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死!”

2009-08-18 10:16李天靖
诗歌月刊 2009年7期
关键词:性灵诗人诗歌

李天靖 俏 然

黎焕颐先生说:“我骄傲:我是中国诗的子民。诗之于我,犹如母亲的乳汁。我之于诗,犹如虔诚的教徒。我只是属于有着五千载渊源的皇天后土,有着列祖列宗为之流血、为之流泪、为之流汗的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锦绣山河,当歌我歌,当补我补,当痛哭我痛哭,当贬伐我贬伐,当诅咒我诅咒。此乃我爱爱仇仇、善善恶恶、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的灵魂所系。”

诗人黎焕颐22年流放青海没有死,一次次吞钉自杀没有死,心脏搭桥没有死,他说:“我不会死!”然而2007年8月30日凌晨他不幸死于肠梗阻。值此黎焕颐先生逝世两周年之际,我们受《诗歌月刊》编辑阿翔之嘱,就黎焕颐先生的为人、为诗、为事,采访了他生前的旧遇新知——有雷抒雁、季振邦、宫玺、田永昌、陆行良、杨明、许德民、张健桐及黎焕颐的夫人及女儿幽佑等,在采访中他们都情深意重地回忆了老黎许多感人肺腑的事迹。

邵燕祥先生曾为老黎题词:“谠论诤言直声传宇内,诗文道义风范足千秋。”黎焕颐先生诗的精魂永在!

拍案而起,犹如一匹烈性的马

雷抒雁(诗人):

老黎自己也说,他发怒的时候,拍案而起,犹如一匹烈性的马,但他听我的。记得老黎的女儿幽佑,在上海闸北公园对面的小居室里刚出生,就认我做了干爸、教父。老黎走了,我写了一首《九月,雁与菊——怀念老友黎十一兄焕颐》:

总是九月。

又是九月!

一雁飞过,

正秋老如歌。

往事如尘,

都从肩头抖落。

一转眼,

天空地阔。

我来祭秋,

一片黄花,明如烛火

明年,雁从去处还来

能否捎几行新诗给我?

这首诗现在刻在老黎的墓碑上。

他是大江东去的一派

季振邦

(上海市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原《解放日报》朝花版主编):

我与老黎是忘年交,先认识其人,后认识其诗。上世纪50年代,黎焕颐发表诗歌,我当时只有十岁左右,不读诗;他1957年吃官司去了青海22年,当时我已进入诗坛了,看不到他的诗;他1979年平反回上海少儿出版社,来不及发表诗歌。那一年,在少儿社开会,北京的徐刚好像也在,轮到徐刚发言,我看到一个人满脸沧桑,头发稀疏,头颅硕大,嘴里哼哼唧唧,不时说:‘好!对!非常投入,旁若无人,那么率真!我偷偷问别人,告诉说,他叫黎焕颐,是少儿社编辑。后来读了他的诗觉得与众不同,是黎家产品,看其诗可知其人。

他诗歌的特点:一是他的性灵,二是他的文字。两者相得益彰,互为表里。性灵是天赋,后天是文字,因身世之苦,文字尤显苍凉。关于性灵,上世纪80年代初老黎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迟来的爱情》,有个叫高嵩的写了篇序,题为《狂泻的性灵》,记得我看到这篇序时,就跟老黎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是篇知音之作,老黎也表示同意。老黎的性灵确在一个“狂泻”两字。胸无城府,推心置腹,歌哭从心,肝胆相照。这对为文自然是好的,但对于做人,却又带来不少麻烦。像老黎那样性灵狂到这种程度,确实比较少见,特别是在社会环境十分复杂的时代,更不多见。但是老黎没有改变过,少年而中年,中年而壮暮,一以贯之。老黎诗的语言,也是这样。读他的诗,我感受到有一种宋词的味道,而且是大江东去的一派,而不是小桥流水的一派。我总想把“狂泻”两字拆开,“狂”是老黎的性灵状态,而“泻”是他的文字状态。老黎的文字一泻千里,如宋词,却没有多少束缚,自由而有气势;自由而有韵律。其韵律在气势之中。滚滚东流的长江,无法用平仄来规范,但韵律就在其中。我想这样来形容老黎的文字风格,应该并不过分的。老黎这种性灵与文字上的互为表里的特点,自然由其天赋决定,但后天显然起了重大的作用。老黎是受过大苦痛、大灾难的人。二十年前的无情罡风,让他南冠北渡,把他扫过日月山。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是最大的不幸,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却有其另外一面,它使得一颗诗心得到了锤炼,只要不甘沉沦,有时候,肉体最不自由的时候,思想却往往更加自由,信念却往往更加坚定,感情却往往更加执著,一支笔自然也更显得苍劲浑雄。在我们诗的历史上,已经有不少这样充满说服力的例子。

