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居延想起了李陵

2009-09-09 09:40莫久愚
草原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陵鲜卑汉武帝

莫久愚

(一)

在内蒙古最西部的阿拉善盟的最西部,是额济纳旗,那里有一段特殊的长城遗迹,人们习惯上称其为居延塞。这是一处常常被历史学者们提起。而又常常被旅游者们忽略的地方。

纵贯额济纳旗的额济纳河,由南向北蜿蜒而去,沿河床散布着一百多座已倾圯的古代烽燧,在夕阳的斜晖里,还可以看到在烽燧的西侧残高只有十几厘米的古塞墙遗存若隐若现,与烽燧相伴向北方延伸。这道塞墙和沿线的烽燧,就是汉代的居延塞,是汉代长城中一条呈南北走向的亭障线。也许是被戈壁的风沙打磨得太久了,在今天的额济纳,比起仍在流沙中探出半截身躯的西夏黑城,比起深秋湛蓝天空下明艳的胡杨林,比起寄托了中国人太空梦的东风航天城。它更像是一段段字迹已漫漶不清的残碑断碣被荒弃路边。很少人会有耐心释读它,那些沿着居延古道南来北往的游客,那些看惯了八达岭长城的人们,很难相信这些僵卧道旁的沙垅土丘,也是长城。两千多年前,这里也曾经军吏云集,驿马交驰,亭障林立,烽烟相望。这里出现的每一次重要军情,都会迅速传递到几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都会引起西汉朝廷的震动。

今天的额济纳河,古称弱水,发源于祁连山,流入漫漫黄沙之中。在今天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东部潴积成古居延泽。尽管我们的地图上一直将中蒙边界附近的苏泊淖尔和嘎顺淖尔分别加注为东,西居延海,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说明,远在南边几十公里处的天鹅湖和京斯图淖尔,才是汉代居延泽的孑遗。

“居延”和“祁连”很可能是同一个匈奴词汇的不同译写,究竟是什么意思已很难考证了。居延泽及周围地区,原是匈奴人的游牧地,匈奴人就是从这里南下,占据了河西走廊,迫使原在那里的月氏人和乌孙人迁到中亚地区,匈奴人从河西走廊西进。也从天山北麓南下,控制了西域。而中原人是在与匈奴人接触了很长时间后,才知道这些信息的。

“居延”一词最早出现在史书中是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这一年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一个骑兵军团,由今天甘肃的庆阳地区出发,经今天巴彦淖尔市的磴口县出鸡鹿塞,向西北抵达居延泽。然后沿弱水古道南下进攻匈奴。这次战役大迂回动作取得了奇效,霍去病的骑兵从匈奴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冲杀出来。横扫了整个河西走廊。汉王朝惊喜地发现,由祁连山的雪水形成的绵亘不断的绿洲带,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一块可以垦殖的土地。既然可以垦殖,也就可以移民,可以屯兵,可以征收税赋。也就能供养一批官员,于是在这里先后设置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个郡。在大汉疆域中。又多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应该说,秦汉之交是匈奴人最强盛的时代,然而他们不如一些后来的北方民族那样幸运,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更为强盛的西汉王朝和一个汉王朝历史上最强悍的帝王。因而他们不仅在草原深处一再遭受重创。当他们被迫转向西域的时候,也把汉武帝的视线引向了西域。正是匈奴人的历史活动开阔了中原人的眼界,成就了汉武帝时代的西部大开发。此时,对于匈奴人而言。他们若想继续控制天山南北,最好能扼住河西走廊,遮击西去的汉军。汉王朝若要经营西域。也要确保河西通道的安全。居延一线成了屏卫河西四郡的锁钥。

