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的小步舞曲

2009-09-05 04:10
上海采风月刊 2009年8期
关键词:海豚

杨 翼

杨翼

两年前毕业于上海大学文学院。虽然资历尚浅,笔法远未成熟,但一直坚信唯有持之以恒地融入生活,方能捕捉到现代都市里不被匆忙脚步所关注的、但一直都在为城市默默赋予别样含义的细节。现阶段的目标是在30岁前写出像样的作品,至于人生理想,从小时候起一直未变——写出一部感动所有人的篇章。

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这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

一踩就会陷进去的细沙滩如壮实的臂弯,无所顾忌地朝向地平线延展而去。她呼吸着从东边海面阵阵袭来的风努力伸开双臂,身体后倾曲成弓形,肩胛附近微微作痛,很久很久,让人觉得永恒是真实存在般地坦然接受海风由西伯利亚与白令海峡带来的一切,一切一切。

舌尖稍纵即逝掠过略显丰满的双唇之间,那原本干涩的表面重又散发出仿若水蛭环节般鲜亮娇嫩的色泽。她缓缓合下眼帘,唯留嗅觉与听觉在漆黑的画布上肆意勾勒出海的肖像。

而如今展现在她眼前的景色,便酷似那片幼时曾望见的海。

参差交叠的日光从半敞开式的顶棚泻入水中,刷了蓝色油漆的池底泛出犹如卡夫卡故居墙面般庄重的色泽。馆内依照惯例播放起了巴赫的《小步舞曲》,海豚们踏着G大调的乐点用尾鳍调皮地搅动起水面的金砂。据说这里的四只海豚训练时如果听不到这首曲子就死活不肯浮上水面,真是一群独来独往的家伙。

开放日的海豚馆总有着同表演日截然不同的气息,身穿潜水服的帅气小伙悠闲地提着橙色的圆桶在平台上来回巡视,偌大的场地内不时迸出形单影只的哨声,紧接着便是海豚从半空落下拍击水面沉重响亮的回音。她提起裤脚走下表演区的阶梯,一眨眼的功夫里,两只海豚又完成了一套漂亮的交叉腾空鱼跃动作,溅起的水花越过隔离幕墙打湿了脚下前三排的座位。遍目所及之处,坐着零星几对依稀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本该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不发一言地欣赏着海豚们的独舞。而他们的孩子无一不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玩弄自己的十指,远远看去仿佛被什么人下了必须贯彻的统一命令,动作整齐划一,让卡琳不由想起挂在钟表店墙上那无数疾走不停的壁钟。

她明白,此刻,这里正是连接另一世界的狭间。海豚的智力水平其实也和这些孩子差不多,惟其如此才能顺利地与他们封闭的心灵进行交流,用人类无法发出的特殊声波穿透那扇紧闭的门扉与之沟通。虽然这说法欠缺确实的科学依据,但科学迄今不也对这种病症束手无策,难以自圆其说么?卡琳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再次环顾四周,很快发现所要找的人就在斜下方的不远处——和那时相同的位置,纹丝不动地聆听着什么。那背影像陡然被定格在了眼前的时间中,仿佛那高频率的动人歌声能够治愈的是他自己。

顺着他大概注视的方向望去,半圆形的天空中似乎有鸟飞过,依稀看不清确切的踪迹。在鸟的眼中,他们大概也是同样豆点般大小,瑟缩在千篇一律的建筑物中与其毫不相干的未成熟的人类罢了。回头再次望向他时,出乎意料地,不知何时他已低下头去,像将自己埋葬在了深深的海底,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

几乎同时,亦如与生俱来的本能,她迈开脚步。在浪花拍岸的波涛声传来之前,她把双手轻柔地放在了他的肩上。

这是关于一个女孩与一条地铁的故事。

先说说时间。

时间是不可逆的,正如我们所定义的“死亡”一样,具有不容置疑无可辩驳的方向性。所有生物,大凡存在的物质都必须严格地遵照这种方向性谋求发展,抑或消亡,任何落后于其步调甚至反其道而行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与宽恕的。但时间与“死亡”之间多少还是有一点本质的区别,“死亡”的不可逆性是建立在“生存”的可逆之上的。换句话说,“生存”可以通过无穷种方式轻易到达“死亡”,而“死亡”却无论怎样殚精竭虑都找不到与“生存”建立联系的方式,两者之间横亘着的是一部运转良好不出纰漏的单向电梯。时间与其决定性的不同便在于此,它并非像“死亡”乃“生存”的相反面那样令其叹息,时间根本不给它颐指气使的人们哪怕是徒呼奈何的机会,因为与之相逆的东西,甚至是定义,一个都没有。所以世上很多事情都会使人有相同的绝望感。

