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回乡(短篇)

2009-07-10 09:03邓晨曦
福建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生仔县里番薯

邓晨曦

时隔三十年,我们五个当年在武夷山下的桥下村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如今都成了村里农民眼中的省城贵人:老马和老江是正厅级干部,小陈和老九是正处级干部,我最不济,也是个副处级的文学刊物副主编,只有当年和我们一起下乡插队落户的同学小毕,和村里的姑娘结了婚,现在羁留在县里当了正科级局长,成了老毕。老毕寄来邀请函,县里为了纪念知识青年插队落户三十周年,邀请当年的知青们回乡观光,我们五人也在被邀请之列。其实此行真正的目的,我们是想趁机回到阔别的桥下村,和我们的老房东木金伯吃一顿番薯粥,吸一吸稻田的芳香,嗅一嗅牛栏的牛粪味。可是老马告诉我们,此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老毕要借助我们五个贵人的手向县里敲敲边鼓,让他在最近一次的人事变动中从县局长升为副县长,我们冲着和老毕的三十年同学之情当然答应了,况且我们六个老友的核心人物老马在省里身居要职,他要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到了县城火车站,老毕亲自来迎接我们。他没有像别的局长那样,风风光光地开着桑塔纳小轿车来接佳宾,而是用一辆平民化的面包车把我们拉到县宾馆下榻。老马看了很欣赏,禁不住地夸他:“老毕,当年木金伯家的番薯粥没有白吃,当了县官爷也没有忘本。”

正在抽烟的老毕吐出一缕轻烟,仿佛拂去的是羁绊的思绪,说:“我老毕跟你们不能比,没有上过大学,又没有职称文凭,还不是凭着实实在在地做人,本本分分的做事,才有今天这个地位,哪还敢把眼睛长在头顶?”

一向很少抽烟的老马听完后接过了老毕递来的一支香烟,我以为那不啻是老马回答帮助老毕当副县长要求的一个肯定的感叹号。直到这时候,我才把多年不见的老毕上上下下审视个够:当年跟一根水葱细的身材如今变成了一截松树木墩,粗粗粝粝的皮肤,是山雨谷风长年累月沐浴的结果;一套皱巴巴的西装的袖口上连廉价的商标也没有撕去,跟赶墟摆摊的串乡老板没有差别,唯一有现代气息的标志是裤腰带上别了一架机型老式的手机,皮套也没有扣上,张着嘴仿佛要告诉我一个又一个主人扑朔迷离的故事。我环顾了其他老同学的表情,无不流露出对老毕肯定和热络的神色,我心想,这回对老毕晋升的边鼓敲定了。

知青们的三天观光行程安排得很紧的:头一天是旅途,到县里已经是下午了,稍作休息后,便是县里开欢迎大会,当晚是盛大的接风宴会,次日是由各乡的乡领导把当年插队在各乡的知青们请回去做客;第三天早上,老知青们再由县里统一安排乘火车的时候,县领导要抽出时间来同老马话别的,等到那个时候再替老毕进言,了了他的夙愿。

欢迎晚宴很热闹,偌大的餐厅坐得满坑满谷,把老知青们的情绪推向沸点的是县歌舞团上演的一场再现当年知青们劳动场面的歌舞,我们都禁不住流泪了。这时候,老毕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大声地说:“还留在县里工作的老知青们都站起来,为了无悔的青春向已经回到省里工作的老同学们敬酒!”

话音一落,齐刷刷地站起一排县里的大大小小的干部,手执酒杯,泪花盈睫,老毕就像一个好调度,巧妙地把省里来的老知青们和县里干部们的距离拉近了。当老马和县委书记碰杯的时候,我回头瞥见了老毕含而不露的眼神。可以想象,从此双方相互敬酒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都想在短暂的瞬间把三十年的时间沟壑填平。