公元前104年(武帝太初元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大军西征大宛时。下令在今天达来呼布镇东南方向修筑居延城。设置居延县屯兵驻防。两年后又派强弩都尉路博德将居延城与南面的张掖郡用塞墙和亭障联结起来。一时间。今天的额济纳河沿线250公里都成了建筑工地,一批批汉朝的戍边士兵和从事不同军务的“田卒”、“河渠卒”等不断开赴这里。每隔一公里左右就有一座烽燧障城拔地而起。在烽燧西面又筑起一条塞墙。这条防御工程是为了遮断匈奴人南下的通道,故名“遮虏障”。汉朝人的工作效率是很高的,只一两年的时间,长达250公里的遮虏障便落成投入使用了。在居延泽周围。在古弱水汇入居延泽的河网地带,大片的土地被开垦出来,这也许是额济纳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农业开发。

到了这个时候,汉武帝已经看出,居延地区不仅是与匈奴人争夺西域的战略要冲,它的北面就是匈奴的“龙城故道”。由此径向北行,即可到达龙城(今蒙古国杭爱山东麓);而由此西行,隔着由龙首山马鬃山等北山山脉有一条与河西走廊平行的戈壁之路可抵达天山北麓,不论向北出击匈奴腹地或向西进攻天山,这里都是一个极好的点位。所以,汉武帝还命令驻守五原的光禄勋徐自为等从今天包头市固阳县和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的阴山北麓。又修筑了两道塞外长城。与居延塞衔接起来。构成一段新的军事体系。史书中称“光禄塞”或“武帝外城”。这是历史上农业民族在阴山一线修筑的最靠北边的长城。汉武帝把长城修进草原深处,探入大漠戈壁之中。反映了他对匈奴战略意识的变化,他已不满足于通过反击作战保障边郡的安全。对他而言。长城塞障不仅仅是防御工事,更是进攻匈奴的前进阵地,他要对匈奴人保持进攻态势。他试图从军事上彻底解决匈奴问题。匈奴人已退至大漠以北,在这里修筑外城屯兵。也是为了缩短大军深入匈奴境内的路途。

如果打开地图看。从居延塞向北。至蒙古国南杭爱省的哈尔和林。那里是被汉朝人称为浚稽山的地方。是匈奴“龙城”所在。两者之间几乎是一条正南正北的直线。居延已经是距匈奴核心地带最近的地方。

2006年深秋10月。正是胡杨林被秋霜染成金黄色的时候。也是一年中到额济纳旅游的黄金时节,我曾在额济纳河下游达来呼布镇至巴彦宝格德苏木之间盘桓,在这里,额济纳河分为鄂尔纳河和纳木河,在两道河床之间。是居延烽燧遗存最多的地方。望着历经两千多年的往迹故渎,我想起了汉匈之间的一场特殊的战役和一个特殊的历史人物。二千多年前西汉王朝的骑都尉李陵率领一支5000人的步兵军团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这是居延塞竣工后。第一次作为进攻匈奴的桥头堡,也是汉匈战争史上惟一一次以步兵独立成军远征匈奴的军事行动。

(二)

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西征天山,攻击匈奴右贤王,命令李陵率辎重部队配合,李陵则提出了另一种设想。当时李陵正在河西训练屯边部队,他认为自己的属下“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独立成军,进入匈奴腹地“以分单于兵”。对李广利的西征作战役配合。汉武帝提出没有战马来装备李陵,李陵表示自己可“以少击众,步兵五千涉单于庭”。

其实,汉朝人都明白,深入匈奴境内作战,没有骑兵是不行的。虽然此前几次大规模出击匈奴,都有步兵随行。但主要是护送辎重给养,或在两军对峙时,以辎重车围成军垒营栅,利用弓弩射杀进攻的敌军,而长途奔袭和冲击对方营垒都要靠骑兵。出身于军人世家的李陵居然要进行这样一次步