那时刚刚踏上上海这片土地的卡琳当然不懂这些,对于尚处年幼的她来说,世界是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同时进行的:火车的汽笛是一个世界;四只厚重的铁皮行李箱是一个世界;月台上列车员挥舞的脏兮兮的工作手套是一个世界;上海站广场上矗立的塔钟是一个世界……许许多多的世界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甚至连“联系”这种东西有无存在的意义与必要都未可知悉。她只是牵着父母的手,被命运或是其他相似的东西置于了这一场所,被动地去接受世界想要传达给她的一切。

小学和中学期间没有任何值得特意一提的事情。每天所要做的无非是尽到一个身为学生的义务与回报父母教育投资的女儿应尽的责任。上小学直接步行,初中骑自行车,高中时则由父亲开车接送,偶尔出于好奇去乘坐在《新闻透视》里看到的新型公交巴士,但后来觉得上海的这玩意儿变得太过频繁遂渐渐作罢;与同学间的关系总是十分融洽,四处逢源,做起事来得心应手,结果往往也水到渠成。因此没少被男生追求过,可通常也和同龄女孩一样无疾而终,弦断楼空如潮涨潮落。如此一来,久而久之朋友们也对她“外来子女”的身份不以为意,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倒得归功于她“上海话讲得甚是了得”。总之在旁人眼中,品学兼优的孩子就如同沿着固定轨道滑落的钢珠,断没有偏离正道的可能,照大部分六十年代出生的父母原话:这可是个“高考能加很多分”的“乖囡”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而在这看似月饼背面一成不变的岁月中,有些东西仍然不可避免,悄悄地发生了毅然决然的改变。卡琳眼中的世界不知不觉中已然化为了一个整体。她不清楚自己身体中促使世界骤变的契机究竟是什么,只是等她意识到时,她的喜怒哀乐已经能波及身边的人,而身边的人也竭尽所能以各种方式尝试与自己建立联系。朋友们开始习惯唤她“卡琳”,这是某堂英语课上她心血来潮给自己起的英文名:K、A、R、I、N——她非常喜欢这个昵称,喜欢得不行,仿佛这才是自己置身于此地的真实形态,一个由自己发出而不是被动接受的,清清楚楚标示她此刻在世界上存在位置的坐标。她就是这样地喜欢,以至于高考时差点错将其当成自己的真实姓名。

来说说海豚,以及地铁四号线。

上海没有海豚。原以为有的,以为上海堪比精密的瑞士手表内部,什么零件都不缺。可事实上很多人直到长大懂事之后方才明白,并非每座靠海的城市都会有海豚的出没,这一高智慧种群也有他们的喜好与坚持,人们花了很久才明白这点。

和他第一次相约去看真正的海豚是在大二的夏天,周杰伦叫来费玉清同唱《千里之外》的那一年。卡琳试着想象那几只海豚被人千里迢迢打包运送过来会是怎样的心情,估计不会太好,起码没有歌词唱的那般浪漫。想海豚的当口,童年时的记忆总是如同不小心触动了老式放映机的手摇,冒出白斑的画面逐帧浮现于眼前:她想起火车的汽笛、想铁皮行李箱、想比老家最高的屋子还要高的塔钟、想父母微颤却炙热的掌心。想这想那,想了许多。尽管林林总总都是些久远的回忆,只消稍一碰触却总能历历在目,好似她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一直留在了那一场所,除此之外哪儿都不曾去过。