除了我没有酒量,老马他们都高兴得喝醉了,回到宾馆,连我也东倒西歪了。总台的服务员说,有客人找我们——我们前脚刚去参加晚宴,客人后脚就到了——顿时,我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客人足足等了有四个钟头!我让酩酊大醉的老马他们先回房间去睡觉,我凭着还有几分的清醒,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小客厅。从弥漫刺鼻的劣质烟草的烟雾中拱起了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刻,我脑海中有一盏记忆的灯亮了:木金伯!他走到我的面前,脸庞渐渐地清晰了,像老树年轮一般的皱纹牵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故事。我连忙叫出他的名字:“老村长!”他像从前一样照例不善说话,从满脸的皱纹丛中绽出一朵迟开的笑容,算是回答,转身对相跟着站起来恭立着的三个农民后生仔吩咐道:“还不叫人?”

后生仔们不约而同地叫我“学生叔”。当年,桥下村的人管我们知识青年叫“学生”,如今他们的后辈当然叫我们“学生叔”,打过招呼后他们也无话了,像锯了嘴的葫芦挨个戳着,唯有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好像他们留下的一堆犹言未言的话语。

“老村长,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我又惊讶,又奇怪。“老村长”是我们对老房东沿袭的称呼。当年他真正的职务是桥下大队党支部书记,可是他向来对阶级斗争的大事不灵光,只懂得管东家长西家短的鸡毛蒜皮小事,有人说他像老挨批斗的“老村长”,于是“老村长”便成了他的大号。如今他早退下来了,村里人还依旧叫他“老村长”。

老村长说:“我听广播啦,知道你们要回来看看,就赶来请你们回村子里吃一碗番薯粥。如今家家户户大米都吃不完,吃一碗番薯粥倒成了稀罕事。

我说:“是的,是的,我和老马他们就想回来吃一碗你煮的番薯粥。”

“老马呢?”他又问。

“喝多了,回房间睡下了。”我打着酒嗝回答,话音中多了几分负疚。

“你也回去睡吧,我们明天在村口等你们。”老村长善解人意地回答。

一个后生仔急了,说:“还有话没有跟学生叔说哩!”

另一个后生仔添了一句,说:“你不是求过签了吗?说要贵人相助。学生叔就是贵人,现在不说还等什么时候说?”

老村长轻轻地骂了一声:“没长眼睛啦?人困牛乏,能说清楚什么事?”

其实我的两腿已经发软了,上下眼皮快粘在一起了,可是嘴里还嘟囔地问:“到底是什么事,说吧。”

“我们要告状!告老毕!”急性的那个后生仔按捺不住了。

“什么,告老毕?他不也是学生叔吗?”我的舌头开始打结了。

“我们回啦,明天再说。”老村长打断了话茬,领着意犹未尽的三个后生仔走出小客厅。

“你们是坐什么车来的?”我一脚高一脚低地送他们到大门口。

“拖拉机。”老村长应了一声,和后生仔们向停在街口的手扶拖拉机走去。“明天等你们来!”手扶拖拉机驶去的时候,山风中传来的就是这一句语重千钧的话。然而我却迫不及待地转回宾馆的房间,倒头就睡了,殊不知老村长他们这时候正在长达七十公里的归途中颠簸,而我,却以挟裹着酒气的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床头轻柔的电话铃声催醒的,打电话来的正是老毕,他掐秒表般准确地唤我和老马下楼去吃早点,又不让我和老马少睡一秒钟。我猛然记起了昨天晚上关于“状告老毕”的话题,当即告诉了正在漱洗的老马。老马吃了一惊,旋即笑了,说:“别把芝麻当西瓜。你不想想,如果老毕真干了什么违反党纪国法的事,别说他不敢求我们替他升迁敲边鼓,就是县里接了老村长的状子也早把他撸下去了。从前有多少干部在提拔的节骨眼上,仅仅因为有人出于嫉妒,污告他有男女作风问题而被莫名其妙地搁置在一旁结果错过了晋升的机会,何况货真价实地真犯了其他大错误?老毕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走人家的老路。”

“这是实话,不过老村长也不会凭空捏造事实的。”

“你难道忘记了老村长的绰号是怎么得来的?八九不离十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老毕告了。这种清官也难断的事,我们理不清就干脆不理。何况眼下正是老毕提升的关键时刻,当老同学的不帮衬他,三十年了什么时候再帮衬他?”