兵的远征,实在有悖于当时人们的军事常识。

李陵是要冒险赌一次,他想通过这次冒险的赌博建立奇勋,立功封侯。封侯是汉代军人最高的理想。汉代被“封”的爵位只有“王”、“侯”两种,并且是“非亲不王”、“非功不侯”。那“王”是为刘姓宗亲们预备的,惟有这“侯”才算人臣爵位中最高的一种。在汉代二十等爵位中,只有被“封”的侯,不仅可以世袭,还可以传邑给子孙后代。人臣一旦被封侯,从经济上讲,从拿工资(食俸)的人,变成分享封邑内民户租税的人,侯爵世袭,所属封邑内的民户也世袭,退休不食俸后,生活也有保障;列侯在服饰礼仪上也有别于官吏,是一种其他阶层所不具备的特殊身份,贵族的象征。这封侯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李陵的祖父李广一辈子同匈奴打了大小七十多仗,未能封侯成了他终生的遗憾。

“非功不侯”也曾是西汉前期封爵制度的一个原则。就是赏功奖能、明功勋等次的原则,看你为皇帝为朝廷建立了多大的功勋。只是这看似公平的原则也是可以拿捏的,问题是皇帝是否愿意给你这样的立功机会,是不是有心提携你。汉武一朝。对匈奴作战最著名的三大将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似乎都得到汉武帝的格外关照,他们出征时都会得到充足的士兵和足够的战马,容易立功。而其他将领很少能独立领兵,即使领兵也多为偏师,受这三大将领节制。武帝用将有他的偏好,那位卫青是汉武帝的岳母卫媪与郑季的私生子,与皇后卫子夫一样出身不清白。便都姓了卫老太太的姓。因为是皇后的同母弟,被用为大将军,率汉军七次出击匈奴,封为长平侯,卫青一再立功,所受的封户也一再增加,连汉武帝也不放心了,于是把后来新增的封户分出来,将其三个“尚在襁褓”儿子也都封为侯。霍去病是皇后的姐姐的卫少儿与人苟合后的私生子,也因为皇后这层关系。被用为骠骑将军,他的属下都是经过挑选的“敢力战深入之士”,实际上相当于汉王朝的特种兵部队,是当时最精锐的骑兵军团,在与匈奴作战时斩获最多。领兵一年便封为冠军侯,也一再加封。李广利的妹妹出身于“倡”,用我们今天的话讲,就是歌星或歌唱演员之类。因为貌美,被捧为“北方佳人”,入宫后成为李夫人。暴戾的汉武帝有时也很重感情,由于迷恋李夫人。便爱屋及乌,也格外看重其兄李广利。当他听说大宛国的军队战斗力不强时,就想起该让李夫人的哥哥建立功勋了,在修筑居延城那年,给李广利几万骑兵。封他为贰师将军西征大宛国。这李广利虽然才能平平,却一再率汉军主力出征,尽管常常损兵折将,仍不误封侯。清代学者赵翼曾讥讽说,汉武帝的这三大将。都出身于“淫贱苟合”之辈,都是借着“女宠”而被武帝重用的。

李陵一家三代皆为汉将。应该算是汉代的职业军人。却没有这种关系可攀。他也不愿随李广利出征。用汉武帝的话讲就是“恶相属”。跟着这位特殊身份的将军打仗,即便有功。功劳也未必记在自己头上;倘若有失,多半是要自己承担责任的。现在能有机会独立统军,即或是人数不多的步兵。也值得一搏。在兴建居延城的时候,他曾率八百骑兵出居延侦察。深入匈奴境内二千多里(约八百公里),没有见到一个匈奴兵,这也给了他冒险的勇气。他也许认为。穿越戈壁袭击匈奴人的后方营地是可行的。即便不能得手。以一支步兵在匈奴土地上游荡一圈。也是很荣耀的事。

从汉武帝方面看。连年对匈奴用兵,军马损失严重,汉初一直实行鼓励民间养马的特殊政策。仍然无法弥补战争中的损耗。元狩四年(前119年)那次“漠北大战”,卫青、霍去病各率骑兵5万、步兵十几万,分别从山西北部和内蒙古的和林格尔(定襄郡)进攻匈奴,战绩辉煌。但据边关稽核数字的官员清点。两位将军出塞时共携军马14万匹,回来时已不满3万匹了。兴建居延城那年。为使李广利的6万骑兵西征顺利,曾征调民间役马3万匹。引得“全国骚动”。缺乏马匹,成为西汉对匈奴持续作战的大问题。