在与老黎相处的日子里,你只要与老黎讲诗,他永远兴致勃勃,不知疲倦,永远讲真话。

印象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对诗的痴迷,走火入魔。当时他刚从青海回上海,我在《解放日报》副刊当主编,就不遗余力地推出他的一组组诗作,使鲜花重新开放!

后来他主持的《文学报》副刊,诗歌很热闹,诗歌占的比重很大。

黎焕颐属于“红色”,是他的血性

宫玺 (诗人):

老黎是我通电话最多的一个人——过去每星期至少一次,一般是他打给我多一些,因为他经常外出参加诗歌活动,回来就将一些情况告诉我,也互相将一些看报看刊看诗的想法与我做一些思想上的交流,因为我们有共同语言。我和他可以说是同辈人了,都受过家教的影响,都从小读过私塾。我从《百家姓》到《千字文》到《三字经》,以后读四书五经,读《左传》,最后都进了洋学堂,所以能在一起经常交流。老黎的历史比我知道得更多一些,在经常的交流中,互相启发,他的有些观念,我不一定同意,所以在交流中有争议。最后一年,他和我通话少了,不知为什么——他是病了。这些都是真实的情况。

老黎走了以后,我很寂寞,再也没人说话了,也无人交流了。说起“同题三色抒情诗”的事,这本小诗集是1989年7月由学林出版社出版,全书有21题,每题我、黎焕颐、姜金城各写一首,这样共写了63首,诗人冰夫每首都作了点评。三人的诗歌风格不同。三原色中黎焕颐属于“红色”,是他的血性;我属于“蓝色”,偏向沉静;姜金城属于“柠檬黄”,有一丝“松花绿”,诗风柔和。这本诗集,是由三个不同性格的诗人写的同题诗,作品有对比,又是友谊的结晶与纪念。

如今黎焕颐走了,我真的很寂寞,失去了一个交谈的朋友……这么多年,我约估了一下,电话交流有一千次之多了。黎焕颐逝世不久,《中国诗人》主编罗继仁来电约稿,我当时生病,脚上生了“流火”,又名“丹毒”,痛得要命,脚都肿了,不能走路,躺在床上。我说我不能写了,后来没几分钟,我毫不构思地写下了一首《悼焕颐兄》:

你去了哪里?

我等你的电话呢

多少年多少日子多少电话

传递着彼此的种种感受

关于诗关于人关于社会现实和历史

你快人快语性情如火

激荡着我如水的心

一狂一狷,红与蓝

并不妨碍共同对诗神的信仰

有切磋,有争论,也难免有误会

你见闻广,交友多,路遥,日久

看不尽花开花落

而今你突然去了云天之外

我要打电话往哪儿打呢?

老黎创办了《中国诗人》

田永昌

(上海市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原〈文学报〉副总编):

老黎为上海诗歌界作出很大的贡献,他创办了《中国诗人》诗刊,虽然,上海没有为他办刊创造条件,但他是尽力了。

黎太太(黎焕颐夫人):

当年老黎化缘化了12万,创办《中国诗人》,他还不时将稿费补贴进去,自己买邮票寄刊物,所以清贫。后来《中国诗人》到沈阳去办了。

许德民(诗人、复旦诗社第一任社长、画家):

老黎无论是在文学报工作的时期,还是后来担任《中国诗人》主编的时候,他都十分关心青年诗人的创作。我有了作品,给他看的时候,他总是鼓励我投稿。即使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专事绘画了,他还经常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和我谈诗和诗坛的状况。

