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处当地和异域,属于不同的历史

2009-04-14 10:18陈小莺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4期
关键词:毛里求斯克莱异域

陈小莺

内容提要:欧洲裔毛里求斯的家庭背景,年少时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使勒·克莱齐奥感觉自己在法国是一个“外来物”,为缺少归属而感到痛苦。其小说人物与作者本人一样,总是在不断地迁徙之中寻找着一个超越民族与地理疆界的“理想之国”,并试图通过漂泊与他们的故土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勒·克莱齐奥小说的文体属性是模糊的,叙事中融入史诗、歌曲和印度诗的节奏。他的文字像生命一样赤裸、纯真,超越了抽象的语言功能,给读者带来高度的感官享受。漂浮游离,归属不定,这不是作家的故作姿态,也不是其审美上的反复无常,而是一种精神,是对生存方式的选择。

关键词:勒·克莱齐奥漂泊异域寻找回归

勒·克莱齐奥与杜拉斯、米兰·昆德拉同属上世纪80年代被介绍到中国的法语作家,但其作品反物质主义和超现实的主题并没有吸引中国读者和评论界的注意力。与此相反,勒·克莱齐奥在法国成名很早。1963年,年仅23岁的他在与龚古尔文学奖擦肩而过的同时,获得了“勒诺多”文学奖。1994年,他被法国《读书》月刊的读者评选为在世的最伟大的法语作家之一,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他的创作涉及文学、哲学和历史领域,迄今发表小说22部,短篇小说集6部,以及画册、游记、论著、译著等多部。

2003年《革命》出版后,勒·克莱齐奥在接受《新观察家》杂志访谈时说:“事实上,自《诉讼笔录》以后,我感觉除了自传以外,我没有写过其他的东西。我的作品永远是把我生活中的片断搬上舞台,因为我没有任何的想象力。我写别人给我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用第一人称写作”。他在《物质的欢娱》中写道:“思想完全是客观的,现实催生思想,而不是思想表达现实世界中被想象的东西”。他要呈现的世界不是对现实的想象,而是想象的现实。那么,勒·克莱齐奥的作品给我们讲述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片段,呈现的又是怎么样的“想象的现实”世界呢?

漂浮不定的归属

1947年,在开往西非群岛的“尼日斯通”货轮的甲板上,6岁的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开始了他的小说“写作”。轮船、岛屿、沙漠,以及充满了希望与梦想的地平线,从此与他的生命和小说结缘,未来小说中的外景和人物似乎都已经聚集到了这晃动着的炎热的甲板上了。勒·克莱齐奥的一生都在继续他的航行。他曾表示,如果他不再旅行,他就会停止写作。他的《诉讼笔录》写于英国,《物质的欢娱》孕育于曼谷,而他对于印地安文化的迷恋则始于1967在墨西哥的兵役生活。在1969至1970年期间,他有一部分时间定居在巴拿马,像候鸟一样在欧洲与巴拿马之间迁徙。时至今日,美洲依然让他魂牵梦萦,令他不断往返其间。

