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叛逃者”的大陆人生

2009-06-28 10:52王骞
凤凰周刊 2009年7期
关键词:大卫大陆

王骞

1949年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两岸不断相互策反,以优渥待遇吸引对方阵营人士投奔,韦大卫、朱京蓉、王锡爵,这些彼岸的“叛逃者”至此岸即成“起义者”。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两岸政治氛围日渐和缓,但这些投奔事件的主角们,仍未得到对岸最后的“宽恕”,面对故土家园,止于隔海相望,历史的一页迟迟未能翻过。

平淡的当下

聊了一下午旧事,总是笑眯眯的朱京蓉起身打开灯。陈设简单的客厅里只有几个灯泡还能亮,趴着乌龟的鱼缸成了最明亮的物件,泛着幽幽的绿。这套空军分给他的住房,位于北京的北四环外,他和妻子,两个儿子住了十几年,现在房子旧了,一个儿子刚搬出去。

到今年5月,朱京蓉来大陆整40年了。1969年5月26日,他的教官国民党空军上尉黄天明开着T-33A型喷气教练机到达广州,坐在教练机后侧舱位的他,就这样被动投诚了共产党。那年6月的《人民日报》上,报道了他们“驾机起义回归大陆”的消息;20多岁的他们手持《毛主席语录》,还高喊着刚学会的“毛主席万岁”。

因长年在大陆军队系统工作,到大陆后他从未接受过媒体采访。三年前从空军指挥学院科研部副部长任上退休后,这个规定才算失效。如今朱京蓉每周有六天去一家台湾人的饭店当顾问。

“累,今年不想干了。”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更像谦虚而不是抱怨。唯一的休息日,他留着或陪夫人逛街,或接待来自台湾的朋友,偶尔,也去东边会会住在望京的韦大卫,喝杯酒。

韦大卫比他早来大陆13年,开到大陆来的还是蒋纬国的专机“塞斯纳”。已经81岁的他,看上去比年轻时瘦小了一圈,手脚略有不便,上下楼梯要扶一把。新买的房子里平日就他和夫人住着,儿子常来探望。天气一冷,他甚少出门,太阳好时,老夫妇就带着收养的流浪狗在小区里散步。

朱京蓉在北京每年能见几次的,还有王锡爵。1986年开着华航货机飞来大陆的王锡爵,只比韦大卫小一年,自中国民航总局华北分局副局长任上退休后,如今住在国务院机关管理局分配的公寓中。喜欢游山玩水的他,前几年还常陪住在台北的夫人赴各地观光,近年游兴大减,只是每周在跑步机上练练腿脚。

对这些年岁渐长的“叛逃者”们来说,那些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涯,已经离开当下愈来愈遥远。朱京蓉用“平淡”两个字形容现在的生活,对他们而言,这份平淡亦是幸福。

无奈的“叛逃”

从1940年后期到1970年后期,每一个来自国民党阵营的逃亡者,都曾让那个时代的大陆民众倍加确信,盘踞在小岛上的“蒋介石卖国集团”,是多么黑暗可怕。大陆改革开放后,这样的逃亡者,又成为“台湾人民响应祖国和平统一号召”的铁证。

相同的政治话剧在台湾也不时上演,唯一的差异在于,大陆叛逃者大多成为“向往自由的反共义士”。为鼓励更多的人起事,1958年,台湾颁布《共军官员起义归来优待规定》,按照起义者开来的飞机机型,奖励黄金,据说最高给过7000两黄金。1960年代的大陆也出台过类似政策。

但具体到每个“叛逃者”的身上,真实的逃亡原因却未必和政治黄金有多少关系。

带着朱京蓉一起回大陆的黄天明,从未公开透露过他回大陆的真实原因。据朱京蓉了解,黄天明曾是台湾雷虎队中能参与九架飞机飞行表演的资深飞行员,某次代人受过后,他被贬到空军学校当老师,始终心气难平。

