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犬黑子

2009-08-13 08:52尹西林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黑子

楔子

那天晚上,校长找我谈话说,“部里干部处分配你到湛江舰队抢修队工作。你来五七农场也快一年了,是该分配工作了,祝贺你走上新的岗位。”我高兴地说,“后天我就出发!”校长点头道:“早走好,这年月朝令夕变的事儿太多了,凭着共和国上将儿子的大面子,保住了你军籍,有王技师这样的好哥们儿,是你的福哇。不过,夜长梦多,劝你快快走吧。”我小声安慰他:“您也会分配工作的。”校长摇头无语。

两天后,农场为我举办了辞行午餐。朝夕相处的荷兰巨犬毛三儿,也出溜出溜走了过来,蹲在我身边不吃不喝,问它,“你怎么了?”小陈说,“怕让你走呗。”哦,牲灵啊,这就是灵性,不可思议的神奇的灵性!

餐后,我把背包和提袋放在木桥上,我坐其上,哄着毛三,它四肢伸开,脑袋伏地吱吱叫个不停。“你看,耍赖不是?都大小伙子了,起来啊!起来咱们说话,好不好?”经我劝,毛三儿它也觉得趴着不好,收腿坐了起来,不吱吱叫了,盯着我喘着大气儿。我摸着它的大头,形同老妇絮叨着:“这多好噢,没你王大爷仗义,咱复员回家了,去湛江好啊,来琶洲看你,一天就到。毛三,你千万不要咬人,碰到偷农场东西的人,叫唤叫唤吓走了就行了。听懂了没?”毛三儿汪汪了两声。“我把手风琴交给小陈了,晚上他给你拉,早上的牛奶,有小陈给你倒。”毛三凑近了我,轻柔地舔我脸。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响着,谢上士频频催我快走,众人帮我把行李放到拖斗里,我刚站立起来,毛三就扑了上来,好大的个儿,这小子站起来不比我矮,它的前爪紧扣我双肩,伸出热烘烘的舌头拼命舔我的脸,死死不肯放行。我见一行泪水从它眼里淌下,狗真会哭吗?来不及细想了。毛三吱吱吱叫了起来,人心一紧,泪花模糊了双眼。众人强行抱走毛三儿,把我推上了拖斗。拖拉机远了,毛三儿蹲坐在小木桥上,仰着圆圆的大头送我离去,它那团圆圆脑袋渐渐小了。

一、黑子邀爱

第二天下午,长途汽车开到了湛江市,过了轮渡,我用扁担挑着行李,走进了海军204厂宿舍区。一眼看到最北边的那座三层白楼,走廊里挂着不少海魂衫,断定这就是抢修队营区。许多军人排坐在一楼走廊里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楼前一个小战士,在烈日下大汗淋漓,背着冲锋枪站岗。他见我扛着扁担过来,行一军礼问道:“请问,您找谁?”我说:“我是新调抢修队工作的。”正说着,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军官跑步过来与我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姓李,是这里的队长,您就是尹西林同志吧?前天部机关已通知了我们,说你近日来队,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一路颠簸辛苦了,我代表全队干部战士欢迎你!”李队长着意提高嗓门儿,向正在楼里学习的军人们举手示意,楼道里全体官兵闻声刷地站立起来,向我热烈鼓掌欢迎。这突如其来的掌声,暖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迈入新单位的第一步,就体味到这里干部战士们的热忱。心中暗想,还是基层连队好,王哥们儿为我造了大福!

正在感动,一只黑狗从远处向我奔来,停在我脚前,反复嗅着那双胶鞋。猜想坐了一整天的轮船和汽车,脚丫子早被捂得臭不可闻,诱惑得黑狗老远跑来细闻。李队长亲手卸下我的行李,笑呵呵地对狗说:“黑子,仔细闻闻,记住老尹的味道,从今天起,咱家又添了一个新的成员。”瞧着这只名叫黑子的热带小狗,脑子里立马浮现出我那毛三儿的雄姿,想起昨日狂舔送我的情景,更觉得黑子多么弱小,不想正眼瞧它,只记得这只小犬毛发十分光亮。队里的文书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了下来,接过队长手里的行李,送我到队部一屋暂住。

那段日子,抢修队全体干部战士进行食堂,车间,车库,营区的施工建设,我从干校带来的扁担,派上新的用场。才来一个新单位就赶上了营建,对于我这个在干校久经重体力锻炼的人来说,是毫不费力的,在新单位站住了脚跟。

