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对道家文化的精神体认与审美趋同

2009-06-13 05:52任晓兵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0期
关键词:道家湘西沈从文

五四以来,启蒙成为时代的要求和价值取向。服务于这一主题,启蒙主义及其文学把传统文化置于国民性改造的启蒙语境中,并依据启蒙的时代主题来阐释传统文化的内涵,因此传统文化被启蒙主义者看作是重塑民族主义以及再造国民性的桎梏。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在由古典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被认定是造成中华民族百年积弱积贫的元凶,因而万人唾弃。但是,长期积淀和历史传承下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决不可能是一团糟粕,它也决不会因部分启蒙先驱者的反向阐释甚至偏狭解读就销声匿迹。中国传统文化在历史的传承过程中,必然保持自己的历史惯性,按照自己的逻辑运行。因此,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传统文化一方面固然受到部分启蒙先驱作家的抨击,然而它又作为一种潜隐的因素渗透在另一部分作家的创作审美中。京派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个正面肯定中国传统文化并在文学创作中体现传统文化,对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做出历史性贡献的文学创作流派,作为京派文学创作流派扛鼎的沈从文对中国传统文化就有着不同于启蒙先驱作家们的独特理解和继承。

作为一位在中国浮沉半个世纪、在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从1924年登上文坛到1947年基本终止写作的20余年中,以他始终秉持的“乡下人”身份的视角创作了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小说、散文,成就了一代文坛宗师的地位。综观沈从文的写作,可以看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一种天然地亲近和自觉地传承。施蛰存说,沈从文“安于接受传统的中国文化”[1];沈从文自己也曾表述:“若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肯从中国传统艺术品里取得一点知识,必将增加他个人生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2]本文无意在此详加论述沈从文缘何会对中国传统文化采取自觉承接和吸收的态度,因为那将是一个深广的课题,非短短几句可论述清楚。本文主要立足于对沈从文小说文本的细读,试图在一定程度上阐述沈从文在文本中体现出的对道家文化的精神体认和审美趋同。

什么是“传统”?对于传统,沈从文的理解就迥异于他者:“我说的传统,意思并不是指从史传以来,涉及人事人性的叙述,两千年来早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么承受传统毫无意义可言。主要的是有个传统艺术的空气,以及产生这种艺术品的心理习惯。在这种艺术空气心理习惯中,过去中国人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来处理人的梦,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样不同方法,来处理这个人此一时或彼一时的梦。”[3]由此可知,沈从文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并不是完全照搬的汲取与采纳,而是将传统文化体现出的某种气韵或格调或精神映现于他的文学创作中。

沈从文在他的小说中建构了一个异质的世界:湘西边地世界。细加分析就会发现沈从文在这种世界的描述中阐发的是一种文化追求,那就是追慕原始形态的乡村文明、厌弃异化人性的现代文明。正是在这一点上,沈从文的写作审美取得了与传统道家文化相似的内涵。《老子·二十五章》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其反映出的要旨是人该崇尚清静无为,与自然和谐相处。《庄子·逍遥游》中又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5],其要旨也是告诉我们万事万物的运行之道在于自然和无为。因此,老庄道学主张的是“超脱”、“淡泊”、“自由”的人生态度。沈从文的家世背景、教育背景以及成长经历造就了他一生追求超然、优雅、和谐、宽容与自由的气质,而这无疑是道家文化在现代社会的一种折射,两者的建构点就在于都崇尚自然素朴的乡村生活以及推崇健康自然的人性。因此,沈从文笔下构筑的湘西边地世界其内在的旨趣和审美取向以沈从文式的方式体现出了他对道家文化的审美趋同和追慕。

沈从文一再向外界申明:“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6]对沈从文来说,乡下人绝不是一个表征身份的符码,它更多是指沈从文在现代都市生活的一种特定心态和审视周遭的心理定位,即钱理群所说“以一个具‘乡下人眼光的都市知识者身份,时时来看待中国的‘常与‘变”[7]。所以,在对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失望之中,沈从文将探寻的目光转而投向他当年执拗要离开的湘西故土。自此,他创作了一系列以自己家乡辰沅山水间风情人事为素材的小说——湘西小说。沈从文希冀以故土的传统质朴、自然本真作为对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负面效应进行反思批判的参照谱系,从而达到重造民族品德的目的。

正是在这种思致的指导下,沈从文钟情于湘西社会与世隔绝的自然环境和边地民众的本真的生命形态。于是,沈从文在他那些湘西题材的小说作品中,使自己成为地方风景的记录人。故乡的山光水色、时令风物,在沈从文看来“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于是,湘西边地的街巷、宅院、集市、店铺、寺庙、戏台、村舍、码头、吊脚楼以及坐在吊脚楼门边的妓女、划船上朴质粗放的水手、坐在渡船上冥思遐想的翠翠……边地的点点滴滴均成为沈从文用心雕镂的图画。因此,沈从文的许多小说都流露出一种近似宗教膜拜的崇尚自然的情感。这一点,就和道家的思想主张取得了某种一致性。小说《边城》是沈从文对湘西小城茶峒在20世纪初社会人生风貌的理想反映,景物、风情、人事的描述无不犹如梦境。试看《边城》开章中的一段描写: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有桃花必有人家,有人家必可沽酒,……冬天的白日里,城里各处人家门前各晾晒有衣服同青菜。大小鸡叫,男人劈柴,妇人一面说话一面做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8]

乌托邦般的幻梦色彩是其明显的特征。这种幻梦色彩的景物、风情和人事的描写,使得文本有着浪漫主义的韵律。文本在对这些浪漫情调人事的极致描述中,目的是要构建一种在这样的生活情境中才可能具有的理想神圣人性。《边城》中的人物,是向远古的索求,似乎泯去了阶级属性的所有表征。渡船老人、翠翠、天保、傩送、团总顺顺、杨马兵以及其他所有生灵,都有简单而执著的信仰,温善、淳朴、直爽、热情,即或在他们之间有了冲突也只是人性偶然间的磕碰。翠翠是一位浑不解事的乖巧少女,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湘西辰沅的青山绿水间,她的灵魂世界就如满目的翠竹一样色彩一致、色泽明晰,没有任何瑕疵。她的为人、品格也总是荡漾着温情、善良和爱意,如文本中描述:“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9]沈从文把自己喜爱的人物放置于真切的自然中,在明山净水中展示翠翠的美丽。《边城》其他人物,如四位主要男性人物:老船夫、顺顺、天保和傩送,他们的心境与行为也都是神圣人性的自然流动。老船夫宽厚仁慈、慷慨豁达、与人为善,船总顺顺大方洒脱、公正无私、济人危急,大老和二老勤劳朴质、惜弱怜贫、感情专守,所有这些神化的人性无不是在诗意想象的境地中方可寻求。

诚如《边城》的描述,沈从文的众多小说文本都是在努力追求和表现一种老庄道家尊重万物自然属性,让万物自己自由自在地成长,崇尚生命的自然运行之道的哲学。沈从文在他的文学创作中,不自觉地将自己作为了道家文化在现代社会的传承者。因而,使得他的众多小说文本都具有了道家文化隐蕴的传奇化色彩。

注释:

[1]施蛰存:《沙上的脚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版,第139页。

[2][3]沈从文:《短篇小说》,见《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503页。

[4]卫广来译注:《老子》,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

[5]王岩峻,吉云译注:《庄子》,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

[6]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见《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43页。

[7]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编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3页。

[8][9]林乐齐编:《沈从文小说》,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页,第237页。

(任晓兵 四川成都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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