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汉文学家柳梦寅对韩愈古文理论的接受与变通

2009-09-10 02:53曹春茹
社会科学论坛 2009年16期
关键词:接受变通韩愈

曹春茹

[内容摘要]朝鲜王朝中期著名汉文学家柳梦寅的散文理论深受韩愈的影响:反骈文、倡古文,赞同“文以明道”和“不平则鸣”。但他又对韩愈的理论适当变通,并结合韩愈以来的理论成果和朝鲜的时代特征,扩充了“道”的范畴和内容,辩证地看待“不平则鸣”和“诗鸣其穷”的关系,从而形成了自己新的散文理论体系。

[关键词]柳梦寅;韩愈;文以明道;不平则鸣;接受;变通。

柳梦寅(1559-1623),字应文,号於于堂,朝鲜王朝中期著名汉文学家,在文学创作和理论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传世的散文、诗歌收入《於于集》《於于野谈》。柳梦寅3l岁中文科状元,曾任艺文检阅、弘文馆修撰、汉城左尹等官职。他从小学习中国文化,还曾三次出使中国,与中国及中国文化有着不解之缘。

“朝鲜王朝古典散文作家,则兼宗唐宋,而特别推崇唐代古文,尤其是韩愈的文章”。柳梦寅就十分推崇韩愈的古文,在他颇有见地的散文理论中明显能发现韩愈的影响。柳梦寅自“幼时学韩文、《汉书》于申滢氏”(《与尹进士彬书》),认为“韩退之奋起于八代文衰之后,突变彀率”,所以“读韩文百遍”,“始也虽用韩、柳文立模范,其卒也尽读韩、柳之所学者,目不接周、汉以下书”(《报郑进士梦说书》)。柳梦寅在长期读韩文、学韩文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受到其散文创作的影响,同时又自主接受了其古文理论的精髓。他出使中国途经韩愈故里做诗云:“海山闲物谁能暴,衣钵传心我典刑。自喜酸醎流俗异,任他雷电小儿惊。”(《过昌黎县忆韩退之》)明确表示自己将不顾世俗非议,继承韩愈衣钵,在东国将古文进行到底。

柳梦寅首先接受了韩愈反对骈文、倡导古文这一观念,他说:“臣自少攻文,与时尚背驰。所读经传之外,又读世所共弃者,故其为文涩而不畅,其为诗朴而无华。至于妃青配白,尤非所长。四六诸作,多所乖刺。”(《辞艺文提学疏》)又云:“仆性嗜古文。谬意今古一体。学经则经,学传则传。圣贤非有定位,我不必让于古。每读五经四书,不读笺注,恶其文不古也。余于文章,知有古而不知有今,未尝挂眼于唐以下之文。”(《答崔评事有海书》)至于“文以明道”“不平则鸣”这些古文理论问题,柳梦寅也都吸收了韩愈的观点。但柳梦寅没有照搬韩愈的古文理论,而是结合朝鲜的时代特征,兼收韩愈以后的理论成果,对韩愈古文理论进行了适当变通,形成了自己新的散文理论体系。

韩愈古文理论的核心即“文以明道”。对此他曾多次阐述:“愈之为古文,……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哀辞后》)“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送陈秀才彤序》)同时作古文也为“扶道”“颂道”:“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上兵部李侍郎书》)“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上宰相书》)

柳梦寅也主张“文以明道”,他认为:“凡文章贵不沿袭前作,吾胸中所储,自得于道原。”(《报沧洲道士车万里云辂书》)“今之学者,喜作小诗而不事文。文者文章之首,而吾道之翼也。”“盖古圣人于山水,只取其重于道,而不尚乎景物也。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其所乐不在山水而在仁智。又曰:‘逝者如斯。又曰:‘美哉水洋洋。皆意有所寓,非直爱其物称之也。”这便形象地道出了“文”与“道”的关系,即“道”为“文”的源泉,“文”为“道”的表现形式。他还借用杜甫的诗句强化“文”中之“道”的重要性:“杜子曰: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

韩愈对“道”的内容有明确界定:“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上宰相书》)并进一步肯定“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重答张籍书》)“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原道》)由此可知,韩愈所说的“道”就是以孔孟为正统的儒家思想体系。