因为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志愿对象邀请,卡琳罕见地在寝室里花一刻钟左右时间化了淡妆,在金沙江路乘上四号线,前后加起来不到一小时抵达临平路站。他身穿淡青色短袖汗衫,搭配一条看起来十分宽松舒适的黑色中裤,手握一瓶雀巢纯净水早已等在出口那里,朝走来的卡琳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沿着虹镇老街北上,一种久违的夏日气息在此氤氲沉淀。路边两侧老式弄堂上了年纪的屋顶时常突然腾起不知烧什么冒出的白烟,耳边间或有卖油饼和馒头的女人厉声呵斥调皮孩子的喊声传来。举目望去,每隔几步便有一家挂着“便利店”名号的杂货铺夹杂其中,堂而皇之地卖给未成年人“牡丹”和“红双喜”。就是这么一条生活气息浓得呛鼻的小街。卡琳仔细阅读着周遭的这一切,然后像电脑存盘一样徐缓闭上双眼,将每一幅画面剪切、翻转、粘贴,比对于心——是的,她的确曾经是这种氛围中的一部分,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还未记事以前,在来到上海以前。

“听说,这里曾经住过来避难的犹太人,”他开口时,目光仍然停留于脚下前方的某处,“有人砌起水泥墙把弄堂堵了个严严实实,想饿死里边的犹太人。对此早就看不惯的老百姓就从相邻的弄堂把烧饼啊馒头啊什么的抛进去,犹太人再把酬金或是抵押品扔出来,一来一去直到战争结束。”

“这么说来,”卡琳思索着说道,“这儿街边卖的油条和肉包岂不都成了历史性的文物?”

“怕是如此,大概都是要写进地方志的。”

在等待他继续下文的时间里,蝉鸣像永动机般不停地在长得东倒西歪的樟树枝丫间躁动。夏日午后笔直的阳光覆盖整片大地。卡琳抬腕瞥了一眼指针,透过蒸腾的热气,表盘就像被烤化似的活像达利艺术作品中的典型形状。信号灯任劳任怨地闪动着,不时滴下粘稠的黑色汗珠。

“后来这群犹太人大多去了香港,有的在那儿终其一生,有的事业有成后返回这里,盖起巨人大小的商务楼,当然还投资娱乐项目,譬如摩天轮、嘉年华、水族馆什么的,不一而足。”

“海豚馆也是其中之一?”卡琳问。

他侧过脸不知所谓地凝视着她好一会儿,似乎正借此空档搜寻合适的语句作答。过于认真的神情让卡琳觉得有些好笑。他的眼中映出的无疑正是自己,可卡琳总感觉他注视的焦点是落在她身后不可能存在的某一处,把任何一元空间解剖切片都找寻不到的某处。

“大概吧。”简单的回答。“既然是‘沪港合作,其中会纳入犹太人的资金也是有可能的,多多少少。”

信号灯由红转绿。

“海豚的报恩。”卡琳迈开步伐。

“嗯,海豚的报恩。”

他边走边抬头仰望天际,将视线投向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可那里并非世界的尽头。他一直认为世界尽头应该生存着一种特殊的鸟,可抬眼望去那里并没有什么鸟,视野遍处亦如什么都没有的蓝色天花板。

“海豚的报恩。一群喜欢小步舞曲的海豚的报恩。”

诚然,卡琳对他了解的不多。认识的学长都叫他小杞、比她年长一岁、个子不高、算不得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家里还有个患自闭症的哥哥,仅此而已。如若想要了解更多,势必要付出与之等量或更大的努力,卡琳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点。

每月约好两次,没有固定的时间,卡琳都要搭乘四号线从学校附近的金沙江路出发,来到蓝村路站附近的小杞家帮忙。虽说是以“校园互助志愿者”的名义展开行动,其中也不乏有以此冲抵课外实践以换取一定学分的意味在里边。无论如何,学校有将之推广开来并延续下去的想法,卡琳也并不讨厌两月一次必须完成上交的“志愿心得”。况且她并非以此为豪,只是将之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自得其乐。若是单纯为了赚满学分,她大可摆出一副二流韩剧中董事长千金的架势,命令父亲公司的人事经理在她的校外实践手册上敲满一百个章,或者干脆为图省事在网上胡乱摘抄篇论文拼凑起来应付了事。可这些压根都不值一试,不是为了其他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卡琳挺起胸膛,她已不再是只能躲在父母身后仰望塔钟的小不点儿。她想用某种类似仪式——即使显得形而上——向自己证明她已有足够的能力把握甚至扭转自己身处的场所,简言之,冥冥之中,她正在成为这一场所的主人。

