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视野中《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的“现代品格”

2009-06-13 05:52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抄本王夫人宝玉

冷 川

张爱玲晚年写作《红楼梦魇》、翻译删改《海上花列传》,颇具慧眼地指出两部作品之间的关联,认为两者具有“现代”品格,代表了中国小说某种湮灭的传统。

在《红楼梦魇》中,张爱玲提出《红楼梦》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过程中具有明显的从现代向传统回归的趋势。[1](P256)如第32回末宝钗捐助新衣供金钏装殓一节,全抄本[1]为: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话(庚本作“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情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宝钗宝玉都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且听下回分解。

下回回首则为:

却说宝玉茫然不知何从,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他本如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2](P130)

张爱玲指出,全抄本回末宝玉宝钗“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两句间的衔接生硬突兀,叙事却是合理的。宝玉固然避免在此当口见金钏的母亲,宝钗也应走开,免得人家磕头谢她赏衣服,自然也不便和宝玉说话——他心里正难受——否则窘得很。王夫人“正在说话”,显然是为此事责骂宝玉。但声气如常,可见有贵妇的涵养,谨慎惯了,他本改为“说他”,浅白多了;加“原来”二字补出宝玉见贾雨村回来,听见金钏自尽,又被王夫人数落一节。而全抄本的这一段经过与宝玉的心情全用暗写,笔墨经济,而有现代品格。

同样的问题亦见之于第十九回“酥酪”一节。[3](P131)全抄本不提贾妃赐酪一节,只从宝玉嘴里说出“我还替你(袭人)留着好东西呢”,直到后文宝玉房里的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酥酪,方明了此物,极经济自然流利;而他本均插入元妃赐酪一节,关照上文省亲。

张爱玲认为改文较周密,但不及原文的技巧现代化。[4](P132)在上例中他本添写了一节使得王夫人的行事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去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但插入加上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传统的过渡词“原来”。“原来”是旧小说通用过渡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5](P190)

张爱玲所说的“现代”,与西方文学并无关联,它的特征是在与其脱胎的文学传统的参差对比中展现出来的。从上例可以看出,在叙述层面,主要指的是对章回小说固定化的讲述程式的突破。根据张爱玲的考证,《红楼梦》早期、后期的底稿有回末套语,比较特殊的结法在中期。1754年的底稿是写作过程中最为现代化的阶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废除了。但张爱玲紧接着指出了这种革新的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因此,在改定稿中,恢复了传统的程式。[6](P72)

在美学风格上,张爱玲将传统小说的审美口味称之为“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而《红楼梦》《海上花》展现的则是“平淡而近自然”的艺术风格。正如胡适在《海上花考证》中所称赞的:

……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的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后令人感觉深厚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7](P13)

在行文上,两部作品都采用“穿插藏闪”的布局方式,作品更具隐晦倾向,更像文人的案头读物。所谓“隐晦”,韩邦庆称之为:“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8](P2)在《海上花列传》的例言中,韩邦庆曾对若干关节加以解释,唯恐读者看不明白。即使这样,细心者如张爱玲也是直到晚年着手翻译该书时方才明了书中罗子富、黄翠凤定情之夕,黄是在其他客人床上起身相就一节。[9](P232)“隐晦”的另一面则是笔墨上的细腻琐碎。例如书中洪善卿说周双珠的生意不如她的妹子、清倌人双玉一节,自然表现了两人的默契,说话不必有所顾及。但之后作者竟用了五六处笔墨来补证这句话:[10](P164-173)

1.善卿去吃酒,和双珠约好到时叫局。

2.双珠、双玉吃过饭,双玉出局,而双珠在家等候。

3.双珠九点多方接到善卿的局票,同时兼叫双玉的局。此时双玉出局未归,两人在门口遇见,同往。

4.不久,双玉转局先行,而双珠则独自回家。

5.善卿散场后,寻至双珠家,见双珠独自摆弄牙牌;双玉出局未归。

6.双玉方回,又有客人去打茶围。

略一统计就会发现,在这天晚上,双珠只有洪善卿一处的生意,几近“空闺独守”;而双玉则至少有四处生意,忙得不亦乐乎。这显然证明了上文洪善卿所言不虚,否则贸然说双珠的生意不如一个清倌人,总令读者感到疑惑。而且在这些近于琐碎的描写中,双珠的世故和宽厚,双玉的好胜和傲气,均展现无遗。但这种笔墨的妙处,怕是追求“传奇性”口味的读者无暇品味的。