我纵有一百个理,话到嘴边,也全给老马堵回去了。

到了楼下饭厅吃早点,一见老毕对我们款待得无微不至,简直把他自己纡尊降贵当成服务生的模样,我心里萌生的一点芥蒂,也荡然无存了。在县里当局长,相当于在省里当厅长,老毕肯放下架子,也是难能可贵的事,我对他还能横挑眉毛竖挑眼吗?

早饭后,老知识青年们全由各乡的领导接回各乡去。来接我们的是桥下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还有一位是我们插队所在村桥下村的现任村长桂生,他是老毕的小舅子,穿戴比老毕光鲜,手拿一只手机,时不时地与乡里的办公室联络,炫耀地报告我们这些省城贵人的方位。这一点与老毕只把手机别在腰间不用相比,显得肤浅了。老毕坐在司机旁边的秘书座位上,热情地向我们介绍沿途焕然改变了旧貌的风光,时不时穿插一两段当地的新鲜轶事来佐证他对乡情民情的知根知底,引起我们的哄然大笑。两位乡领导恭恭敬敬陪着谈笑,事事听老毕的调度和指挥。老毕说:“今天的行程就按县里统一安排的那样,上午先赶到乡里吃午饭。饭后,听乡里汇报,再参观乡办竹器厂和两家食品加工厂,晚上回到村里,在桂生家吃饭,然后再连夜返回县里,明天上午乘火车回福州。”

老马说:“老毕,时间这么紧,晚饭就不必到桂生家吃了,还是回到房东家吃番薯粥,顺便和乡亲们见见面,聊聊家常。”

我一听,又想起昨天晚上木金伯临走的恳求,说:“老马说得对,我们做梦都想回房东家喝一碗番薯粥。”

正在靠车窗口看梯田风景的老江说:“在五星酒店吃的番薯粥也没有木金伯煮得香。”

沉默寡言的老九也忍不住了,说:“在乡里吃午饭是礼貌,回到村里要不到房东家吃饭就是不近人情了!”

小陈说:“老毕,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救命粥?”

老毕嘿嘿地笑:“把我烧成了灰,我也忘不了!”

那是我们刚到村里没几天,老毕突然发烧发冷。烧起来恨不得跳到冰水里去浸,冷起来盖了几床棉被还在打颤。木金伯闻讯赶进我们住的房间一看,安慰地说:“不要紧的,是打摆子,喝两碗草药汤就慢慢好了。”打摆子,就是疟疾,后来才知道这是闽北山区的家常便饭,果然,不等老毕痊愈,我们五人接二连三地打起摆子来。打摆子的人非常虚弱,乡下没有什么营养品,木金伯熬了一钵蕃薯粥给我们送来,我们被病魔折磨得又黑又凹陷的眼眶里顿时都放出了亮光。村里人从来没有喝稀粥的习惯,认为喝了稀粥,两腿会发软。木金伯能想起给不同生活习惯的我们熬番薯粥调养身体,确实花了心思,尽了心意。当我喝下烫烫、粘粘、甜甜的番薯粥时,顿时觉得被病火烧得蜷曲的心叶都烫平了。从此木金伯熬的番薯粥成了我们在山村度日的奢侈品,成了那一段贫瘠生活中的精神财富。

难道老毕忘了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吗?我正疑惑的时候,老毕又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是想把你们安排在木金伯家吃饭的,可是不巧,这几天村水电站出了故障,主村停电,只有副村的桂生家靠水电站近还有电,所以才安排到他家吃饭。”小桥村分主村和相距三里远的副村,木金伯和绝大多数人住在主村,桂生家原先是外来户,住在只有几户人家的副村。

桂生接着说:“现在不比从前,再也不能砍柴煮饭了,要没有电,是不容易烧煤块做饭的,这一点还请学生叔们原谅。”

顿时老马和我面面相觑,再环顾老江、老九和小陈,也都缄言了。老马改了口,说:“好吧,客随主便。”

立刻,老毕垫了一句说:“桂生,你要是当了老马的部下,就知道他很善于体恤部下苦衷的。”

我说:“老毕,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给人戴高帽子?”