卡琳乐观地估计着这一切,深信这一定犹如胸部会隆起,初潮会到来——自然,却总不期而至,不劳他人费心。她数度梦见自己是一只漂亮的毛虫,无忧无虑地吐丝做蛹,接着只要静观其变就能化茧成蝶。

蓦然意识到现实远非如此时,离第一次去看海豚已相隔半年时间。

翌年二月上海难得下了几场吝啬的雪。雪下得极具现实感,俨然已舍弃了美感与形式,无法勾起一丝艺术遐想,其实这么说来所有单纯的自然现象概莫如此。单纯的雪执拗地使卡琳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国》,在她的心间一遍遍刻下宛若叶子姑娘坠落那一晚美丽的星辰。可小说中又有几次提到了雪呢?卡琳横竖回想不起,但雪无疑确实地存在于那个地方,在种满大波斯菊与绣球的花圃里见证岛村与驹子的别离,融入舞台的背景中低调地履行其有限的职责。而窗外下的正是这样一种雪。

从去年年底天气逐渐转冷的时刻起,卡琳大多时间都窝在寝室的床上,看普鲁斯特,看塔金顿与康德,看贾平凹和饶雪漫。书看得累了就歪在墙壁上听刘文正,听他唱“我是来自边城的孩子,挥动丈余长鞭卷入滚滚风沙中,奔向无限苍穹。”听了不下百遍。偶尔兴致所至便套上棉质大衣外出看一场京剧再看一场话剧,在熄灯前赶回学校,妆也不卸倒头就睡。205室里如此这般的光景持续了一个季度有余,卡琳简直化身成了大地回暖后融化的冰块,虽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得到她的存在,但其真实形态却日渐稀薄起来,越来越难把握得住。

“如果你自认为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话,那就试着向我证明,证明你所做的并非伪善。”

卡琳无法忘却第一次去小杞家时,他临别时的话语。这简直同浪漫派小说手法如出一辙的经典问责曾经让她身临其境地触碰到小杞出人意料的冷漠一面。小杞的母亲无疑是很喜欢卡琳的,或者说,任何一个有心人都能在初次四目相对时轻易发现她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她的言谈举止间包含有“80后”女孩中少见的知性,一种不仅仅用浅笑娉婷便能深入对方内心的能力,这使她总能在朋友圈里游刃有余,只需用纤纤玉手就能轻易推开心灵的厚重闸门。卡琳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也渐渐掌握了如何将自己的这一本领运用自如,在愈加残酷的竞争中开辟出一块块舍我其谁的领域。是的,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有主宰的场所,用问心无愧的优势寻求自己的立身之本。所有人不都在享受这一过程吗?

可为何每当耳畔隐约响起小杞的这番话语,卡琳好不容易建造起的城堡总有一隅将会悲惨地崩塌,轰然坠入水中,令她感到全然不知所措。如此看来,他的话的确触动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甚至是她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东西,让她宁愿选择逃避都不敢去直视的类似罪孽的东西。卡琳不懂,至少现在不想弄得太明白,因为一旦处理不慎,有朝一日这甚至将成为抹杀卡琳此人存在的利剑。

冻僵的蝶蛹中是飞不出任何东西的,充其量只是死绝的有机物、枝头的累赘罢了。卡琳开始懂得,成长,有时是件比忤逆时间还要艰难的事。

她依然每月约好两次志愿服务的时间,周五一早和他上完同一堂必修课,从金沙江路登上紫罗兰色的环城地铁,途经十三站到达蓝村路,跨上台阶,刷卡出检票口,再跨上台阶……一成不变的步调,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一部分。钢珠顺着轨道滑入预定的地点,众人击节喝彩掌声雷动——本应如此。只是……

最初走上悠长通明的站台后,两人总是背过身,道一声“待会儿见”后便走向相反的一侧——他走外圈,她走内圈。中间横亘着的,是整座时而繁华时而却又如同沙漠一般冷清的冬日城市。