所以当李陵脱口说出。没有骑兵也能远涉单于庭时,汉武帝马上来了兴趣,勾起了他的冒险欲望。这位从未亲临战阵又无军马可调的皇帝,似乎更需要一次以步兵深入戎马之地的作战实验。

此时驻守居延塞的路博德上书朝廷。认为秋季是匈奴马匹肥壮的时候,不宜出兵。他建议让李陵留在居延城,待第二年春天再与李陵各率5000骑兵进攻匈奴的龙城。汉武帝发火了,他想像一定是李陵说了大话后又后悔了。而撺掇路博德上书的。下诏催促李陵出兵,并追问其对路氏究竟说了些什么:“所以博德言者云何?”君臣之间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是够严厉的了。皇帝的意志不可违拗。

于是,在两千一百零五年前的那个深秋,也是在胡杨林被秋霜染成金色的时节,李陵率领着他那支本应配属骑兵的辎重车队上路了。他们也许并不知道,这个季节不仅是匈奴人的战马最肥壮的时候。也是草原上的匈奴人大会龙城的时候。每年农历九月是匈奴人举行祭天典礼的日子。那是草原上的盛大节日。届时单于和各方贵族们要聚在一起。计各部落的人口和牲畜,商议和安排未来一年的要务。草原上的骑手们几乎都要在龙城周围集结。李陵的弓箭手们显然不知道此行的凶险,在他们的兵车上不仅装载了近百万支羽箭和足够的军用干粮——“糟”。这些浪漫的军士,居然还在车里藏着一批被流放到边塞的内地“盗贼”的妻女。李陵更不会想到。当他走出居延塞后。不仅将改变他一生的命运。也将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居延北面。是亚洲腹地最著名的戈壁。李陵和他的步兵车队缓慢地穿越戈壁。沿着河谷一路向北。前三十天的行程。更像一次出游,他们甚至能从容地将沿途山川地形绘制成军事地图。派一个名叫陈步乐的军士飞马传回长安,让汉武帝高兴了几天。满朝文武也跟着激动,祝贺皇帝英明、所用得人。兴奋中的汉武帝甚至破格提拔这位报信的军士为郎官。

然而当李陵他们在距浚稽山不远的地方扎营时,被匈奴人发现了。匈奴人先是以三万骑兵,后增至八万骑围攻李陵,面对骑兵,李陵把军车围成流动的营垒。且战且退,以弓弩射杀进攻的匈奴骑士。最激烈的战斗显然都发生在今天戈壁阿尔泰山的东部河谷地带,可以想见。李陵的车队只适合在相对平坦的河谷间行进。而匈奴骑兵则可在河谷两面的缓坡上穿梭往来。从有关记载看,匈奴人总是在山坡上一次次向汉军车队发起冲击。李陵训练的军士确实是当时最优秀的射手。面对漫山遍野的匈奴骑兵,在李陵的旌旗和鼓角的指挥下,居然有效地抵抗了8天。每天都给匈奴人以严重杀伤,匈奴骑士死伤近万人。然而弓箭发射出去是无法回收的。总有矢尽弓废的时候。最后一次战斗时。匈奴人在险要处堆设垒石,借山势从坡上滚下碾击汉军,也组织弓箭手与汉军对射。一时间,羽箭鸣镝如漫天飞蝗,情急之下,汉军一天之中把剩下的五十万支箭全部射出。李陵便只剩下不足三千赤手空拳的军士了。眼看大势已去,又