1956年逃来大陆的韦大卫,原是广西人,1948年报考国民党的海军军官学校,结果被军舰拉到台湾直接当兵。虽然国民党不断宣传“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以稳定军心,韦大卫还是打定主意要逃回去。广西的家里,有他的父母、大哥和两个妹妹。离乡7年后,韦大卫才找到机会飞回大陆,那架“塞斯纳”上,还藏着他的两个朋友,这两人后来一个安家南宁,一个落户成都,他们回来的理由仅是“想家”。

王锡爵自称逃离台湾原因有三:想家、认同两岸统一,还有早先他在华航当机长时发生的一次飞行事故。当时他开着一架波音707从关岛飞往夏威夷,快到终点时发现迷了路,差点让上百名乘客迫降海面。最后虽凭他个人经验安全到达目的地,事故主因是美国的航空公司提供给华航的电脑计划有误,美方在王锡爵落地后还打来电话致歉,但华航不敢追究美方责任,仍将王锡爵从正驾驶降职为副驾驶半年。耿耿于怀的王锡爵和在台北的夫人都没通个气,就回了大陆。

从近年两岸媒体的报道可见,“叛逃者”的动机除了政治倾向等因素外,多半也包含个人的难言之隐。1981年开着美制F-5F战斗机在福州降落的黄植诚,因非空军官校毕业,在军中前途受打压;1989年在广东上空弃机跳伞的林贤顺,无法忍受妻子引发的流言,来大陆后还要求与妻子离婚。

据大陆军中人士介绍,从1946年到1989年间国民党空军有102人投奔大陆而解放军里至少有15名军官逃往台湾,究其原因也基本不离个人家庭问题,或在军中遭遇的种种难言之隐。

“文革”际遇

朱京蓉的被迫叛逃,使他成为这群“叛逃者”里最为特殊的人物:

1969年6月24日,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黄天明和朱京蓉。会上,周恩来宣布“朱京蓉协助教官驾机起义也立了功”。一直担心自己下场如何的朱京蓉松了口气。会后,中共安排他们前往大陆各地游览半年,上海的纺织厂、造船厂、东北的钢铁厂,地下660米的煤矿,让朱京蓉对大陆的生产力印象颇佳。

其时大陆正经历“文革”,他们参观的工厂是否在正常运作很难判断,朱京蓉也没有机会了解真正的大陆社会正经历怎样的起伏,但当时台湾尚处于经济起飞前夜,那些工厂矿区本身的庞大已让他们开了眼界。

一次偶发事件,曾让他惧怕留在大陆。当时他和同行军官闲聊,3岁跟着父母到台湾的朱京蓉,说自己从小就想当飞行员,那名军官闻之色变,说自己从小就立志为人民服务,两人争执了几句,对方要批斗朱京蓉、朱京蓉哭了三天,提出去香港定居。“去了香港,台湾也会派人暗杀你。”一句话,把他吓了回来。

1969年11月,空军司令吴法宪宣布两人加入解放军,朱京蓉被任命为空军第九航空学校第二训练团参谋,原是国民党上尉的黄天明,被任命为第三训练团副团长,两人均比在台湾的军职高出一级。

因不准部队参与“文革”,朱京蓉平稳过了许多年。但进入民航工作的韦大卫,在“文革”中历经折磨。

韦大卫回大陆时,正遇上政府搞公私合营。一位北京的私营业主告诉他,如果拒绝公私合营,政府不但要你养着工人,还不给你批生产原料。“政府也有它的一套。”韦大卫的清醒让他既不喜欢这些,也难讨人喜欢。

“文革”开始后,他拒绝周恩来的保护,和民航批斗他的人互贴大字报。1968年,民航专案组以“驾机叛国投敌阴谋”首犯的名义,将他送进沈阳皇姑区监狱。5年间,每隔一天他就得挨专案组的审讯人员一顿打,被逼承认罪名。

1974年10月,已被转移到北京继续关押的他,乘看守疏忽,从瞭望台上跳出高墙,溜进城找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联合接待室。接待人员将他的情况上报叶剑英,他才得以安然度过“文革”。那时他已被打断过两根肋骨,妻子也被专案组逼迫跟他离了婚。