“剩下的仅有沙漠。”卡琳反复嗫嚅着早已遗忘出处的这句话,任凭好不容易涂妥的眼影给渐渐濡湿。

她当然想问小杞为何不与自己同行,内圈行程短、车厢几乎不闻异味、列车间隔时间也要小得多……如果愿意,她可以罗列无数四号线内圈的优点,质问他是否刻意为之。但思考良久,她终究未能开口。小杞这么做一定也有属于他的长长的,难以言表,或是未到和盘托出时间的缘由。这是施助者对于对象最为起码的信任。而对卡琳自身而言,她更加害怕的是一旦面对小杞的反问自己将无言以对的场面。那无疑是最糟糕的,事情倘若到了那步田地将一发不可收拾,很多东西会立即死去,彼此间历经岁月形成的平衡与循环也定将被沙漠顷刻吞噬,一丝带血的肉末都不留下。卡琳便一直如此诚惶诚恐地料理着“距离”这样东西,不时撒些盐和糖中和其中味道,然后关上天燃气阀门解下围巾,认真地完成两月一次的心得报告。

“我好像,飞不起来了呢。”卡琳对担心她的室友说。

冬去春来。

当阳光宛如透过肉眼看不见的薄膜悄然改变色彩的时候,小杞的哥哥愈发地不安定起来。他时常对着窗外自顾自地喊叫,连续几天不愿进食在房间里奔跑跺步发泄剩余的精力直至深夜;时而却又突然安静下来,边听电台里播放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边眼神游离地仰望随风飘逝的云絮,但通常好景不长。小杞的母亲几乎每天都陪伴他彻夜不眠,白天又要忙于向邻居们解释道歉,很快便劳累过度住进了医院,父亲又时常加班无法及时赶回。小杞和家人权衡一番之后,最后决定翘掉学校近期一部分的课程常驻家中。这也是以防万一而不得已为之的中下之策,但现今看来又别无他法,任谁也无法预测这种状况将会持续多久。卡琳一面向任课教师说明情况负责协调,一面也增加了去小杞家帮忙的次数,尽管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不敢肯定能帮上什么,尽管还不知如何证明自己所做的这些是发自由衷般自然,至少绝无伪善。想到这点时卡琳总不免要唉声叹气一番,一脸不常见的愁云惨雾,引得身边了解她的人议论纷纷。

偶尔也有形势所迫而不得不为小杞顶课的时候。每次涨红脸低下头为他喊“到!”的那会儿,卡琳总战战兢兢,咬牙切齿羞得恨不得立马翻出窗户朝不论谁嘶吼一番。大学校园里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帮异性喊报到的恐怕也只此一遭。

“杞你等着,等你哥哥好些了我就让你十倍偿还我,哼哼。”每一次她都故作狡黠的笑容碎碎念道。事实上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快乐与忧伤,一半以上都已经无意识也无条件地给了小杞。笑与痛,他们感同身受的这些是何其相似。

五一假期过后四号线骤然拥挤起来。人们不外乎带着一脸冬眠醒来觅食的熊一般的容光焕发闯进车厢,又扳着一副好像对于地铁里没有食物这一事实不甚满意的神情踱出车厢,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移动电视里反复播了好几遍濮存昕出演的公益广告,人们只顾歪在座位上将报纸齐刷刷定格在娱乐版面,眯起眼缝搜寻“艳照门”的最新报道。唯一一个和卡琳一同看濮存昕的时髦女孩嘟哝了一句“真老!”后把手伸进GUCCI挎包,在里面悉悉索索翻找了半天掏出N95,舞起和梅超风差不多长的指甲在键盘上拨个不停。

一个普普通通的周六,适合晒衬衫与遛狗的晴好日子。卡琳穿上干净的粉色圆领T恤,外套一件轻柔的坎肩背心搭配纯白短裙,脚蹬达芙妮轻便凉鞋,让人无限遐想新乐路摄影店铺的广告版上笑容姣好的女孩儿。十点左右准时摁响小杞家的门铃,房间里隐隐飘来类似管风琴的清脆乐声,似乎是巴赫双簧管协奏曲中的一支。

“又开始闹啦?”卡琳顺着手的轨迹望着小杞一圈又一圈地往兄长额头缠上纱布,在左耳侧后方打上活结再用胶布牢牢固定住,舒缓熟练的动作环环相扣一如往常,令她想起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为英国士兵唱起的安眠曲。

“一早起来就捣鼓个没完,”他攀上沙发手拿湿布仔细擦拭飞溅在墙纸上的几点殷红血迹,“敲打自己的头来着。一不注意两边额头就开了花,‘扑哧一下,能够想象?”