无救兵。于是李陵便给每名士兵发了两升干粮、一大块冰,分散突围。约定在居延塞会合。李陵在离居延塞不远的地方被匈奴骑兵追上成了俘虏。

据《史记》、《汉书》记载,李陵最后兵败被俘的地方距居延塞不足百里。一百汉里折合成今天的距离不过40公里。上世纪20年代末。西北科学考察团在今天额济纳旗被称作东居延海的苏泊淖尔南面昂茨音河的干河床上,发现了一个名叫“宗间阿玛”的小障城,编号为A1,此地出土的汉简上有“居延殄北塞”字眼。查对居延汉简的简文,殄北塞在居延地区的几个防区中是最北边的关口。由此推断。李陵下马就俘的地点应在今天额济纳旗中蒙边境的策克口岸附近。

(三)

平心而论,李陵此番走出居延的戈壁之战,本是一次对历史进程没有什么影响的战役,从军事学角度,至多是一次步兵与骑兵在大漠中交锋的特殊战例。进一步验证了步兵战车面对骑兵军团在野战中的无奈。战争的结果并未改变汉匈之间的军事战略格局。然而,在有关汉代的历史资料中,涉及汉匈之间的战争记载几十次,这次战役却是被记载描述得最为详实具体的一次,也是汉代历史上被后人提及最多的一次战役。

因为在李陵旁边。还站着一位司马迁,这场战役的结果。使司马迁遭受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成了他终生挥之不去的阴霾。在他那篇令人荡气回肠的《报任安书》中,他用诗一般的语言描述了李陵在戈壁深处的战斗场景。司马迁显然比对班固更富有感情,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李陵“垂饵虎口,横挑强胡”的勇气:也看到了他“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成震怖”的战绩;接着又是他转斗千里之后,“矢尽道穷,救兵不至”。不得不“更张空弩,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的悲壮。后世的读书人没有不读司马迁的这封特殊书信的,读到此文就不得不读到有关李陵和他所经历的这场战役,两千年来,一直不断拨动着文人们那复杂的心弦。

公元前99年的年底,汉武帝的心情一定郁闷极了。他早已习惯了捷报飞传、凯歌高奏的日子,可几个月前西征天山的李广利落败而归,几万大军折损十之六七,随后路博德和公孙敖出击匈奴无功而返,现在又从居延传回李陵的败讯,这几乎是他与匈奴人开战以来最没面子的一年。

然而。最初从居延传来的消息,并没有李陵的下落,于是汉武帝派人找来李陵的家属。请相面的人看看她们脸上是否有死丧之色。相面人并未从李陵母亲和妻子面颊上看出李陵已死的凶兆。这令汉武帝的心情更为沮丧,在他看来,李陵应该体面地战死或在战场上自杀,如果那样,他倒可以追封一个什么爵号。树立一个典型,旌扬一种什么精神,也算是坏事变成好事了。李陵却没有死。当李陵被匈奴人俘获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朝廷沸腾了,不久前那些随着汉武帝一起欢欣鼓舞的朝臣们,现在变得比汉武帝还要怒不可遏,这些没有勇气上战场的人们,都纷纷谴责李陵的怯懦。这让司马迁看不下去了,虽然他与李陵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用他的话来说:“来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也就是说两人间连喝一次小酒的交情都没有过。但作为一名史官,他是一位冷静的旁观者。他对朝臣们才能品格的优劣是了然于胸的。于是他站了出来,把那些本应该写尺历史、告诉后人的看法提前说了出来。

他认为李陵平时孝顺父母。接人待物谦让有礼。讲信义;作为将领他体恤士兵,能与部下同甘共苦,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有国士风范,可以和古代的名将相提并论。总之李陵是有高尚的人格的,比起面前这些龌龊的朝臣强多了。虽然他被俘是一个过错,但所杀的匈奴人众远远超过自己的人数。也足以弥补过失,他之所以不死,一定是想找机会报答汉室。

这些宽慰汉武帝、给皇帝找台阶下的话。却如同逆捋了虎须,暴怒的汉武帝认为司马迁不仅是为李陵开脱,他还从中听出了讥讽,司马迁强调李陵的战功,分明是在诋毁那位率主力出征,一无所获大败而归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于是司马迁和李陵一家老小便都被关入牢狱。

