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邵洵美情色诗歌与中国古典艳诗的联系

2009-06-13 05:52付清泉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情色诗歌传统

主持人语

从中国新文学诞生之日起,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就成了纠缠不清的话题。什么是传统?什么又是现代?我们不仅很难定义,而且还不断引发出一系列更新的思考。在一段时间内,中国新文学与传统文化的内在关系也成了四川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的课程讨论的重点,一时间争论不断。这就像川大既是传统国学(蜀学)的重镇,又诞生过吴虞、郭沫若、巴金这样的“反传统”知识分子一样,下面是这些讨论的汇集,四川大学文学博士关于传统的思考或许就是今天传统、现代交错中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典型。

——李 怡

邵洵美(1906-1968),是中国新诗史上一位有影响的诗人,曾和徐志摩被并称为“诗坛双璧”;同时,也是一位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和外国诗歌的介绍作出过显著贡献的出版家和翻译家。可是,长期以来,他却被历史的烟尘所遮蔽。直至1980年代,邵洵美及其创作才渐渐浮出海面,引起不少研究者的关注。

邵洵美1920年左右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天堂与五月》(1927)、《花一般的罪恶》(1928)、《诗二十五首》(1936)等,其中大量的是歌颂色欲与肉感的情色诗歌。这些诗歌,与邵洵美18岁即游学欧洲,深受英国唯美派王尔德以及法国象征派波德莱尔、魏尔伦的影响不无关系。近来颇多研究者也正是从这里入手,探讨邵洵美的诗歌与西方唯美主义的关系。

然而,在对邵洵美的情色诗歌进行文本细读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发现,在显在的英法唯美主义的影响下,中国古典艳情诗传统的潜在影响,犹如地层下的暗河,汹涌奔流,不能被忽略。

中国传统诗歌史上,艳诗作为一种文学现象,自诗经、南朝宫体、唐代元白和温李及香奁体乃至明清断续延及千年。创作艳诗的既有名不见经传的文人骚客,也有白居易、李商隐、温庭筠、柳永等著名诗人。邵洵美虽然18岁即留学欧洲,但之前在国内,已经接受了良好而完整的传统文学教育。在《一个人的谈话》中,邵洵美坦言:“我第一次读诗是七岁,先生教我《诗经》……十一岁读《唐诗三百首》,我觉得每一首都好,因为每一首只要读几遍便背得出。先生开始教我写诗,我的希望便大了,我希望将来有一本三百另一首的诗选……十五岁进了学校,中文教授是一位浸沉于艳体诗的才子,古乐府便变了我的圣经。”[1]他认为法国象征派的诗歌中,“许多地方有和中国旧体诗形似处”,他曾以这一“发观”为题,写信同也酷爱晚唐诗词,像唐人写绝句那样写小说的冯文炳进行讨论。

从邵洵美情色诗歌两个显著的特点中,我们可以看出古典艳情诗歌的影响。

首先,邵洵美的诗歌在描写自然界的时候,擅长于把自然界人化,即把自然界的一切带上人的特点,着重点在于以人的感觉来理解和描写自然界,所以其诗歌中常常着重渲染颜色和味觉,形成一种奇异的风格。这种以人的感觉来理解和描写自然界,邵洵美又往往偏于人的欲望,带上色情的意味,比如,《月和云》、《颓加荡的爱》、《春》、《花一般的罪恶》、《昨日的园子》、《牡丹》等诗中,月亮、云彩、花朵、雨丝,莫不带上了强烈的情欲。我们试看《颓加荡的爱》一诗:

睡在天床上的白云,

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一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2]

在这里,云朵变成了一个随便苟合的浪荡子,和这一朵交合了,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这里比较明显的化用了“巫山云雨”的典故,只不过古典的性爱故事被现代的浪荡子颓废没落的享乐主义所代替。

又如《春》: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3]

《夏》:

纯白的月光调淡了深蓝色的天色,

热闷的喊叫都硬关住在喉咙里;

啊快将你情话一般温柔的舌儿,

来塞满了我这好像不透气的嘴。[4]

这两首诗都将大自然人性化或者说“两性化”了。前一首把春当作多情的妇人来比喻、象征。花香、雨丝,正是春的表征,但邵洵美把它绘成有点淫意的妇人,充满了肉体的欲望,这是其新奇处,也是其独特处。后一首先写深蓝天色和闷热、透不过气来,点明了夏的特征。与《春》写法一样,把夏两性化了,把情爱表现得极为热烈。

再看他的“颓加荡”诗歌的代表作——《蛇》:

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

你垂下你最柔嫩的一段——

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

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我不懂你血红的叉分的舌尖

要刺痛我哪一边的嘴唇?

他们都准备着了,准备着

这同一个时辰里双倍的欢欣!