卡琳不知该如何作答。那血迹在阳光的纵容下顽固地渗透进了墙纸的纤维,凝结成黑紫色的硬块,连同过去数次留下的相似的痕迹,如只只丑陋的壁虎牢牢附着其上。这似乎激起了小杞极大的羞耻感,他紧咬牙关,手臂上条条青筋突起,仿佛瞬间从睿智的警探堕落为了急于销毁现场证物的杀人犯,和刚才判若两人般地用力蹂躏着布条。可那痕迹却开玩笑似的变得越来越明显,突然降临的绝望伴随鼓噪的音符向在一旁无能为力的卡琳袭来。她倏然感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从出生伊始起就一直在与什么战斗着,或许是与眼前这堵遍洒其兄长鲜血的混凝土背后的什么东西,孤立无援地持续苦斗着。这使她无法抑制地想起去年特奥会上那些同样智力存在缺憾的人们夺牌后稍显别扭的幸福表情,他们想必也在另外一片焦尸横陈的战场上,与酷似梦魇的什么做着你死我活的搏斗。而此刻,小杞和他的兄长都无比渴望得到同样的胜利,但面前连成一线恍如渊薮的黑斑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绝望,忿恨诅咒着向其刀剑相向的人们。卡琳觉得自己已被这两个人无情地抛弃在了孤独的战场上,而他们却将要面临被相同的敌人各个击破轻松收拾的悲惨结局。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卡琳不安地站起身,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嗯……再没什么要做的了,血止住就好了。”小杞“蹬”地跳下沙发,“喝茶?还是咖啡?”

“哦……咖啡吧,头疼得不行。”一阵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向她袭来,“对不起,每次弄得都好像自己是贵宾似的。”

“别这么说,这阵子还得好好谢谢你。没有即溶的了,不介意等?”

“再好不过了。阿姨好些了吗?”

“嗯,托你的福好多了。”

短暂的交谈后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靠在客厅餐桌的两侧,边听巴赫的管弦组曲边缄默不语地凝视着咖啡壶内的液体随着加热不断浑浊,融为一体泛出泡沫。静止的时间里,或许是感到气氛甚是奇特,小杞的哥哥难得乖巧下来,始终不发一语,默不作声地朝自己弟弟的方向不时偷窥一眼。面对面的沉默总会让她感到连一分一秒间都在被剥夺着宝贵的什么,而她却对自己究竟拥有什么都浑然不知。她绝不能告诉他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后悔,去年的炎夏,那本是她发挥自己固有的本领将彼此间心灵拉近的最佳时机,可最终他们还是若即若离,不发一语地看完了整场海豚演出。正是那时,卡琳察觉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的完败。有什么地方不对,运转发生了全局性的错误,让她愈加看不透小杞的所思所想,这不禁让她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曾有那样出类拔萃的能力。卡琳下意识地轻捻裙角,仿佛那是她的存在感,仿佛那里有她的脆弱与罪孽。

耽于在蛹壳保护中享受温暖的自己,又怎能切身体会到世界的寒冷与迫近的危险?飞不起来的自己,何逞帮得了别人?大概,这在他人眼中便是名副其实无可辩驳名为伪善的自我满足。

“没事吧?脸色突然间这么难看?”思绪断线。意识回笼间,他正往卡琳面前的杯中冲倒煮好的咖啡,“抱歉让你为难了,没顾及到你是女孩子。”