与“平淡而近自然”相关的,则是具体情节上的诗化倾向,也即张爱玲所说的“造意的精妙”。刘半农在给《海上花》作序时曾举下例对“白描”手法加以分析: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东棋盘街那儿。”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陷现出一条火光来。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里,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11](P126)

张爱玲认为,第一段有着旧诗中的意境。第二段则上接莲生与沈小红的旧仆阿珠谈及小红现在的苦况一节。沈小红为了姘戏子坏了名声,王莲生对她彻底幻灭后,也还余情未了。白描手法背后,意在烘托凄清的意味。[12](P637)

关于“造意”问题,更为详细的论述则见于张爱玲对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节的分析:

“凡例”所谓“红楼梦一回”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作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凉的命运。这造意不但不象是十八世纪中国所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争论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壤之别。[13](P82)

同张爱玲一样,夏志清、宋淇[2]等人也盛赞此节,并用“心理现实主义”这一西方批评术语来称赞作品构思的之妙:

为使秦可卿的房间于当时的情景相吻合,作者让这个房间布满了历史上著名的美女和臭名昭彰的荡妇们所用过的器具摆设,如西施、武则天、杨贵妃等人用过的器物。在这种富于暗示的环境中,宝玉迅速入睡,来到了警幻仙姑所掌管的太虚幻境。[14](P295)

同细节处强调精妙不同,张爱玲认为《红楼梦》、《海上花》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现代品格,在全篇的立意应当具有某种“写实”特征,如在辨析全抄本第25回“入三”之误时,张谈到:

如果十五岁是十分之三,应当是四十八九岁尘缘满,甄士隐五十二三岁出家,也实在是无路可走了,所谓“眼前无路想回头”,与程本的少年公子出家大不相同,毫不凄艳,那样暗淡无味、写实,即使在现代小说里也是大胆的尝试。[15](P52)

又如在分析所谓“旧时真本”时,张进一步讲到:

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的多么写实、现代化。[16](P256)

其他例子不再一一罗列。

综上两个方面,我们可以推知张爱玲所说的“现代品格”具有贴近现实人生的写实性,摒弃传奇化的阅读口味;而在具体的情节上,强调作家构思的巧妙,细节安排的精密,意境的深远。总之,这种风格发展到极致,小说应该是文人的一种案头读物,每一个环节都被精心打造,具备无限的阐释空间。自然,这和通俗、流行无关。张爱玲对现代品格的这种阐释,对我们理解中国传统小说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对我们理解作家本人在文化传承中的定位、以及她的写作策略,意义深远。

在张爱玲看来,从《红楼梦》到《海上花列传》,中国小说这种自发的现代转型的努力在现实中受挫了:

当时的新文艺,小说另起炉灶,已是它历史上的第二次中断了。第一次是发展到《红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

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海上花》两次悄悄的自生自灭之后,有点什么东西死了。[17](P648)

写作《红楼梦魇》、翻译《海上花列传》的过程,是张爱玲对其创作所依托的本土文化资源的总结。她对两部小说所具有的现代品格的独特看法,也为我们理解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提供另一种新的观察视角。

注释:

[1]《红楼梦魇》中所说的全抄本,指“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红楼梦稿本”。同样,此书所说的改写过程是指抄本系统内部修改。

[2]宋淇在《床和炕》一文中提到“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他认为房中陈设都是古代香艳故事中的器物,目的在制造气氛,以便引导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见《红楼梦识要》,北京: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328页。

参考文献:

[1]-[6][13][15][16]张爱玲.红楼梦魇[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7][10]张爱玲.海上花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8]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9]张爱玲.海上花的几个问题——英译本序[A].张爱玲文集补遗[C].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

[11]刘半农.读海上花列传·刘半农文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2][17]张爱玲.译后记·海上花落[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4]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

(冷川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1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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