勒·克莱齐奥自认为是没有祖国的世界公民,身处于多种文化碰撞的中心。他似乎是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和另一个时空中不断寻觅,如同在异域生活中不断跋涉的一位行吟诗人。1981年。勒·克莱齐奥的毛里求斯和罗德里格岛寻根之旅催生了他的两部重要作品——《寻金者》(1985年)和《罗德里格岛游记》(1986年)。的确,勒·克莱齐奥是一个漂泊的作家——“因为我的家人是纯粹的毛里求斯人,毛里求斯的民歌、饮食、传说和文化滋养了我们家好几代人,这是一种跨越印度、非洲和欧洲的文化。我生在法国,接受法国的文化和教育。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对自己说,我真正的国家在别处。……所以在法国,我总朦胧地感觉自己是一个‘外来物。然而,我非常热爱法语,这可能是我真正的故乡!但是如果我们把法国认作是一个民族,我必须说,我与这个民族的要求相距甚远”。但是,他觉得自己离那位在18世纪为了逃离某些东西而漂泊在世界另一端的祖先很近,他觉得自己能理解这位祖先。他觉得:我陷入了自设的陷阱,今天的毛里求斯已不是我童年时听着传说长大的毛里求斯。虽然我祖先生活过的故居还在那里,但这只是一个形象。新墨西哥州,是的,我一年中有一部分的时间去那里,因为沙漠在召唤我,但我不知我的感情是否真的属于那里。我生在尼斯是因为命运的捉弄。当我经过我出生的诊所,在任何一座战争时期我生活过的大楼前走过时,我都无动于衷。最后要说的是,我不认识巴黎,我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行走,但就像一个外国人走在一个旅游城市,我为缺少归属感而痛苦。我羡慕印第安人,他们就像岩石和植物那样扎根于他们的土地。我,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我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写书,这是我的唯一。

在得知勒·克莱齐奥获奖的消息后,法国总统萨科齐说:“让·马利·勒·克莱齐奥在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亚度过他的童年时代,在法国尼斯度过他的青年时代,还在美洲和非洲的沙漠里游历过,他应该是个世界公民,是所有大陆和各种文化的儿子。”

漂泊的小说人物

逃离与回归,在各大陆之间漂移,这是勒·克莱齐奥小说的人物特征。《诉讼笔录》中的亚当·保罗住在尼斯山坡上一幢被遗忘的房子里,他的意识处于清醒与癫狂之间,他不记得自己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或是个逃兵。现实世界让他感到拥挤、眩晕和荒谬。,他拒绝城市,拒绝商场中的陌生人流,与卵石、海水、太阳和动物为伴,仅仅凭借感官认识对生活做出判断。这是一位试图逃离使人癫狂的现代社会的人物。

在小说《沙漠》中(1980年),女主人公拉拉离开祖国摩洛哥,来到大城市马赛,遭遇到冷漠、孤独和别离。虽然最终她成了一位风光的封面女郎,但恋人却死于车祸。她带着身孕回到沙漠,在家乡的树下生下了自己的后代。拉拉虽然是马赛肮脏小区中的失败者,但她眼中却透射出的沙漠中的阳光,血管中流淌着沙漠民族的热血。如果说她的身份特征使得类似的放逐变得异常残忍,但这也是希望所在。克莱齐奥试图在此找回被现代文明所丢失,但被沙漠部落保存下来的记忆。他以一种平和的心境关注着世界,期待着回归。

《寻金者》是作者为其祖父写的自传体小说。在经历父亲破产的过程中,8岁的阿来克斯在脑中构筑着一个疯狂梦想——寻找海盗藏在罗德里格岛的宝库。年少的他乘坐斯库那船“赛拓”号离开毛里求斯,出发去了漂浮在汪洋之中的罗德里格岛。寻宝的过程充满着虚幻与绝望,是来自乌玛的沉默爱情驱逐了阿来克斯心中的寂寞,使寻宝的日子重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接着是战争,阿来克斯回到了法国,加入了英国的军队,其童年时代仙境般的梦幻在成年的世界里不断褪色。1922年,阿来克斯重返毛里求斯岛参加母亲的葬礼,与姐姐重逢。他用了30年时间才明白,真正的宝藏只藏在人的内心。爱情、对生命的热爱,体会世界的美丽才是人类应该寻找的真正宝藏。经过30年的长途跋涉,他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自然的怀抱。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评审委员评价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体现了新的风格,充满了诗意的冒险和让人迷醉的感官享受,在主流文明的囹圄之外探求人性的价值”。同时,他们也提到了其作品“断裂”的特征。本文认为,“断裂”既涉及作家漂泊的生活状态,也涉及作家小说中漂泊的人物。