……[5]

李欧梵在分析《蛇》的时候指出,邵洵美在这首诗歌中把蛇作美人处理,而且没有忽略蛇本身的动物特性,达到一种极致的欢欣,最后带入神话的意象。[6]这首诗也是比较典型地描写自然界的事物(蛇),并且以情欲的眼光来观察蛇本身,蛇垂下它“最柔嫩的一段”,“好像是女人半松的裤带”,“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

在中国传统诗歌中,从诗经和楚辞开始,自然就已经不是纯粹的自然事物,而被拟人化了。如楚辞中,处处可见香草美人的比拟,而“朝云”、“巫山”、“阳台”、“云雨”、“风月”这些意象暗指性事与情欲,经后代诗人的反复沿用,已成古典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云雨丽以佳,阳台千里思”(汉代诗人虞羲《思美人》)、“寻常倚月复眠花,莫说斜风兼细雨”(晚唐诗人吴融的《风雨吟》)、“朝云暮雨会合,罗袜绣被逢迎。华山梧桐相覆,蛮江豆蔻连生。”(韩偓《香奁集》中《六言三首》之一)

自然界的植物、动物或者室内器具、陈设等都往往拟人化,具有了艳情的意味,如双宿双栖的鸳鸯是“两心和影共依依”、“可怜生死两相随”、“琴心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崔珏《和友人鸳鸯之什》),春日开满枝头的杏花也像娇媚的女子般妖娆多姿、无限风流、脉脉含情而又不胜含羞,“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软非因醉都无力,凝不成歌亦自愁”,“何郎烛暗谁能咏,韩寿香蕉亦任偷”(韩偓《闺情》),“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韦庄《浣溪沙》)。诗人们往往对一些可以用来暗示女性娇美或男女艳情的物象格外感兴趣,大量摄入诗中。

在这些古典诗歌中,巫山、云雨、高唐、阳台、倚月、眠花、斜风、细雨、彩云、春塘、桃花,梧桐相覆、鸳鸯交颈、豆蔻连生等自然景象,都不再是自然界中纯粹的事物,而已经世俗化、色情化,成为了欲望的载体。

其次,邵洵美的情色诗歌在描写女性和描写男女之间关系的时候,主要突出身体特征,即突出肉体特征和性的欲望。如果描写到女性的身体,往往突出其性特征,刻画女性身体的最终目的在于使之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

《花一般的罪恶》对于女性身体的描写充满了肉欲的气息:

那树帐内草褥上的甘露,

正像新婚夜处女的蜜泪;

又如淫妇上下体的沸汗,

能使多少灵魂日夜醉迷。

……

世间原是深黑漆的牢笼,

在牢笼中我犹何妨兴浓;

我的眉散乱,我的眼潮润,

我的脸绊红,我的口颤动。

啊,千万吻曾休闭过了的

嫩白醉香的一块胸脯,

夜夜总袒开了任我抚摸,

抚摸倦了便睡在她乳上。[7]

又如《致莎茀》:

你这从花床中醒来的香气,

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

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8]

邵洵美的情色诗歌中,充满了“善吸吐沫的红唇”,“燃烧着爱的肚脐”,“初月色的肉肌”,胸乳、处女、淫妇等突出肉体特征和身体欲望的词汇,这也是邵洵美诗歌容易招致诟病和指责的地方。无独有偶,中国传统艳情诗歌中,在很多诗中,女性的肢体,诸如粉胸绵手、软腰香肌、纤纤玉指等成为诗人经常吟咏的对象,而诗的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作者的狎玩之目光和具有色情意味的调侃。传统文人对女性多持一种把玩的态度,他们用那种狎玩的目光对着女性上下打量,远观近察,这目光有点放肆,也有点轻佻。他们的笔下,自然具有浓厚的香艳气息,因追求感官刺激呈现出更强烈的色情狎玩趣味。

《玉台新咏》诗集中,“轻花鬓边堕,微汗粉中光”(萧纲《晚景出行》)、“朱颜半已醉”(梁简文帝《美女篇》)、“衫薄拟蝉轻”(梁简文帝《美女篇》)、“香汗浸红纱”(简文帝《咏内人昼眠》)、“兰馨体芳滑”(梁武帝《游女曲》)、“履度开裙褶”(梁刘遵《应令咏舞诗》)、“幸愿同枕席,为君横自陈”(张率《清凉》),玉台佳人们粉脸香汗,绮丽秾艳,意态妖娆,引人无限遐思。

晚唐诗人韩偓《香奁集》中,也常常用白描手法来直接描绘女子的体态之美,如“腕白肤红玉荀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背人细捻垂胭鬓,向镜轻匀衬脸霞”(《咏手》),从各个不同角度,来描写了佳人之手的白嫩细柔;“鬓垂香颈云遮藕”(《席上有赠》)之句,描写女子头颈的粉白鲜嫩,“粉著兰胸雪压梅”(《席上有赠》)之句,比喻女子胸乳的柔软动人;“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咏浴》),写女子洗澡时的美好体态和情景;“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偶见背面是夕兼梦》),写尽身体美丽性感的诱惑。而“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五更》)等,暗捎秋波、弄姿献媚、私约密期,半夜偷情,风情无限。

总之,在众多传统诗人的笔下,巫山、云雨、高唐、阳台、倚月、眠花、斜风、细雨、彩云、春塘、桃花,梧桐相覆、鸳鸯交颈、豆蔻连生等意象,已不是纯粹的自然风光。而香颈雪胸、体香肤滑、酥背玉肩、红纱薄笼、娇美如花、洁白似雪,在对这些女性身体特征的细腻描画中,这些女性形、色、香俱备,给人的无疑是鲜明而强烈的感官冲击力、性的绮丽遐想。邵洵美情色诗歌以情欲的眼光关照自然万物、描写女性突出肉体特征,重视身体欲望,与传统艳情诗歌,是一脉相承的。

注释:

[1]林淇:《海上才子——邵淘美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

[2][3][7][8]邵洵美:《花一般的罪恶》,上海:金屋书店,1928年版,第14页、第17页、第41页、第20页。

[4]邵洵美:邵洵美作品系列之《花一般的罪恶:诗歌卷》,上海书店,2008年版。

[5]邵洵美:《诗二十五首》,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年版,第55-56页。

[6]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2页、第11页。

(付清泉 四川成都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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