的父母来过这里后,可能才开始懂得爱自己的孩子。还有中年男女,也来这里寻找他们年迈的父母,他们忌妒自己的父母已经老年却比他们有活力,他们认为你把我教育成你要的样子,怎么你却堕落了?他们的道德信仰产生危机。当然他们也忌妒自己的孩子于此地得到自己年轻时代无法得到的快乐,同时因为无法再度控制他们而感到挫败。你父母知道你要来吗?”

猜你喜欢
枇杷膏高脚杯白水
模仿天才
Black Gold
白水洋一日游
枇杷膏不是万能咳嗽药
喝葡萄酒为何要用高脚杯
三类人群不适合吃枇杷膏
诗四首1
喝葡萄酒为何要用高脚杯
白水煮生活,笑料跑不掉
自制的川贝枇杷膏有没有治疗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