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钟形罩》中埃斯特的精神危机

2009-06-13 05:52黄中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0期
关键词:普拉斯艺术形式

摘 要: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长篇自传体小说《钟形罩》,通过描写一位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女大学生如何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溃以及其后艰难重生的过程,揭示了陈腐的社会现实下,女性心理失衡和精神危机的形成及原因。本文同时探讨了作家是怎样通过艺术内容与形式二者的完美结合来体现主人公的精神危机的。

关键词:西尔维娅·普拉斯 《钟形罩》 精神危机 艺术形式

美国著名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一生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钟形罩》描写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埃斯特在各种巨大的社会压力下精神失常,以及在精神病院治疗和康复的过程。小说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描写了其青春期的特殊经历及情感体验,因此被“视为写给女性读者的《麦田里的守望者》”[1]。同时,由于小说是以西尔维娅早年生活为蓝本,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被认为是自传体小说。既是自传,那么《钟形罩》的主人公埃斯特完全可以看成是作者西尔维亚的化身。西尔维亚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精神危机展现出来,任世人去指点评说呢?

一、《钟形罩》外的寂寞舞者

和很多身前寂寞、身后闻名的作家不同,西尔维娅·普拉斯无论是在世时还是弃世后,围绕着她的都是些令人目眩的成就与纷争。她短暂的一生,由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经历组成。一方面,从小就门门功课拿优,十八岁时赢得奖学金进入美国著名的女子大学史密斯学院,在校期间出众表现并频繁获得各种奖项,毕业后又获得福布莱特奖学金到剑桥深造,并与后来荣膺桂冠诗人的特德·修斯结为连理;另一方面,幼年丧父导致生活困窘,在绝望、孤独、焦虑、彷徨的心境下引发精神危机,几次试图通过自杀来寻求解脱,婚后生活的巨大压力,情变以及事业的双重打击最终将她推向死亡的不归之路——1963年2月11日的清晨普拉斯在伦敦的公寓开煤气自杀。那些让人侧目的非凡成就,那些令人扼腕叹息的阴霾晦涩,纵横交错,细细密密地织成西尔维娅传奇而又不安的人生。而她身后的岁月甚至比她在世的时候还要喧嚣纷繁,“她谜一般的诗,谜一般死,谜一般书信、日记及遗稿,吸引着无数传记作者、女权运动家、诗歌评论人。”[2]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勃勃的生机和辉煌的成就、痛苦彷徨和敏感绝望,还是一直如影随形的死亡情结,都是轰轰烈烈的,平庸被远远地拒绝在她人生的大门外。身前热闹非凡,身后亦喧嚣异常,寂寞这个词怎么看怎么与她无缘。然而当我们走进她的作品,走进她的心灵,她寂寞的侧影便会一点点浮现并渐渐清晰。我们看到她温热的脸贴在窗户冰凉的木框上,一个人眺望窗外黑暗中的联合国大厦和点点闪烁的万家灯火,我们也看到她在放满滚烫热水的浴缸里一点点地将身子沉进水底。这个情绪低落的女子无法言说的寂寞在黑暗中弥散开来,孤独和忧伤像浴缸里的水一样灭顶,“这不是万籁俱静的那种沉寂。是我自己的沉寂。”[3]

这种作为一个天资聪颖、志存高远的女性在成功和繁华背后的寂寞,贯穿了西尔维娅的整个生命。造成这寂寞的敏感,焦虑,沮丧和迷惘也最终促成了她昙花一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钟形罩》。那种众生喧哗中的突然落寞,让西尔维亚感到一种不为人理解的深刻孤独。在寂寞的推动和灵感的催迫下,西尔维亚提笔,将自己敏感细腻的内心呈现给读者,将自己精神危机的点点滴滴一字排开。为了完成自我救赎,西尔维亚将遮掩心灵伤疤的衣物小心翼翼掀开,把曾经的伤口指点给人看。直到那些欲说还休的伤疤勾起读者关于那些可怕的过往的共鸣,普拉斯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钟形罩》完成后,西尔维娅这位寂寞的舞者才终于摆脱了过去。