对校园的诗人的扶持

田永昌:

老黎尽管身体不好,这么大岁数了,凡是诗歌委员会组织什么活动,他知道后,总会打电话来询问。一次到西湖采风,他走不动了,我们就担心他的身体;后来又去了西山,李天靖搀扶着他上山下山;去南京是我陪他逛夫子庙。他保持心态的年轻,深入生活,总想与年轻人在一起,诗人有这点很好!对于社会上一些不公正的现象,他会骂,这是诗人可贵之处。老黎对群众的诗歌、校园的诗歌活动很关心。上海海运学院远在浦东,举办一次诗歌活动,请了我和老黎,他从家住虹桥由夫人陪同打的过去,来回就是近三百元,学院方面因活动是大学生举办的 ,没给车钱,都是老黎自己掏腰包。当时他退休金只有一千多元。记得他在那次诗会上热情的发言,对诗歌的热爱,对校园诗人的扶持,很使人感动!

许德民:

老黎结婚已经是1980年代了,已年过五十。我参加了他的婚礼,新娘是当年小他近20岁的小范,一个对诗人有着深厚感情、对诗歌有着敬畏的美丽的上海女人。她欣赏他的才华,同情他的遭遇,爱他的人格。他们合作的结晶——生下了漂亮女儿幽佑,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大学毕业后成为记者,后来成为上海著名当代画家薛松的太太。我一直为焕颐老师感到高兴,一生清贫的诗人,女儿被“清贫”培养出“清水出芙蓉”的气质,找到了好归宿。

我听到诗人黎焕颐突然病逝的消息时,一时说不出话,是惊愕、悲痛还是惋惜,说不清楚,但是确实是感到难过、胸闷。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和黎焕颐认识,一直以老师相称。他是1980年代复旦诗社最早的顾问,只要是诗社有活动,请他来参加,他总是有求必应,他毫不吝啬对青年诗歌写作者的爱和关怀,鼓励年轻人成才,并且为他们创造必要的条件。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几十年不变的诗歌情怀,不变的诗人愤世嫉俗的个性。直到老年,他仍然保持着那颗诗人的童心,保持着诗人的风骨和正义感。他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他具有“诗神”的精神气质。2005年复旦百年校庆,复旦诗派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他是主要的嘉宾之一,他在会上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那是我最后一次碰到他。

他真是个念情的人

张健桐(诗人、《上海诗人》诗刊编辑):

迎接千禧年的那个不眠之夜,上海作协和上海电台在王宝和大酒店联合举办了一场大型诗歌朗诵会。黎焕颐老师鹤发童颜,上台慷慨激昂地朗诵了自己的诗作,他那贵州腔还带点手势的表演,诗中对新世纪的热情憧憬,半文半白荡气回肠的精彩诗句,赢得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老先生更为此兴奋得红光满面!朗诵会结束后作家和演员们又一起聊了一会儿,黎老师想必是意犹未尽,又激情洋溢地讲了一大通,连面前的水果点心都顾不上尝一口。真是好兴致!等我们走出酒店时,已是凌晨两点。大街上依然热闹,到处是人群,我和黎老师夫妇一起穿过南京路、宁波路,一直走到北京路还是见不到一辆车,这时我很担心黎老师偌大年纪了,怎么能走回到曲阳呢?过了北京路,终于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司机坐在里面喝水。情急之中,我和黎太太上前请求他能否送我们一程。司机奇怪了:“你们是什么人?”我急忙告诉他,黎老师是全国著名的大诗人,那司机一听,爽气地一挥手,“上车吧。”黎老师问过司机的姓名,这一路上就不停地念叨“封永强,封永强……”生怕忘记似的,一路上再不和我们搭腔了。那絮絮叨叨的模样看上去竟有点冬烘,和刚才激情朗诵的样子判若两人。我暗忖,老先生有心事了。我是先下车的,后来的情况就不清楚了。这件事过了很久,有一次我和黎老师聊起千禧年的朗诵会,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观众的掌声,只是脱口而出:“是封永强送我回家的。”呵呵,他真是个念情的人。