没过几天,我被安排到电工分队工作,与分队的士兵一样,轮班参加夜间值更站岗。那天是星期六,入夜之后十分闷热,我挎着手枪,站在楼前一棵木瓜树下风凉。“文革”期间军人穿的塑料凉鞋眼孔特别大,站着站着,足部生出一种黏痒感觉,湿漉漉的,低头细看,原来是黑子小狗舔我的脚。黑子见我低头看它,十分恭顺绕了过来,郑重端坐在我的前面,好像有意约我与它正式摊牌谈话。人狗之心其实相通,几天以来,由于我对它的冷淡,它好像十分难过,新来的同志压根儿没有把它放在眼里,黑子渴望新来者也宠爱和宝贝它。黑夜里,我蹲下身来,真诚地拍拍它的脑袋,再搔搔它的脖子,欢喜得黑子凑过头来不停地舔我,像是劝我:“别再想农场的毛三儿了,现在有我黑子陪你玩儿!”

第二天早餐,把昨夜黑子舔脚一事讲给同饭桌的靳国庆。老靳是1966年赴越参战的老兵,听我嫌黑子个头太小,远不如农场毛三儿雄壮,板起面孔说:“黑子对您够客气的了,知道不,它可是英雄啊!”“狗还是英雄?”我纳闷了,抬头瞧瞧分队长,老宋点头对我说“是,黑子是越南战场上的英雄!老靳,说说它吧。”老靳点着了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今天星期天,有的是时间,我就给老哥说说黑子的来历。”

二、战火中诞生

1966年抢修队奉命赴越参战,任务是保证战地供电。那时越南战争进行得特别残酷,天天都有上百架次的美军飞机对越南进行地毯式密集轰炸。我们的高炮、运输、工程等参战部队伤亡很大。及时进入坑道躲避轰炸是部队最关切的问题。某日,美机狂炸之后,伙房上士小曹外出取菜,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无际的原野被炸得像深翻过了的土地,自行车颠簸不止。行到一处丛林,从羊肠路边爬出来一只黑毛幼犬,对着上士吱吱吠叫。上士放慢了车速,见小狗不远处倒毙着一只被炸烂了的大狗和几只血淋淋小狗。小曹正想返回驻地,幼犬突然朝它发出凄凉的惨号,哭得上士心软了,他刹车掉头返回草丛,一把抓住幼犬后颈槽头肉,拎起来投进后座菜筐里。黑狗来到中国士兵的家。

这个家热闹起来了,军人帐篷里,人欢犬吠。陈队长给小狗取名叫黑子。它与中国军人同吃一盒罐头,同饮一壶开水,同睡一个被窝。敌机轰炸,大家抱它往防空洞里钻。没过多久,黑子长大了,长年的轰炸,小姑娘都皮了,根本不把那美国炸弹当回事儿。抢修队军人斗志高昂不畏牺牲,以高超的技术保证了战斗部队的畅通用电。空余时候官兵无事可做,于是在草地里,在丛林中,在帐篷里,争相逗耍黑子,人狗合一,开心至极。

21世纪初,中国兴起养狗,谁都晓得狗的脾气与主人绝对相通。主人如果爱动,他(她)养的狗就活泼、聪明、健壮。军营是年轻男人的领地,别瞧他们穿着一身威武的军装,其实这些20来岁的战士,依然是大男孩儿,不脱顽皮本性。大兵远离祖国,执勤之后的空闲,总得让人家有个释放精力的去处吧。闲暇之余,官兵们一腔旺盛精力,无处释放,总不能让大活人整日坐着学习毛著或围成圆圈击鼓传花、丢手绢、藏猫猫吧?官兵借与小黑子逗趣打发时间,是最安全的游戏。大兵们喜好冒险或玩弄恶作剧,他们带着小黑子嬉戏玩耍起来,情景之壮丽滑稽是可以想象的:人狗不分,没大没小,无长无幼,不把那睡觉帐篷折腾它个底朝天绝不罢休。长期恐怖的越南战争意味着天天在死人,有的高炮部队到换防回国时,所剩不足一半;有的幸存者被炸掉了四肢,只留下头和腹腔,实在令人目不忍睹。对军人来说,有今天也许没明天,死神哪个时刻静候着自己,谁也不晓得。闲暇时间就让他们尽兴地玩吧!黑子本是只没娘小狗,让这帮年轻人逗得跟那毛三儿也相差不多了,也是美得自己不知是狗还是人。最让抢修队官兵感激叫绝的是,这个丫头不知走了哪根神经,学了个预警绝活儿!