老毕一笑掩之说:“这是无师自通。”

全车的人哄然大笑。在笑声中,汽车驶进了小桥村的街路,在乡政府的大门口停下。

大院内外贴满了欢迎标语:“欢迎老知青们回乡观光指导!”“忆当年上山下乡绣地球,看今朝翻天覆地搞改革!”语句不一定通顺,但是热情洋溢,实在朴素。

“怎么样,变化很大吧?”老毕踌躇满志地指着新楼夹道的街路说,“这个乡的新村建设在全县是数一数二的。”

我记得从前这条乡里的街路是赶墟的主干道,没有路灯,湫隘的石板道上到了墟天满是农民们纷至沓来的结满厚茧的赤脚,插足其间的是几双我们知青的穿着雨靴的脚,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叽叽作响。我们只好盼望什么时候乡里能点上电灯,照亮这条石板街,让我们能看见泥泞而不用穿雨靴。如今全乡都点上电灯,这条石板路也铺上了水泥,路灯齐全,而为什么桥下村偏偏又停了电呢?我对老毕说的停电原因一直很怀疑。

这时候,乡领导招呼我们上乡政府食堂去吃午饭。我忽然看见从街路前方开来一辆满载柴薪的手扶拖拉机,上头坐满了吵吵嚷嚷的人。手扶拖拉机在乡政府大门口停下来,跳下一个乡林业检查站的干部对乡长叫道:“抓到桥下村的人偷砍封山的木头!”

“我不是砍木头,我是割茅草!”被抓住的青年农民大叫申辩。

桂生气坏了,说:“你没有看见政府的布告吗?封山的一草一木都不准砍!”

“停电了,我们没有柴烧,叫我们喝西北风呀?”那个农民不服气地坚持自己的理由。

老毕对桂生使个眼色,然后对乡长说:“看在他是初犯,放了他吧?招呼省里来的贵宾要紧。”

乡长挥挥手说:“下不为例,走吧。”

青年农民开着拖拉机离去了,那一车摇摇晃晃远去的茅草,不啻是给我的脑子里塞进了一团疑团。我悄悄地对老马说:“看来村里停电不是一天两天了,农民才会违规进山砍柴。”

老马一笑置之,说:“你搞文学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常用联想虚构代替现实,吃饭去吧,主人等急了。”

老毕似乎怕我发现了蛛丝马迹,走过来对我说:“不好意思,让你看见了这段不愉快的小插曲,乡下人嘛,难免喜欢占小便宜。你还记不记得从前老村长是怎么教我们吃开会饭的?”

“我忘记了。”我故意撒了个谎,想看看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喏,他告诉我们去公社开会吃开会饭的时候,装头一碗干饭只要装半碗,匆匆吃完后,再装满满的第二碗。通常别人装头一碗饭是满满的,等别人吃第二碗饭的时候,你可以装第三碗了;等别人想装第三碗饭的时候,饭桶中已经没有饭了。这样,你就捡了个大便宜。老村长他们至今改不了这种秉性。”

“老村长煮番薯粥给我们吃的时候,可没有这种秉性。”老毕居然数落老村长,出乎我意料,于是我忍不住地顶了他一句,进了大院。

吃饭的时候,我根本咂摸不出香甜苦辣酸,心里一直惦记着桥下村的老村长他们,停了电,是用什么煮饭的,难道也象哪个农民一样去偷砍柴草吗?

午饭后就开座谈会,先是致欢迎辞,介绍桥下乡的十个村的变化,后来就去几家乡办企业连轴转地参观,再后来就趁着暮色乘车去桥下村的副村桂生家吃晚饭。至始至终,老毕和桂生像警察一样跟着我们,半步没有离开过。

我对老马说:“老马,我们得抽个时间去主村看看老村长他们,他们一定在村口等我们哩!”