心中有一盏灯

——信念没有泯灭,理想没有沉沦

杨明(诗人):

2000年,我去上海作协参加诗歌活动,老黎夫妇也在,活动后我顺路用车带他们回家。老黎家在曲阳小区,离我家才6-7分钟。后来我常散步就到他家串门,与老黎接触次数多了,知道了他的身世。2000年,我写了一首诗叫《诗人命苦》,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在魅力独具的歌声里/西北高原的苍凉/灵魂裸露的诗行里/有玫瑰迟开的芳香……”老黎作为当代诗人,他诗歌的政治因素很强烈,他关注时事政治,很敏感,有自己的看法。有一天,他问我报上的“七一讲话”看了没有?我说只看了摘要。他说:“这么重要的文件,我已看了两遍。江总书记的讲话好,有新的理论:‘与时俱进。”于是就手舞足蹈起来,像在朗诵诗歌。有一次在电视机前看到中国申奥成功的报道,他竟像小孩一样欢呼:“我们成功了!”他对我说:“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中国,走向富强,其他党不行,无此能耐。中国一定要统一,一定要团结,一定要安定。”WTO的通过、APAC会议的胜利,老黎守在电视机前直至深夜。他兴奋地说:“这是中国的风光!这是上海的风光!”我老是在想,他走过22年的坎坷历程,为什么还这样爱国?那是他心中有一盏灯——信念没有泯灭,理想没有沉沦!老黎那代人,有强烈的使命感。

2001年9月我与诗人米福送到北京参加中国诗歌学会召开的“华夏杯”颁奖大会,老黎托我带给邵燕祥他写的一幅题词:

千秋涅留你我,百年须眉笑对天人

——不见燕祥久矣,怀甚写此寄之。

字写得有骨力,与性格似,与诗歌似。

另附短扎:

给燕祥:

听说你浙江象山祭海去了,这算不算是属于你的乡土情结呢?杨明兄早年好诗,中年写诗,晚年悟诗,为人诚笃,敦品好学,特地托他乘来京之便,带上我笔写的条幅,虽是涂鸦,然真而信,我历来不工于字,请笑哂,心痛正康复,勿念。养心莫过于淡泊也。

问夫人好!

焕颐

2001.9.20

他在心脏病痛时,关于死亡有一段话。他说:“在华山医院检查,每周五晚上回家休息两天,经检查三条血管两条阻塞,由医生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想到死很坦然,对于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死就死吧,但我希望能活到80岁,把我想写的东西写出来。”我说,“是否编一套全集出版?”他说,“那死而无憾了,现在死就遗憾太多了。”心脏搭桥成功出院后,老黎时间抓得更紧了,有时一天写五千字。

大不了死在写字台上

黎太太:

文人痛苦,诗人更痛苦,特别是精神上。大众不能理解什么是诗人。那天夜里3点钟,老黎说肚子痛,我给他腹部按摩,后来打的去了华山医院挂急诊。医生朝他看看,如果是电影明星赵薇就不一样,如果抢救就不死。患肠梗阻,叫他吃一种白色的药粉,照胃镜,如及时抢救就不死!老黎78岁,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老了,此时他操着贵州话对我说,“小范,我真的老了!”平时他写诗比他的生命还重要,老黎平时每天写作要写到深夜两三点钟不睡觉,我也管他,“你这样天天写,命都不要了?”他却说:“你不要管,我不会死!”还说,“我大不了死在写字台上。”记得心脏搭桥四天后,主刀医生见老黎抽烟,想阻止也没有用,那时每天抽2-3包。这次肠梗阻进了医院三四天后,他后悔地说:“我不珍惜生命呵!”等得觉悟了,已经来不及了。老黎病逝后,我将老黎客厅里的所有家具,以及生前的藏书都捐给了他的家乡遵义市图书馆,那里还竖了老黎的铜像。老黎真的很爱国,他经常看电视会流泪,见奥运申办成功了,他流泪了,他常说:“一个人不爱国,他就不是人!”说起退休的事,当时档案丢了,要重做,多写十几天就可办离休,老黎说,“不可以!差十几天办了离休,人品没了,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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