美机空袭前,小黑子总是汪汪汪叫个不止,起初官兵们不以为然,以为它是被轰炸吓得乱叫。后来发现,只要它死命吠叫,几分钟以后肯定传来空袭警报。掌握了这一规律,但凡黑子叫唤,队领导立即吹哨,让全体军人跑步进入防空洞。几次下来,周围的部队也仿效我队提前进入防空工事。小黑子感知敌机的轰炸特殊功能,让军人多了几分钟的防空预警时间。战场上,1分钟提前量准备都会关系到作战成败,关系到军人的生死存亡。天赐我福,有了这个宝贝狗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听到它的狂叫,值班员就立即报告队长,吹响紧急哨子,部队井然有序进入防空工事。空袭过后,官兵们从防空工事里出来,狂吻黑子,欢呼着把它抛上空中。神奇的事后面还有呢,它还懂得职务高低概念:这黑丫头经过观察发现,指挥战斗的人是干部,他们外表年长,胡子显著。负责指挥防空的人是年长的陈队长。为让自己所获知空袭情报尽快传递,黑子干脆绕过值班员,直接奔到队长跟前汪汪去报信。有几次夜袭,它闻警钻进队长蚊帐里,用嘴撕咬着,掀掉老陈的被子,趴在他耳边狂吠。这招儿,睡眠再死的人,也会被它一吼惊醒,这种认官儿不认兵的做法,又把预警时间提前了。

在空袭面前,有黑子把门儿,官兵防空踏实多了。一年以后换防回国,经历了频繁空袭轰炸的抢修队,无一伤亡。

一年多的赴越南参战结束了。队里带着黑子登船回国。船在北部湾绿色波涛里缓缓驶向雷州半岛。途中,与所有的狗儿们一样,稍隔一会儿黑子就在甲板上撒尿。狗的遗尿是为归途留下气味儿。在航船上它也频频撒尿,逗得官兵大笑。队长摸着黑子的脑袋深情问它,“是不是想回家?它们全死了,中国就是你的家,别尿了,你这‘刻舟求剑多傻呀。”说罢,队长在甲板上集合全队,严肃宣布:“这只小狗是我们赴越参战的伙伴,一年来,为我军报警,黑子是战斗功臣。回国后,要像亲人一样保护它,任何时候不许虐待黑子!作为一条纪律,代代传授下去。”“是!”全体军人高声应答。

周日的食堂静静的,官兵们都自由活动去了,饭厅只剩下我和老靳了,我屏气倾听黑子的故事,老靳说得激动,我听得感动。

三、尽忠职守

终于在湛江安家了落户了。自打黑子来到中国以后,自觉承担起整个营区的护院重任。白天蹲在门前与警卫共守营区;夜里,在营区四周来回巡逻。黑子为狗厚道与人为善,好像天生懂得维护军民关系,夜间遇到社员偷窃部队东西,它使劲叫唤,拦着小偷不许走开,待哨兵闻声过来处理,绝不仗势咬人。自从黑子踏上中国土地,像是换了面孔,一改在越南时那种活泼贪玩习性,变成一个专心为连队执勤放哨,温柔传代育子的母亲。狗娃一能跑动,黑子就教它们奔跑觅食的生活本领,连幼狗哺乳都是有规律的。