眼下荧屏上汉武帝的形象多了起来,编导和学者们在尽情歌颂一代明主和那个伟大的时代。往往忘记了汉武帝时期那些令人颤栗的东西。武帝时的官僚队伍也是犯罪率最高的人群,监狱里被立案审查的二千石高官。经常在一百名以上;每年由廷尉治罪的地方官也在千人以上。一个大案发生,常常诛杀上万人。(《史记·汲黯列传》)千万不要以为汉武帝是在惩治腐败,尽管中国的吏治,从来没有清明过几天,但还是应该承认,武帝时的贪官污吏并不多,官员们在惮忌武帝淫威的同时。也多少打消了一些贪赃枉法的念头。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猜忌多疑是这位伟大帝王的另一面。他一方面不拘一格延揽人才,梦想使天下英才尽入囊中。同时也从未以公正之心待天下之士,随意杀戮大臣,动辄盖辱将领,也是他的爱好。汉律中甚至有一条“腹诽”罪名,皇帝看着不顺眼的人,不须任何证据。便可认定其内心中正在诽谤皇帝,继而定罪。残酷的杀戮往往使人想到了暴秦。汉武帝对匈奴的战争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同时也创造了另一个纪录,西汉历史上投降匈奴的高级将领,也大多集中在武帝一朝。

不是别的,正是汉武帝的暴虐,让许多将领不敢逃回长安,谁能保证逃回来那天。汉武帝不会因为哪不舒服而心情不好呢?事实上李陵全军覆没这种情况,在汉代法律中叫做“军失亡多”,或“大亡卒”。是可以定为死罪的。

一年以后,汉武帝心情好些了,派公孙敖在进攻匈奴时设法找回李陵,这位因木于将军吃了败仗后,把失败的原因归于李陵为匈奴人训练了军队。对于这种传言,汉武帝处理起来很简单,马上把李陵的家人。包括他的母亲全部灭族。在此期间,牢狱之中的司马迁因为“诬上”,被定为死罪。好在汉武时期的司法也可变通或作生意交易,死刑可花五十万钱赎以不死,无奈司马迁太清贫了,五十万钱相当于他这个太史令十来年的工资,他实在拿不出也借不到这些钱,便只好选择了另一种司法交易,接受宫刑。

汉武帝残暴的杀戮。彻底打消了李陵归汉的念头,战败那一刻。他选择了做俘虏,现在无家可归的他,进而选择做一个匈奴人,下决心在草原落户,留在戈壁另一边了。这也是一种艰难的选择。

(四)

东汉时,南匈奴内附、北匈奴西迁后,草原深处仍散布着五六十万匈奴人。汉晋之际,当鲜卑人强大起来后,这几十万匈奴人“皆自号鲜卑”,于是在中原人眼中。他们便都是鲜卑人了。草原上这种形式的民族嬗变在以后的历史中被一再重复着。早期的鲜卑,有拓跋、慕容等不同的分支,这几十万匈奴人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加入这不同的鲜卑的。史学家们至今仍无法准确地描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鲜卑人跨越阴山时,已不再是纯粹的原始鲜卑人,而是鲜卑与匈奴的混合人群了。

这个携着匈奴历史基因的鲜卑人群,

很快就成为中国北方历史舞台上的一个重要角色,甚至成为舞台上的核心。主导了以后几百年间的历史演进;鲜卑军士和他们所建立的北魏政权。逐渐成为北方动荡历史中秩序的象征。

当汉民族、汉文化的核心区黄河流域被这些来自北方草原地带的人群占据后,南方地区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政权的更迭。这些退缩至江南一隅却以华夏正朔自矜的朝廷,向北方遥望自己祖先的坟茔时,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们也以同样复杂的心情,打量着这个来自北方草原的强大对手。

先是刘宋朝廷的史官们对拓跋鲜卑人做了这样的记载:“其先,汉将李陵后也。陵降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目,索虏(指拓跋鲜卑)亦其一也。”(《宋书·索虏传》)继之,萧齐的史官也述说拓跋鲜卑人:“匈奴种。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虏甚讳之,有言其是陵后者,辄见杀。”(《齐书·魏虏传》)