比韦大卫晚20年来大陆的王锡爵,有幸未遇此种波折。1987年,台湾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夫人与他在北京重逢。

禁地

在部队工作的近40年,朱京蓉从来不谈台湾,早年是他没人可谈,后来是怕惹麻烦主动不谈。

1970年的春节前,他刚到部队时,虽然是周恩来宣布过的立功者,却没人敢靠近和他说话。他被单独安排在一个办公室,到晚上办公室又成了卧室。这年11月,他和同事介绍的工厂女工结了婚,他说从此下了班,至少有个能说话的人。

大陆开放后,经济日益代替政治成为大陆人的生活重心,部队里的年轻人对台湾也充满了好奇,知道他经历的飞行员,有时跑来问问他台湾什么样,他总是笑笑,避而不答。这习惯还救过他一次。1976年他在青岛疗养,排队时遇见范园焱,两人没说话,第二年范园焱开着米格战斗机逃到了台南。“如果那次说了话,我就死定了。”朱京蓉说。

不能言说的台湾,对朱京蓉而言更是不可归去的台湾。近十几年,两岸关系时好时坏,但即使关系最融洽时,经济方面俨然一体的两岸,对这些“叛逃者”们来说依然是一片禁地。

1992年从美国回大陆探亲的李显斌,1965年驾轰炸机逃往台湾,一回大陆,即被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投敌叛变罪处15年徒刑,2002年因病在大陆去世。而1975年逃至大陆的吴渺火,1998年返台探亲后,被判处4年徒刑。

前几年,母亲去世时,朱京蓉曾向台湾提出返乡奔丧。毕竟台湾从未宣布他属于“叛逃”,黄天明和他在飞行训练时“失踪殉职”才是台湾当年的官方口径,即便他被宣布为叛逃罪,此时也已超过台湾刑法中20年的追诉期。台湾方面在商讨许久后,答复他只能从机场直接到殡仪馆参加葬礼,葬礼完毕后立刻返回机场。当时军职在身的他,看到条件如此苛刻就未能成行。

和朱京蓉一样,王锡爵也是有家难回,至今他的夫人仍在台北定居,他说:“两岸不统一绝不回台湾。”

旧事难忘

2009年春节后的一个下午,朱京蓉和记者讲起幼年居住的眷村、爱唱川剧的母亲,还有那个被父母留在四川江安老家,恨了他们一辈子的二哥。

每隔一会儿,他都会跑进屋子里,拿出几张照片,让图像帮助记者更好地理解那些过往。他的记忆充满了细节,就连当年刚跨出飞机时,拿着枪包围上来的民兵留着什么样的发型,都能描述得清清楚楚。

对于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朱京蓉还能梦到。比如1948年被母亲抱着走上国民党空军运输机的场景已经模糊,但在他的梦里,一次次出现的、长长的用钢板搭建的野战跑道却永远都能保持明晰。

王锡爵也是如此。《凤凰周刊》在一年多前曾刊登过台湾作者郭冠英采访王锡爵后,写的一篇回忆他和张立义往事的文章。文中提到张立义驾机在包头上空出事那天,本该轮到王锡爵开这架飞机。“郭冠英写错了,那天就该是张立义。”王锡爵说。为了纠正这个细节,他多次给《凤凰周刊》发送传真,直到杂志答应刊登一个特别的声明。

接受采访时,他给记者播放了一张光碟,那是朋友在他飞离台湾后,录入的港台地区各家媒体对他的电视报道。面对电视里他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中外记者采访时的画面,他对本刊记者说:“我这辈子高调做事,低调做人。”

较之这两人的念旧,韦大卫甚至连年轻时的恶习都固执地保留着,每顿饭都得就着三两二锅头才吃得下,谈起话来烟不离手。当年就是靠着这两样,让看守飞机的警卫和他成了哥们,使得他有机会偷到“塞斯纳”。

“今年,我很想回去看看”,朱京蓉说,他打算重提申请,尝试突破禁忌。半年前,两岸已经实现“三通”,从北京直飞台北仅需3小时。只是3小时的空间距离,不知他们还需花多久才能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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