黑子的爱犬阿黄十分聪明。中国老百姓形容脾气暴烈的人曰“吃呛药了”。无知的战士以为让狗食子弹,就能使它勇敢无畏。枪炮分队的战士,取来报废待销的子弹,拔下弹头倒出TNT炸药与狗食搅拌在一起喂给阿黄,据说黄色炸药是发甜的味道。餐后再把阿黄扔进一个大口径水泥管内,水泥管立在院里,阿黄白天就被禁闭在管内,一白天隔绝见人,待熄灯号响后,再拎出来站岗。就这样每天喂它一粒子弹,然后再关一天禁闭。结果并不理想,阿黄非但勇气未长,倒添了个干渴异常,嗜水如命的毛病,晚上见了黑子就恋得不肯离开,生怕天明后再把它扔进水泥管内,强迫自己去吃发甜的TNT炸药。那段时间,比狗妈还高大的阿黄,为了解渴,竟偷嘬黑子奶头吮乳,气得狗娘绕院追咬这不成器的儿子,惩戒阿黄不许充当老来孝子。现在看来,黑子育子思想是十分科学的,儿女长大绝对不许恋家。在她的管教下,子女个个健康自力。修理部下属不少仓库、厂、所、台、站,最需良犬护院。黑子美名早扬四处,它的儿女刚一断奶就被兄弟部队当作宝贝抱走。时下全国“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工农业生产也靠边站了。国人一心夺权参政,无心种田生产,导致了全国性供应紧张,副食品极度匮乏。那时,抢修队官兵每天只有不到5角伙食费,台风一来,饭桌上只有萝卜干和无缝钢管空心菜,黑子及其子女,也只能随着主人吃斋念佛了。

90年代,笔者入川畅游三峡,在云阳县与退伍的战友们欢聚一堂。一别二十多年,战友们为我隆重接风。酒店在张飞庙隔江对岸,长江之水从我们面前缓缓东流,扑入人们眼帘的是“江上风清”四个山刻大字。在丰硕盛大的酒席宴上,弟兄们齐赞邓公伟大历史功绩,共话改革开放让亿万中国百姓过上了幸福生活。杯酒入肚,战友之间情话也就收不住了。大家深情地回顾当年湛江艰苦的连队生活。无意中谈起黑子,小秦顿时兴致勃勃。转业前他是舰队文工团员。文化人感情丰富,喜好咬文嚼字,十足的性情中人。聊起连队小狗,战友们的话匣子也一下打了开来,七嘴八舌,把个人知道的黑子故事倒了出来。其中小秦的观点听来极有新意,又能出口成章,成了大摆龙门阵里的领军人物。他认为黑子精神品位高,经历过越南战火,有很强的自制能力。他说黑子性情矜持稳重,就连乞食的作派都十分高雅。叹息道:“唉,黑子跟着咱队枪林弹雨走南闯北,好不容易回国安稳了,可咱队伙食差,平日连根骨头棒子都没得可啃。身为狗母,年年怀崽,瘦得皮包骨头。每逢开饭,闻到菜里有肉,便蹲在桌下静候主人施舍。说也奇怪,听炊事班说,黑子再饿再馋也不偷食饭堂里的东西。主人不点头放话,大肉大骨摆放在它跟前,淌着哈喇子也绝不沾边儿。有志气,伯夷叔齐不过如此。”我击掌称赞;“比得好。不食周粟的典故都安在黑子身上了。一别二十年,小秦你这谈吐越来越有文采,不愧是县文化站里的精英。”小秦听老哥的赞扬,侃狗的劲头越发高涨了,他举杯一饮而尽,辣得这位老弟,不停地哈哧喉中的酒气。他举着猪蹄儿动情地说,“那次咱炊事班改善伙食,吃的是黄豆炖猪脚,噢,对了,就是我手里这玩意儿。黑子快要临产了,耷拉着大肚子坐在我脚前,伸着舌头,流着口水盯着我。开始我不理它,听它哈哈哈对我喘个不停,隔了一会儿用它前爪挠我一下,过一会儿又挠我一下,多有涵养啊,连觅食都如此绅士!看着它那怀崽的肚子,我把饭盆里所有的肉全扒到地上喂它吃了。饭桌上那几个弟兄,也跟着我把碗里的骨肉分给了黑子。这只有功之狗,伙食再差,也别亏待它。”

筵席杯盘狼藉,人人喝得酩酊大醉,小秦喋喋不休地赞美黑子,耳边的话语越听越模糊了,那是在回顾一个远去的时代,擎杯人仿佛重归熟悉的军营。油亮油亮的黑子,朝大家奔来!