“不不!和这没关系。”卡琳慌忙辩解道。心中又涌起一丝难以挽救的自我厌恶。

恼人的沉默在继续。

不一会儿小杞站起,打开客厅走廊对角的落地窗。卡琳捧起印有飞翔的海豚模样的瓷杯,跟随他的脚步来到明亮的阳台上。春已渐深,空气中那季节特有的坚不可摧的静谧正在不远处凝结成块。风不时席卷来丝丝鸢尾花的芳香,三两只准备筑巢的麻雀在香樟的枝丫间上蹿下跳然后齐声飞走。天空从清晨开始显出久违的蓝色,楼下的小径旁几个中年妇女围着回收旧报纸与废品的人议论着什么,那人起先不时回应几句,后来就索性闭口不言了。间或有本田和迈腾驶入对街的高档住宅区中,拐个弯便不见了踪影。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烟点燃吸了起来。印象中的他并不抽烟,卡琳扭过头去,表情中含有无法掩饰的些许痛苦。

“去年夏天,不,确切地说是从我们去看海豚回来后,他的情况就一直不太妙,”小杞用夹在指间的烟头示意客厅的方向,“总是无意义地捶打自己的侧脸,像上了发条,捶坏一边再捶另一边,不是为了表示对什么不满意或是欢喜,甚至连这种行为是否只是单纯地表示行为本身都尚不可知。有点儿类似某种强迫症,但世界上没有一个精神学家能给出之间的关联,人类迄今为止未曾解开的谜团之一。”

他若有所思地朝虚空吞吐了一口烟雾。鸢尾花的香气早已散尽,卡琳垂下眼帘,静静俯视斑鸠飞过后震颤不已的枝头归于止息。

“久而久之,他所做的这一系列行为竟隐隐有了一丝宗教般的意味,而且不同于黑暗时期人类面对未知被动地将其上升为信仰从而形成的那种宗教,不是一回事,他的宗教意义有强烈的先入为主性。这听起来未免有些离谱,但我是明白的。我时常有这种感觉,每每他抡起手臂挥打自己时,他眼神所注视的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而他之所以要如此执着,甚至可以说是奋不顾身地持续这一行为,为的就是要把自己的灵魂或是体内别的什么东西‘赶到另一处场所去,真正的他置身的那个地方。或许这一切说出来实在令人费解,但我是明白的,因为我们是兄弟。”

疾风扫过街角,卡琳放下咖啡,伸手抚平被稍稍吹乱的发梢。遇见小杞后这已经是自己第几次落泪了呢?卡琳记不太清。她固然知性善感,但本不是出生于江南湖畔的女子,若见花摧便要泪洒千行。唯独这一次有些特别,似乎在泪珠滑落的一瞬间,心中不期然吹起久违的海风,咸咸的滋味中带着淡淡的幸福,还有释然。

不,我能理解,全部。

“但这样长久下去毕竟还是不行,”小杞用大梦初醒般的口吻继续说道,“因为长期击打他的一边耳朵已经不灵了,所以任谁在一边喊骂管教都没有用,而如果听之任之,势必要打到头破血流脑浆从另一边耳孔迸出为止。实在无计可施时只能先用麻绳捆着,为此我们还被不明实情的对面住户举报过几次,还好居委会从中斡旋事情才大体平息下来,可今年改选换了一茬儿人后就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面了,担心哪。每次大檐帽跑来了解情况时我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我只是不想让他跑去其他地方而已,像四处流浪客死他乡的犹太人,上海也好,耶路撒冷也好,谁都没来得及报答就匆忙离世,我觉得那着实是一件悲惨至极的事情。可我绞尽脑汁依然徒呼奈何,一个人待在家里时就神经兮兮,觉得四周甚至天上总有好事之徒正乐此不疲地观察我家的一举一动。”

说罢,小杞掐灭奄奄一息的烟头,以打水漂的架势朝窗外扔去,动作甚是收放自如,一只停留在夹竹桃枝堆里造型奇特的乌鸦被吓得拼命扑腾起翅膀东张西望。

“说来,高中时学校里也搞过志愿者什么的。”似乎有所顾忌又俨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稍稍顿了顿话头,“都是很优秀的家伙,志愿填的不是北大就是复旦。人也都很不错,一点儿都不怕我哥,还逗他玩儿来着。但不管怎么说后来人还是越来越少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草草收场。也难为他们,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我当然能够理解那个年纪所背负的一切。况且,长辈对于孩子倾注的所有情感与希望,也许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感同身受。所以呢,我说——”