老毕接上话茬说:“老马,我看吃了饭再去主村,桂生家准备了一天就等着我们去吃晚饭。”

桂生说:“我的家也就是我姐夫的家,请学生叔们不要嫌弃。”

老马看着我们说:“好久没有和老毕一块吃乡下饭了,就听他的安排吧,临走的时候再去主村吧,谁叫行程安排得这么紧呢?”

老毕一听眉飞色舞地说:“老马,你知道我特地叫桂生准备了什么菜招待你们这些贵人吗?全是土菜:木暮丝淡辣椒,凉拌苦菜,炒地菇,酒糟炒蕨菜……还有你们最忘不了的番薯粥!”顿时车厢里掀起一阵温馨热络的笑声。我从车窗看出去,隔着溪水对岸的小桥村的主村一片漆黑,只有缀在它头上的几颗星星像孤寂的眼睛在闪烁,似乎要诉说难隐的苦衷。

桂生的家在副村数一流的,钢筋砖瓦的结构显得神气非凡,楼下楼上灯光通明,大彩电、大冰箱、电热水器、电饭煲,凡是城里人的时髦家用电器,应有尽有。老毕领着我们参观后问:“怎么样,我老婆的娘家和你们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吧?”

老马啧啧称赞地说:“超过我这个当厅长的啦,前有几口鱼塘,后有一座橘子山,中间有这样的一幢楼房,还有用电不花钱的电器,我是做梦都不敢想哩!”

顿时,我又想起老村长他们还在停电的黑暗中点着煤油灯度日,我真想问问什么时候主村可以恢复供电,老毕一眼看穿了我的疑虑,说:“这一次你们来得不凑巧,要是换个时间来,水电站都发电了,供电充足,你们就会看到主村和副村灯火通明,连接两个自然村的路上也点亮着路灯,像一条珍珠串把桥下溪镶嵌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老马乐呵呵地对我说:“这是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你可以写一篇散文来抒发沧桑之感了。

我联想到昨天晚上老村长他们对我提告状的事,兴许会叫我写一张状纸的,于是脱口而出地说:“别提写什么散文了,只要不写一张状纸就阿弥陀佛了。”

老马有意地把话岔开,说:“你书生气的毛病又犯了,老朋友之间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清楚的?走,吃饭去。”

老毕松了口气,说:“对对,话在酒中,话在酒中,今天我们要把三十年的话,全部说光。”

丰盛的菜肴全部用电炒锅炒出来的,电饭煲煲出来的,电烤箱烤出来的,连家酿米酒也是用电锅温热的,可是我吃下肚子里全觉得是冷冰冰,从头冷到脚。老马他们却兴致勃勃,同老毕、桂生、陪同来的乡干部们以及水电站的电工们轮番互敬家酿的米酒,叙叙契阔的话匣子跟坛中的米酒一样打开了就再也没有关上。老马似乎已经忘了还要腾出时间去主村看老村长的许诺,连我也被米酒灌得晕头转向了,我只朦胧地看见老毕和桂生得计地在笑,在笑。

我起身出去撒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大门,想像从前当知青的时候那样对着稻田畅快地放水,并听到尿落稻田的叮咚声。屋外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凭着感觉走到路边,拉开裤链正想撒尿,突然发现面前撒落着一片星光,明明灭灭,隐隐约约,仿佛是造化信手洒下的萤火虫。我定定神,仔细一看,黑暗中凸现出了幢幢的人影轮廓,那是一个个蹲着的农民,抽着旱烟或纸烟,一闪一闪的火光映出他们满是焦虑、不安和畏葸的脸。为首的正是老村长!

“老村长,你们怎么蹲在门口?”我已经没有尿意了。

“我们不敢进去,”老村长瑟缩地说,“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你和老马他们出来。”

“我们怕你们走了,我们递不上状纸。”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后生仔说。

状纸?果然有状纸?我心里咯噔一沉,急忙说了声:“你们等一等!”转身奔直屋里。

屋里大厅烟酒的浊气弥漫,拇指之战正酣。我趁老毕和桂生正在得意忘形地猜拳,悄悄地对老马说:“糟啦,老村长他们都在门口!”