对于这些记载,史家历来不以为然,或认为由于南北阻隔、音讯不通。导致以讹传讹;或认为是南朝人在刻意矮化鲜卑人,不足为信。唐朝史学家刘知几认为这些传闻,源出于北魏太武帝时的汉族士人崔浩,他为了讨好鲜卑君主,为拓跋鲜卑编造了“李陵之胄”的神话,不料却惹恼了鲜卑勋贵。崔浩被杀后,他的书被人带过江,才有了这一类真伪难辩的记载。(《史通·外篇·杂说中》)

我总觉得这些看似荒诞的说法。似乎传递着一种信息,就是在北魏时代一些鲜卑化的匈奴人中。还保留着有关李陵的历史记忆,他们或许是李陵的后代,或许是没入匈奴的汉族兵民。当他们与匈奴人融合后,自认为自己的部落与李陵有关。

公元494年,北魏迁都洛阳后。孝文帝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汉化运动。一部分不愿南迁的鲜卑贵族和留守阴山一线的军镇将领,对于孝文帝主导的汉化是抵制的,当时的代北阴山一带弥漫着一种鲜卑化的气氛,汉族官员军吏也纷纷学鲜卑语,习鲜卑乐,一时间蔚成风气。这些人在日后的北方政治纷争中。集结为一个强大的军事政治集团,历史上称“武川军镇集团”,或“关陇集团”。集中了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将领和政治家。产生了许多“出将入相”之才。他们及他们的后代也大都是主导隋唐政治的关键人物。至宇文泰执掌西魏大权时,又对出身武川军镇集团的将军普遍赐姓,一些汉族将领和已改为汉姓的少数民族将领也被赐予“胡姓”。如后来的隋文帝杨坚,就被赐姓改名为“普六如坚”。唐太宗李世民的曾祖父李虎被赐姓“大野”,一直到隋初才恢复旧姓。而同属武川军镇集团的李贤却将自己的拓跋姓改为汉族的李姓,宣告自己是汉将李陵的后代。

这李贤和李远、李穆兄弟三人及其后代。在西魏北周隋代三朝都是显赫人物,仅李贤一门之中。就出了2个柱国,3位大将军。7名开府,9位仪同开府,15个方伯,他们的子孙出将入相者无法统计,可谓“冠盖交错,剑佩陆离”。1982年底,在宁夏固原出土了李贤的夫妻合葬墓。其墓志说:

本姓李,汉将李陵之后。十世祖俟地归。聪明仁智。有则哲之,鉴知魏圣帝齐圣广渊,奄有天下。逎率诸国定扶戴之议。凿石开路。南越阴山,竭手爪之功,成股肱之任。建国拓跋,因以为氏……

李贤死于北周天和四年(569年),距隋文帝581年下令让已改姓胡姓的官员一律复归原姓。尚有12年。李贤的妻子在本姓吴。被宇文泰赐姓“宇文”,碑文中仍称她为“宇文氏”。却不见李贤的鲜卑姓。可见,在整个武川军镇集团鲜卑化的氛围中。李贤自称为汉将李陵之后。是得到当时人们的认可的。

据碑文交待,李贤的十世祖俟地归,看到拓跋鲜卑人将成气候,率领部族协助北魏开国,加入了鲜卑。这个“俟地归”,在《周书》、《北史》、《隋书》、《新唐书》的许多人物传记叙述祖先时都曾提到,属于鲜卑宇文部。宇文部原是匈奴人,而且可能是匈奴中的“皂隶”。血统不那么纯也不那么高贵。

还有一个北魏时的《刘玉墓志》,说墓主人的祖先是在汉代随李陵一起留在匈奴的:“先人祖宗便习其俗。婚姻冠带与之错杂”,也是后来在拓跋鲜卑立国时加入了鲜卑。看来。确实有一部分鲜卑化的匈奴人自认为祖上与李陵有牵连。