二、埃斯特精神危机的形成及原因

小说从女大学生埃斯特的视角出发,刻画了她在纽约逗留期间所见到的身边的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聪明漂亮且善于和男性打交道的多琳,温柔乖巧一心想成为贤妻良母的贝特西,事业成功而丧失了女性特征的杰西。这几类人都不能为埃斯特提供心目中理想的范本,即能在爱情、家庭和事业等各方面都取得成功。在否定了这几个典型后,埃斯特回到家乡,准备依靠自己的天赋和才华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完美的成功之路。然而她寄予厚望的写作班却出乎她意料地没有录取她。埃斯特最后的突围也惨遭失败。榜样的缺失和残酷的现实让埃斯特不堪重负,开始一天天走向崩溃并陷入精神危机。

埃斯特的困惑和遭遇从侧面揭露了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社会男女不平等的现实。这种不平等是造成埃斯特精神危机的根源所在。在男权社会的意识形态方面,“性角色将料理家务、照管婴儿之事划归女性,其他的人类成就、兴趣和抱负则为男性之责。”[4]一个有着强烈个性和独立意识的女性则面临着非此即彼的艰难选择:要么在整个社会的赞许下做一个“幸福主妇”,要么在一片不耻声中赢得个性的独立和事业的成功,同时还得以抹杀自己的性别,丧失很多女性本该拥有的幸福,如爱情、家庭等等为代价。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5]为了赢得男权社会的认可,许多女性都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天赋与才能,在家中留守,做一个貌似幸福实则空虚凄凉的主妇,每天面对无尽的琐事和烦恼,在为丈夫和孩子的操劳中度过平庸的一生。男权社会似乎从来就不存在这样的女性:“她既运用自己的头脑,在世界上发挥自己的作用,同时,她又在恋爱,生儿育女。”[6]作为男权机制中的弱势存在的女性想要和男性一样兼顾爱情、家庭和事业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不平等,是男权制度的产物。男权制度对女性的不平等,在《钟形罩》中首先体现在男性的性自由上。埃斯特天真地对巴迪·威拉德崇拜了整整五年。她一直洁身自好并且以为威拉德也和她一样纯洁。可是直到巴迪对她坦白他跟一个女招待发生过多次性关系,她才明白了巴迪是个伪君子。巴迪带她去看的生孩子的恐怖场面实际上是男权制度对女性的示威。在那里产床像可怕的刑台,而产妇在生孩子的过程中仿佛在遭受非人的虐待。这让埃斯特觉得恐惧和痛苦不已。男人在性生活中只需享受性而不必担心怀孕生孩子,而女人呢,一旦和男人发生了性关系而怀孕生子,等待她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其次,这种不平等,还体现在男性对女性才能的否定上。当巴迪对埃斯特珍爱若生命的诗嗤之以鼻并将之视为尘土时,埃斯特只能唯唯诺诺地接受。她只有在想象中尖锐地反驳巴迪以表示自己的不满和对诗的珍视。

男权社会男女不平等的造成,除了有巴迪那样的“主犯”,还有埃斯特的祖母和母亲、威拉德夫人们那样的“帮凶”。埃斯特的祖母和母亲就经常向埃斯特暗示:女孩子得学会做菜,这样才能在家里为丈夫服务,通过抓住他的胃从而抓住他的心;女孩子得学会速记,替“有上进心的男孩”服务;女孩要保持清白之身,等待“好男人”的青睐。在男权制社会里,“家庭的主要贡献是使年轻一代熟悉和接受男权制思想体系中有关角色、气质和地位的固有态度”[7]。菲勒斯中心机制成功地塑造了埃斯特的祖母和母亲那样的人。男权制社会下的这些女性由于“分属不同的地域、阶段和种族,受压迫的形式千差万别,以及自身主体性的缺乏等因素,对压迫的觉醒是十分困难的”[8]。因此她们非但不能理解埃斯特们的处境和情感,反而忠实站在男权制社会一边,向埃斯特们继续灌输男权社会加在她们身上的要为男性服务的思想。

诸多的不平等,让埃斯特不堪重负,让她感到窒息,如同生活在钟形罩里一样不能呼吸健康新鲜的空气。在男权中心制的社会,有着自己的强烈个性和独立意识的埃斯特一样的女性必然难逃精神危机的厄运。