顿时,老马像触了电似地跳起来,酒醒了一半,和我匆匆地穿过酒到酣处、乱成一团的人群,出了大门。

老村长他们立刻跪了下去。

我和老马都呆住了。老马预感事情严重,连忙说:“老村长,乡亲们,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老村长他们依旧跪着不起。老村长用发抖的声音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老马急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昨天晚上当木金伯他们乘坐的手扶拖拉机驶回村口的时候,一条雪亮的手电筒光像一道禁止通行的路标拦住了手扶拖拉机。从浓浓的夜幕中走出了等候的桂生,神气活现地问道:“怎么,去城里找学生叔告我啦?你们犯了一个大错误,忘记了我姐夫也是学生叔,和他们有三十年交情的学生叔!”

老实巴交的老村长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桂生扬扬手中的手机讥讽说:“这可不是烧火棍知道吗?广告上是怎么说的?一机握在手,天下事皆知!哈哈哈!”

老村长急了说:“我们什么事也没有说,什么事也没有说,你不要误会。”

“说了又怎么样?你做下了犯众怒的事,我们还不能说?”一个后生仔动了气,跳下手扶拖拉机。

“樟木仔,你是狗肉,上不了台面知道不知道?还敢到县宾馆去胡说八道?县宾馆是你这种人去的吗?”桂生想先压下樟木仔的冲气,好制服其他人。

另一个后生仔软中带硬地说:“我们明人不做暗事,是想去告你和你姐夫。不过,只要你答应了全村人的条件,我们就不向学生叔们捅穿你们的把戏。”

“哈哈哈,我桂生可不是吓大的。我是堂堂正正的村长,堂堂正正承包的水电站,你们就是告到北京去,我也不怕。”

樟木仔说:“你是牛屎表面光,骗得了乡里干部,也骗不了县里的干部,更骗不了省里来的学生叔!”

桂生说:“我老实告诉你们吧,我怎么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的手扶拖拉机一进了城,就被我姐夫的手下人盯住了。再告诉你们一件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我姐夫马上要当副县长了,学生叔他们来就是跟县委书记打招呼的!”

老村长愣了一下,说:“我们走!”气馁地带着后生仔们乘着手扶拖拉机进主村里去了。

“不要指望明天学生叔来,明天我还有好戏给你们看!”桂生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大笑。

老村长他们和桂生的矛盾起源于村水电站。

村水电站建在副村,那里溪水落差大,动工的时候,我们六个知青全都参加了基础的施工。老马还动用他老爸的关系批了计划内的水泥,替大队省了一笔钱。改革开放以后,水电站又扩大了规模,成为村里生产的命脉。桂生一当上村长,就利用姐夫老毕的力量向乡里施加压力,又以手中权力的便利,采用假投标、真侵占的骗术,以最低价承包了水电站,从中和老毕对分利润。等到老村长和乡亲们发现上当,已经太迟了,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来集体的财产转换个方式落到桂生和老毕的口袋中。起初,为了稳定村民们的沸腾的情绪,桂生向村民收取的电价还符合国家的规定,后来,便实行桂生和水电站的电工们用电不花钱,将他们的电费摊到老村长他们的份额下,村民们默认了。再后来,又借口上头层层加价,采用蚕食的办法,一步一步提高电价,从原来一度电五角钱涨到一元钱,村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推举老村长向桂生交涉,却遭到拒绝。村民们忍无可忍只好拒交电费,桂生听从老毕的主张,断然停电。此时正值双抢季节,村民们抢收早稻和抢种晚稻,本来耗电就比平时要大,如今却停了电,无疑是中断了正常的生活和生产的需要,苦不堪言。于是,老村长代表乡民们到乡里去告状。

年轻的乡长很客气地接见了这位前辈,听完了投诉后问:“老村长,当初承包水电站你们不也是同意投标的吗?怎么今天反而向你们同意中标的承包人桂生告状?”

