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厨艺

2009-04-08 08:45胡展奋
食品与生活 2009年4期
关键词:草头娘子厨艺

编前语:《孔娘子厨房》自2007年5月在本刊“家厨事典”栏目连载以来也有两个年头了,听《新闻周刊》的主笔胡展奋老师提起,才知孔娘子原来还是孔子的后裔,尽管她一直为人低调,然却难掩其大家的风范。

孔娘子谈美食,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她家老祖宗就是美食家。《论语·乡党》完整地记录了孔夫子的老饕风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一口气十个“不食”。士可馁不可辱。不但烹调不当的,不吃;季节不对的菜,不吃;切割方式不对的肉,也不吃。

换句话说,如果一道炒菜,该放葱姜的,放了大蒜,他老人家就罢吃,曰“失饪”。现在流行“反季节菜”,好像越反着吃,就越时髦,其实那是“巴子”,而且对养生不利,孔老夫子冬天决不会碰暖棚捂熟的蕹菜,曰“不时”也。更有趣的是,如果你斩肉时,把尾骨斩进了小排,把“槽头肉”斩进了“夹心”,他大抵也是拒食的,因为“割不正”。

2500年后,孔娘子孔明珠登场,所谓芝兰有根,醴泉有源,一不传书,二不传诗,倒是把乃祖“好吃”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戊子年的初冬,冷不丁地就出了一本妙书《煮物之味》。

初看有点日本味是不是?且慢,仔细看来是非常国粹的。

熬过了物质短缺时代后,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进入好吃时代,打那以后,厨艺之书,汗牛充栋,我们都看腻了,无非传授一些逸闻、一些异肴、一些艺技,缺的是厨艺外的更灵性的东西,除了把我们刺激得更油腻更贪婪更蛋白质,从而把“肚子搞大”以外,没法让我们更灵性。

简单地说,好的厨艺书,除了向我们传授一份技艺外,还应该向我们传递一份善良、一份性情和一份趣味。如若不然,则一份惆怅、一份牢骚甚至一份偏执也可以。最忌的就是直接给人上课,血淋嗒滴地带你直奔刀镬砧板,一片杀伐之声,如同自以为小资而侃情论色的,一不解风月二不度曲,三不识丹铅无论房中,只晓得脐下三寸的皮肉文章,就粗鄙了。

孔娘子的书,好就好在无一处无善良,无一处无趣味,一切都是那么轻松自然地流露,每每于切磋厨艺之际,带出一份亲情和友情,隽永随和、幽默真切,细腻处,如醴如酥;怀旧处,如吟如诉,除了让人食指大动,独具一种诱人共鸣的情愫。

且看她是如何侃大黄鱼的:我妈妈家是宁波人,外婆烧得一手好菜,她住在六阿姨家,过年过节我们过去探望,外婆都要留吃饭。八仙桌挤得满满的,冷菜热菜大碗小碟,外婆烧,阿姨端,小娘舅吹着牛,姨父把脸喝到通红,表弟表妹举着筷子戳来戳去拌嘴,我呢,拔长了细脖子滚着骨溜溜的黑眼珠,很乖地等那一碗黄澄澄的雪菜大黄鱼汤登场。

烟雾腾腾,酒气烘烘,“小娘舅吹着牛,姨父把脸喝到通红,表弟表妹举着筷子戳来戳去拌嘴”——这样的场景我们这辈人谁没有经历过呢,被她一提,不仅像昨天刚发生,而且还想赖在里面不回来……

又如《豆天豆地》:一到蚕豆上市的季节,你要家里安定团结,你只要买豆回来就好。她爸能吃满满一大碗葱油蚕豆,毫不含糊,有时他能从眼角用余光看见我的不满,留几粒小豆子给我吃,有时候根本顾不上瞄我一眼,飞快地把豆子丢进嘴里,吐壳,喝口啤酒,接着丢、吐、喝。蚕豆刚刚上市的时候很贵,豆子出肉率又低,买5元钱只有浅浅一碗,这几天价钱跌下来,5元钱可以炒满满一碗了,可是豆子也已经老了,壳厚了,肉质不如先前糯了,清香变成了熟香。植物、果实和人一样,熟透了的都令人生厌……

对蚕豆的研究简直深入豆髓。对老公的观察“飞快地把豆子丢进嘴里,吐壳,喝口啤酒,接着丢、吐、喝”则深入骨髓;而文末那句“植物、果实和人一样,熟透了的都令人生厌……”尤其令人玩味。

这样的女人敏锐又可爱得可怕。

但《煮物之味》毕竟是一本谈论家常厨艺的书,那是它的“本尊”。很多可口菜肴的整治,既有家传,也有来自作者自己的潜心观察和琢磨领悟,因而留下孔记烙印。比如,外婆教她炒蚕豆:一是豆要临吃了再剥,风一吹豆皮就会老;二是蚕豆清水一冲不要滴太干,下热油锅后不要乱翻炒,稍稍翻几下;三是稍炒以后放盐加小半碗水马上盖锅盖,中途不能开盖,生怕变黄;四是起锅前再撒葱花,碧绿生青。

再如,看到“莺飞草长”四个字我就会想到草头……用它来做菜饭是一个奇异的想法,开始听到这一做法,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行,因为草头太娇嫩了,同饭一起焖非成黄脸婆不可,色、香都通不过。可听下去,包你抚掌大乐:

备咸味香肠两三根(腊肉、咸肉、火腿都可以),切片。热锅倒入烹调油,先爆香肠,香味渗出后,香肠捞起来,油留着炒草头。草头不要滤得太干,这是又一个烹调小窍门……草头稍炒即熟,熄火,菜汤水留在锅中,草头捞出来盛碗待用。淘净的大米倒入菜汤中混合,加入香肠、适量的盐和味精,适量的水,转盛到电饭煲中,按平时煮饭一样插电启动。饭好以后,揭开锅盖,用饭勺打匀米饭,这时,才将先前煸好的草头一起混入米饭,大功告成。

这就是她的自创发挥,色、香、味都研究到家了,看得我腮腺直胀。

到底是圣裔之后,调味和羹之时还讲究笔墨意趣,边治肴边用很个性、很生动的语言融入了许多家庭的琐趣、生活的哲理和怀旧的背影,好比“鲍汁冬瓜”,冬瓜本身不怎么样,加入了鲍汁、火腿汁一勾薄芡,味道自然上一等级,因此为孔娘子显摆了许多,无非是想强调本书,绝非“带人直奔刀镬砧板”的讲义圭臬,而是“本尊”之外,附丽了许多人生的“鲍汁”和“火腿汁”,打开以后可以清心、可以助谈、可以佐茶、可以下酒而已。

噫嘻。它就是一道佳肴,烹鲜既然隐含治国的道理,和羹也就应该陶冶人生。圣人之道不讳小道,商汤的宰相伊尹不就是个厨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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