故事并未就此结束。由于李世民的曾祖父李虎曾被宇文泰赐予鲜卑姓。身世可疑,所以唐太宗修《氏族志》,规定陇西的李为天下李姓十三郡望之首后,一位叫法琳的和尚曾当面对唐太宗说,你们那个李。不是真正的陇西的李。而是代北的贵族、阴山名门拓跋迭(yan),鲜卑的拓跋迭后来都改姓李了。搞得唐太宗很难堪。(《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后来李唐皇室将自己的李姓与十六国时的西凉武昭王李嵩连结起来。并且上溯至西汉飞将军李广,为自己编造了一份来源于陇西李氏的完整的家庭档案。陇西李正式成为李唐皇室的正宗。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以至于很少提自己家世的李白也自称是李广的二十五世孙。

唐中宗玄宗时黠嘎斯(吉尔吉斯)人又纷纷来到长安找唐朝皇帝认亲戚来了。原来。黠嘎斯人进攻回鹘汗国时。在回鹘汗的牙帐中。发现了远嫁回鹘的唐朝太和公主,友好的吉尔吉斯人派军队护送她回到长安。当时的黠嘎斯境内,并非都是“赤发绿睛”的中亚人种,据唐安西都护盖嘉运的《西域记》和段成式《酉阳杂俎》等书记载,其国内有许多“黑发黑睛者”。他们都自称“都尉苗裔”、或言“汉将李陵及其兵众之胤也”。现在唐朝皇帝认李广为宗,作为李广孙子李陵的后代。当然属于唐朝皇帝的铁杆亲戚了。在一次欢迎黠嘎斯使团的盛大宴会上,唐中宗兴奋地说:“尔国与我国同宗。非他蕃比……”痛快地认下了这门亲戚。(参见《新唐书·回纥传》)

谁能想到,李陵出了居延落户草原,却引出后世这么多认祖归宗的故事。

据说在贝加尔湖畔。至今仍有被当地人称之为“李陵庙”的遗迹。在宋元文人的著速中。戈壁草原地带还有一些与李陵有关的望乡岭、望乡台、李陵台之类的地名。传说都是李陵登高遥望故乡的地方。最著名的是今天内蒙古正蓝旗元上都附近的李陵台。在元代文人诗中,还存有一些诗人在草原上凭吊李陵台后的感慨之作。其中一位突厥人逎贤面对李陵台睹物思人时吟道:

“呜呼李将军,力战陷敌围。岂不念乡国,奋身或来归。汉家少恩信,竞使臣节亏。所愧在一死。永为来者悲。”(《李陵台》)。

看来在草原上的人们中。李陵也一直是一个话题。李陵的故事也一直被演绎着。只是在他们的记忆和评说中。有着与中原人不太一样的理解。

记得一位西方学者说过: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的一场永无休止的对话。在离开居延返回呼市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在西汉历史最辉煌的时代。李陵走出居延成了匈奴人的一员,几百年后,李陵们的后裔又成为鲜卑人。随着北方草原的历史狂飙。又飘落回中原大地。这个时候,中国历史上又一个辉煌的时代已现出曙光。而这个新时代的辉煌,多半得益于北方民族的大融合。就像戈壁草原上的风。亘古不变地一直由北向南吹一样。东亚大陆的北方民族,也一再越过阴山、跨过长城与中原民族发生冲突,每一次这样的冲突,都给中国历史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内容。冲突往往是痛苦的。但也是一种更深刻的交融,正是在这样一种矛盾冲突的历史运动中,北方民族和中原民族同属一个中国的共同国家意识逐渐确立了,并且不断升华。匈奴人的大部分,早已融入北方汉族之中,匈奴人以后的北方民族,也大多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面对这样的历史。千载之下的我们。是否仍有必要继续挥舞道德的长鞭,去追问李陵当初的选择呢?

[责任编辑任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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