小杞侧过身,轻柔,又仿佛决定要包容整个世界般抱住了卡琳微微颤动的双肩。他宛如伸手去稳住桌角摇摇欲坠的琉璃杯,坚定有力却又不失庄重,一个基于礼节却又超乎所有界限,仅仅借由体温便能传达千言万语的相拥。卡琳知道,若不是小杞主动揽己入怀自己也必将这么做,而此时根本不可能存在其他能够取而代之的方式。他的脸颊留有淡淡须后水的清香,初夏的风拂面而过,卡琳的心中渐渐倒映出某个夏天展开双臂独自屹立于海边的那个女孩,她离飞翔曾是那样的接近。

“所以,快去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吧。在我这里,你所证明的已经足够多了,卡琳。”

处于年幼的孩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极度的任性与排外意识是他们共同的特征。而随着生理的发育与环境的改变,他们会逐渐开始尝试猜测别人的所思所想,将视点从自身转移到他人身上,关注在同一个行动体系中其他人是如何做的,好奇心与求知欲自然便随之产生。

而自闭症的孩子与众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在把视点从内心转移到世界的过程中存在着程度不同的先天障碍,简言之,就好像有扇难以叩开的门挡住了这些孩子想要观察这片美丽大地的视线。门外的父母哭喊着想要告诉孩子拉开门闩的方法,可声音传达不到,于是孩子就只能孤零零地被关在心灵的小屋内,连打开门的意识都没有,一生都无法被社会化;某些孩子还算幸运,命运不知出何缘由为他们留了一道门缝,他们好歹能由此窥见世界的小小一隅,但常此以往也会造成认知的缓慢以及智力发育的严重滞后,被人们草草一并划为“智力残疾”一类,甚至与唐氏综合症等同视之,错过干预或是改善的最佳时机。

而另一方面,当这些孩子逐渐强壮起来,身体长久积累下来的多余能量与精力如何得以释放便造成了诸多潜在的社会问题,这也是自闭症者难以得到足够宽容的原因之一。试想只有四、五岁的思维水平又怎能驾驭操控好一副壮年期的身体?当人类永远失去了理性光芒的照耀,生物本能的驱使让宣泄的途径唯有暴食与破坏两途。这在某些成年的自闭症者身上体现地尤为明显:一是他们通常由于嗜食和家庭的过度关爱体重超标,二是行为往往带有自残性,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怎样伤害别人,所以只能伤害自己。

即便自闭症给无数家庭和每处社会带来的是如此种种的不幸,由于达斯汀·霍夫曼曾经对这一群体近乎完美的演绎,他们还是得到了一个耳熟能详的代称——雨人。

雨,城市从某刻起开始降下悄无声息的雨。雨时断时续,地面如宣纸般被逐渐浸染,一点一点转为黯淡。倘若有人大声提出异议,那厚实敦重的色块势必会逃也似的将大地原本的模样还给世界。可没有人做声,他们一如往日默然前行,不存在身后紧追不舍之物,但磨牙声依旧吱吱作响。天空尽头横跨着一条看不见的云线,绕地平线一周紧扼着什么的脖颈。人们感到窒息,唯有雨水尚能滋润干渴的咽喉,但发不出声音的绝望远未死去。

“小杞,海豚的呼唤真的能治好这种病吗?告诉我。”

常常会有其他人的梦,十分陌生的梦闯入熟睡的脑海中。那些主题晦涩,飘渺虚无的场景总恍若指名道姓似的请求卡琳为之继承,道一声谢后便钻入她的意识深处,成为身体无法剥离的一部分久久驻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曾想竟下意识地将其统统视作自己的梦紧紧依偎,不愿割断脐带忍受作别的痛,年复一年,寒暑春秋。卡琳睁开双眼,两道鲜艳的紫罗兰沿着殊途同归的方向同时掠过眼角,停下,等待。

两条周而往复的平行线,明明只隔一座站台的宽度便可以相交,但为何就是无法做到呢?

什么都不必想了。将此身置于横贯无尽草原的石径中央,没有人会主动迎面走来,若想不再寂寥,全在于自己跨出一步,确实地,或许还必须带有一丝虔诚地移步前行。

此时,卡琳平生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应该主宰的场所。她面向如海面般宽阔的未来,门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此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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