三、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钟形罩》不但从内容上反应了美国社会的男女不平等造成女性精神危机这一主题,其艺术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也使小说的主题得以更深刻的体现。无论是小说的谋篇布局,表现手法,还是表现技巧都与内容有机结合在一起,从各个方面揭示了男权社会下女性巨大的压力和精神危机。

从小说的艺术层面来看,全文的结构一目了然。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从第一部分的“迷惘困惑和沮丧彷徨”到第二部分的“多次自杀未遂并进入精神病院治疗”再到第三部分的“康复之后等待出院”,三个部分一脉相承,清晰地展现了主人公“濒临精神危机——陷入精神危机——走出精神危机”的全过程。埃斯特在精神危机上由“外——内——外”的过程,也在西尔维娅的叙述中以一种“外——内——外”形式相应地体现出来。在第一部分中,埃斯特尚置身精神危机之外的时候,她比较关注外在世界及自己与外界的联系。这个时候的埃斯特比较乐于观察生活,注意身边的人与自己关系。西尔维娅的笔墨细致地描写了埃斯特在纽约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并不厌其烦地在同时追忆了埃斯特在女子学院的生活及与男朋友威拉德的交往。这一部分,作者关注外部世界与主人公的联系。全书近八十个可以定格的人物和场景有一大半在这一部分得到刻画。如多琳身穿桃红睡衣斜倚在“我”床上锉指甲;“我”面色苍白,声音空洞面对杰西;曼兹先生的化学课上“我”边看他做实验边充耳不闻地写诗的场景……不一而足。而到了第二部分,埃斯特处于精神危机之内的时候,作者的描写也渐渐向内转,主人公埃斯特开始更多关注自身的经历和内心的体验。自己为什么睡不了觉,看不了书,甚至写不了信,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自杀从而得到解脱,以及要怎么样才能对抗那些心理分析治疗。在这一部分,因为主人公完完全全将注意力转移到自身和内心,她注意的只是自己的存在。

因此,作为外在的世界和他人在埃斯特看来都与自己充满矛盾,随时可能起冲突。戈登大夫从一见面就让她反感,她对前来探视的人恶语相向,她摔坏医院的镜子,狠狠地踢送错了菜的黑人,还故意弄翻护士的器皿。甚至,她也恨她的母亲,她认为妈妈是最糟糕的客人。她不愿意跟别人多说话。跟别人的交流在她不过是在咨询如何自杀而已。跳楼,割腕,用枪,自溺,自缢,究竟选择哪种自杀的方法呢?埃斯特转向对内心的关注后,对她而言,他人就是地狱。这种对“内”的极端关注也反过来印证了埃斯特正置身精神危机之“内”。到了第三部分,埃斯特逐渐走出精神危机,迎来新的生活。她也渐渐从自己狭小的内心天地走出来,又走向对外界的关注:在诺兰大夫的帮助下去上了子宫帽;通过与欧文的性关系消除了自己的“处女”焦虑以对抗男权社会;认真地对待即将到来的出院面试,准备迎接自己的重生。这样一种纷繁的心灵历程,这样一种独具匠心的精神状态与表现手法上“外——内——外”的吻合,无一不体现了男权社会给女性带来的巨大压力,印证了美国社会男女不平等的深刻社会问题。

四、结语

西尔维娅·普拉斯选取了最经典的意象——医学院里用来盛放胎死母腹的婴儿的尸体、与窒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钟形罩”,象征了20世纪50年代令人窒息的美国社会对人尤其是女性的摧残和窒息。小说展现了菲勒斯中心的男权社会加之于女性身上的矛盾,揭示了男权制度的美国社会女性精神危机的形成及原因。文本内容和形式的水乳交融的结合则更加全面体现了埃斯特的精神危机,从侧面暴露了美国社会的严重问题。

注释:

[1][美]西尔维娅·普拉斯:《钟形罩》,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

[2][美]恺蒂:《心事难与君说——关于普拉斯的争议》,读书,1994年1月。

[3][美]西尔维娅·普拉斯:《钟形罩》,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页。

[4][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5][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页。

[6][美]西尔维娅·普拉斯:《钟形罩》,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7页。

[7][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3页。

[8]杨莉馨:《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研究》,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0页。

(黄中梅 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人文传媒学院 22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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