老村长苦涩地回答:“当初我们没有经验,也从来没有见过投标,结果上了桂生的当。”

乡长说:“这是我的前任在职的时候发生的事,如今他在县里当副县长,我管不了,也不能推翻,人家有合法合同嘛。”

老村长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过去我们吃了哑巴亏,我们只好认了。现在我们再也不能任人骑在头上屙屎拉尿了。这无理涨价的事,你们得给我们做主。”

乡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状纸扔在老村长面前说:“你还想告人家?人家早把你们告下了,说你们无理违反承包合同,拒交电费,破坏生产,给村委会砸台子!我看在你是老村长的面子上给压下了。”

老村长吃了一惊:“什么,他还恶人先告状?”

乡长说:“你落伍了还不知道?人家凭的是合同法,处处用合理合法的手段同你们较量,你真是烂泥糊不上墙了,还是回去抱抱孙子吧!”

老村长像一头老实的水牛给惹火了,说:“你们和桂生穿一条裤子,这里告不了他,我去县里告,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了!”

乡长一跷二郎腿说:“省省吧,老村长,你县里去过几趟?不就是在农业学大寨全县开积代会那个年头开过几趟会吗?如今的县政府大门朝哪里开还不知道,还想去告状?”

老村长像泄了气的猪尿泡,顿时瘪下去了,拖着灌了铅似的两腿,走出乡政府大门,觉得没有脸回去见期待着的乡亲们,一头扎进街路边的小酒店要了一壶地瓜烧,闷头喝起来。他一边喝,一边用拳头敲自己的头,骂自己瞎了眼,才害惨了大家。桂生是他提携才当了村长的。当初主村的后生仔们没有一个文化有桂生高,只有家住副村的桂生差三分没考上大学回乡务农,老村长看中了他肚里的墨水比别人多,才有心栽培他。历来村干部都由主村人担任,偏偏是老村长这一回相信唯才是举,又经不住老毕特地从县里回来向他打招呼,于是他同意了,向上级举荐了桂生,又在村民大会上带头选举桂生,主村的村民们谁不相信老村长的眼光,终于都投了桂生一票,谁知,换来的是这种苦果。

老村长用猫尿灌得酩酊大醉,走过桥上的时候,双手抓住水泥栏杆,看着桥下的溪流像一条黑黑的利剑从前头直向自己刺过来,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他真想跳下溪中淹死以向村民谢罪。这当儿,一辆过路的卡车开过来,车灯顿时像闪电照亮了他混沌的脑海:不能死!他提醒自己,他好歹还去过县城,如果他死了,那些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见了干部习惯发怵的乡亲们怎么去告状?找谁告状?

事情只好在等待时机中又挨到了秋天。有一天老村长从县有线广播中听到省里的老知青要回来观光的消息,他知道瓜熟蒂落了,于是悄悄地写了一张状纸,由断电的村民们联名具结,盖上手印后,把猪心放在牛肚子里,大着胆儿开了手扶拖拉机去县宾馆找“学生叔”,以期得到贵人的相助,转呈诉状。

听完了停电的真相后,我们才恍然大悟。老马问:“为什么不诉讼到县法院?”

“我怕状纸再转回到老毕手中,我这老骨头遭难不要紧,让大家再挨过九九八十一难,我就死了也不安心。”说着老村长双手呈上状纸。

老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状纸。我相跟着跪下去,面对当年用番薯粥喂过我们的乡亲们,我觉得有罪!

老村长他们吁了一口气,才和我们站起来。老马和我本能地回过头,看见老毕正站在大门口怔怔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的身边站着桂生,手里还抓着酒壶,目瞪口呆。

老马只说了一句话:“老村长,不替你们解决问题,我不回省城去。”

老村长老泪涌出,说:“庙里解签的真灵,说我能遇上贵人,果真遇上贵人了!”

我听了不由心里一沉:如果没有遇上我们这些“贵人”回乡,老村长的状纸能及早呈上去吗?桥下村的电灯能早一天复明吗?

不过,我相信,是电灯,迟早有一天要亮的。也许,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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