寻找失落的天堂

从1970年开始,勒·克莱齐奥就开始为我们展开一张写作的地图。他把我们从巴拿马

带到墨西哥,然后到美国的新墨西哥州,又从摩洛哥南部来到印度洋;接着又从罗德里格岛来到毛里求斯,最后回到巴黎和尼斯。

1970到1974年间,勒·克莱齐奥在巴拿马森林中与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了四年,这一经历改变了他的思想。印第安人与自然环境、与同类和谐相处,他们不需要借助法律或宗教来处理社会事务,这种社会现实带给作家无限的遐想。他认为印第安社会的很多经验,如环保,措施,对不同生活方式的尊重,分享财富的观念,以及基于植物的医学都值得学习和借鉴。作家感觉自己来到了新世界的门口——“我记得这种感觉让我眩晕,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越过这个门槛,那边有我既熟悉却又完全不同的世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和谐。我也感觉到这个脆弱的世界所面临的威胁,它几乎陷于绝望的困境”。

1975年是勒·克莱齐奥写作的一个转折点。作家把目光转向异域,固然与他的家庭背景和年轻时的经历有关,但究其根本原因还在于他认为西方文明变得越来越僵化,忽略了人的情感的表达。正是这一意识把他推向了其他的文明。1980年,在《三个神圣的城市》中,勒·克莱齐奥将质朴纯真的墨西哥村庄与西方大都市进行了比较。在他眼中,墨西哥村庄才是真正的都市。在他眼里,古老的玛雅文化是“另一种形式的和谐”。他试图为印第安文化所谓的“野蛮”正名:“我们必须明白野蛮与文明不是绝对对立的,我们必须承认文明源于野蛮。野蛮是各类文明的根,它给予人类自由的特征”(Le C16zio,Trois villes saintes 14)。

在所有与毛里求斯有关的文章里,勒·克莱齐奥都表达着一种回归的愿望。他渴望重新找回和谐的梦想和归属感,这是一场一直萦绕在他脑中的“回归之旅”。当他沿着祖父的足迹回到毛里求斯和罗德里格岛,在由黑色的岩石、明丽的天空和蓝色的大海所构成的现实世界中,他找到了一种对于漫长、遥远又陌生的人类世界的永恒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最终回到了他早就应该回到的地方。

勒·克莱齐奥将欧洲、中东、美洲印第安、非洲、马格里布国家、印度洋、新墨西哥州明明暗暗,相互交错地编织在自己的作品中。在《革命》(2003年)中,勒·克莱齐奥表达了他心灵深处的愿望——“同处当地和异域,属于不同的历史”。身处异域不是为了沉迷于异国的情调或是另类的文化,而是为了在重新找回自己和了解自己的同时,找到一个以多元文化为基础的统一世界,一个各民族共荣的理想社会。在他眼中,人类的经验是共同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会在相互包容与接纳中变得更丰富,更具生命力。他的作品不是要告诉读者这些民族是野蛮的或是善良的,而是要展示这些民族生活中别样的价值。他认为,包容文化差异基础上的各民族统一是人类世界的理想模式。这也是作家心中失落的天堂。

如果说在作家人生的初期,他对欧洲和对现代文明的陌生感是不可知觉的命运造成的,不停的迁移使他处于不同文化碰撞的中心,从而给他带来了困惑与痛苦,并使他形成了特殊的的生活方式和看待问题的视角;那么,成年后的漂泊则是作家自觉的选择。像战后许多有觉悟的作家一样,勒·克莱齐奥对西方社会唯物质生活的价值取向提出了置疑。他在异域的寻找,既不是出于对旧时贵族式的原始英雄主义和另类文化的崇拜和留恋,也不是受现实所迫的身不由己。他像牧民一样寻找着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寻找着自我。为了发现自我,他躲开那些会淘空他生命的眼神,在文字中展示自己生命的足迹。他是在主流文化以外不断探索的人道主义者。他的足迹横跨世界的各个大陆,他的作品超越时空。飘浮游离,归属不定,这既不是作家在故作姿态,也不是他在审美上反复无常,这是一种对生存方式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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