四、归途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倒台了,黑子跟着抢修队官兵在湛江狂欢了好一阵子,队里杀了两只大猪庆祝胜利。那几天,黑子可跟着大家解足了馋。后来,队里让我参加营区建设,离开了驻地在不远的工地上忙碌。转眼又过了3年,1979夏天,新营区的家属楼和食堂建成了。这一年是黑子13周岁,以人犬1:7年岁比例来计,它相当于91岁的高龄奶奶。为让年迈的战斗英雄过好晚年,营建组专请建筑工人在食堂边为它筑了个风雨不入的漂亮犬舍。

夏至临近,黑子突然生病了,什么东西都不吃,急得卫生员不停地给它喂药、打针,全都无济于事,大家十分忧虑。黑子躺在食堂东墙边,那里光线好,是它平时最爱睡卧的地方,眼前这只耄耋黑子,再也站不起来了。它嘴巴上生出缕缕灰白杂毛,呼吸急促,身上还散发出了异味,引得不少苍蝇落在身上飞舞作乱。它不能站岗了,战士一拨拨过来看它,哄它,祈祷早日康复。伙房炊事员把新鲜的骨肉放在它嘴前,可它没胃口。那天上午,听说黑子病危,我放下手中的设计图纸急跑回营区。黑子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暗思,“不行了,真得要走了,为你盖的养老的狗舍,看样子用不上了。”我从口袋掏出奶油巧克力,蹲下来轻轻放在它嘴边,它好像连味觉功能都丧失了,不予理睬。想着它就要走了,一丝悲凉浮起。

当天黄昏,工地正准备开饭,文书小谢喘着大气跑到工地,抽泣着说:“黑子死了!”大家惊呼,“真的?”“是跳海死的!”“快给咱说说!”工地的弟兄们急了。小谢哭丧着脸说:“今儿上午你老尹还给它送高级糖果呢,吃午饭时,它猛然来了精神,站了起来,把放在跟前的东西全给吃光了。大伙儿高兴极了,以为它病好了,能住上自己的新狗房子了。”“这不挺好的么?”队长却说:“不正常,会不会是回光返照?”“接下去呢?”大家急问。“等午睡起来,发现黑子不见了,大家四处寻找。寻它的路上,听平乐村的一个社员说,‘刚才我在你们盖房拉运沙子的海滩边看见了那只狗,好像走不动了,朝海边爬。大家急得红了眼,立马撒腿就向海边跑去。赶到那里,只见平平的沙滩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沟,沙沟尽头发现了黑子,它闭着眼,急喘着气儿,一点点爬向海边。我猛扑过去,把它抱起来往家跑,黑子瘫在我怀里,大家边跑边埋怨它:‘没良心的东西呀,弟兄们把你当功臣供着,咋亏待了你?刚有点精神了,你就跳海寻死呀!黑子在我怀里仍旧气喘吁吁。不管怎么着,送回营区是大事。”“后来呢?”“回队后,我们把它放回原处,喂它绿豆粥喝,没想到它吃得还挺香,哥儿几个围着它哄劝,‘黑子,好好养病啊,病好了送你到新营区狗房房里住,听话,别想不开啊!下午部里催咱队加劲儿修机,全回车间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快收工时,炊事班说黑子又跑了。我想,这家伙是不是又跳海寻死去了?我赶忙招呼几个正换工作服的弟兄,再次向海滩跑去。果不其然,沙滩上又添了一条细沟,沙沟尽头还是它黑子。我们追赶上去,我弯下腰来又一次抱起它。黑子太瘦了,那么轻,嘴上布满白毛,身上发出一股股难闻的味道,苍蝇可多了。哥儿几个围着黑子,一个劲儿斥责它不该自寻短见。正准备抱它回队,一位在海边散步的工人朝我们这边走来,大声问‘这不是黑子么?问话人是咱队复员在204厂工作的老曹。听说13年前赴越参战,老曹是买菜的上士,黑子是他从野外带到队里的。我把黑子生病和刚才寻死的过程讲给他听。”

老曹似听非听,两眼望着大海,嘴唇抿着根卷烟大炮站着发呆,不知他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发现老曹两眼发红,他望着大海,平静地说:“让它去吧,它要回祖国。”一句话,大伙儿全掉泪了。依老曹的话,我们把黑子轻轻放在离海水不远的地方。黑子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地向前蹭,一寸一寸地向海里爬,它进海了,正赶上退潮高峰,不大会儿黑子就漂远了,变成小黑点儿,随着风涛渐渐模糊,最后消逝了。老曹突然一屁股坐下,指着海大哭:“黑子……”鸣……汽笛在长哀,舰船在呜咽……

官兵们举目西望,凝视着北部湾火红的云朵,夕阳在紫微色的晚霞里沉落。黑子走了,向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它真的是走了!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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