柳梦寅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儒学家,也和韩愈一样,首先肯定儒家之道,他说:“为文章,文章可传于后世;为学问,学问不外于身。承孔、孟嫡传,与曾、思颉颃。”(《送宣生时麟南归序》)“六籍既载其道,群儒咸述斯文。”(《寿春乡校重修上梁文》)在他看来,做文章、学习儒家的经典就是为了掌握传统儒家之道。

但相比之下,柳梦寅关于“道”的内容要比韩愈的更为丰富。

首先,柳梦寅并不像韩愈那样排斥佛老之道,而是对其兼收并蓄。他在《赠乾凤寺僧信阁序》中说:“大道也者,非心得不能语。父不能以传之子,师不能以传之弟子。三年向壁,一朝顿悟,工夫深矣。彼群弟子,俱以蒙学,无心得而欲闻大道,其攒腐之流乎?故大师只以慢言浪说戏之,如庄子道在屎尿之喻也。此所以真悟道成佛者也。儒释何尝异道?……今之学者,不求诸心上,欲求之章句之末,其去大道不已远乎?……以为学与文耶?薄有隐语而含喙不呜,苟鸣之,奚以为道?今尔虽不文,心甚开。尔之道,有禅有教。苟能禅,何用教为?尔自反己而内观,如来宝光,其在尔心上。儒与释何异焉?”柳梦寅声情并茂地借南无大师的故事向信阐述了佛、儒、老庄之道及文章之道,并把这些“道”统合起来,指出其相通之处即要深修苦练,方能悟出所求之道。

其次,柳梦寅所谓的“道”融人了朝鲜的新兴之学,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朝鲜王朝时期正是性理学、道学的极盛时期。致力于经世致用、利民厚生的实学也开始萌芽。柳梦寅除了坚守传统儒学、兼收佛老思想外,列上述具有时代特色的新学也颇有涉猎,并多次在文章中表达了对这些学问所包含的“道”的肯定:“当时闻李栗谷先生珥,文章学问,当代称程朱……欲奉而为师,嫌其高官当涂,遂不踵其门。”(《哭具二相思孟贞敬夫人挽诗序》)“又疑苏东坡与两程生一时,胡不受学于两程,闻大道之要。”(《送忠清监司郑时晦晔序》)柳梦寅曾有意学于性理学家栗谷,还极敬重中国二程,甚至为苏东坡不学二程之“大道”而遗憾,这体现了柳梦寅对性理学的钟爱。对道学,柳梦寅也赞赏有加,“先生在先朝。抗节不仕,视轩冕犹泥涂。道德之崇,足以配先圣,享释菜于文庙。岂特吾道之南行,见举东方万世道学之宗。……自今重先生道学者,荡湔斯院。”(《赠佳云庵僧正和诗序》)而在《安边三十二策》中,柳梦寅反复论证的“守国之道”、“训兵之道”,又是其实学思想的体现。由此可知,柳梦寅古文理论中“道”的范畴和内容更加广博和丰富。

韩愈和柳梦寅虽然都认为“道”为文章之源,但也都不否认散文创作与现实生活的联系。

韩愈发展了屈原“发愤以抒情”、司马迁“发愤之所为作”的理论。提出了著名的“不平则鸣”的观点,“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东野序》)意

思是当一个人受到外界刺激,心灵便处于不平静的状态,进而产生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情感郁积就会产生“鸣”的愿望,因此文学是“不平则鸣”的产物。“韩愈的‘不平和‘牢骚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愤郁,也包括欢乐在内。”但韩愈又进一步指出“愤郁”之不平比“欢乐”之不平更能产生优秀的作品,“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荆潭唱和诗序》)还以柳宗元为例证明了这一观点。这就导致了后人对其“不平”的片面接受和发挥,如欧阳修的“穷而后工”理论:“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这里的“穷”主要是指“不达”的人生状态,尤其是各种政治苦闷,即“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

在这方面。柳梦寅博采众长,接受了“发愤之所为作”——“不平则鸣”——“穷而后工”的一整套理论。他首先认同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故太史公曰:‘诗三百,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题诗经郑卫风后》)对韩愈的“不平则鸣”则是直接吸收:“余有一言,欲鸣不平,盖因子奋笔乎?”(《与榆岵寺僧灵运书》)意思是写文章的目的就是要“呜不平”。所以“其诗文几篇,大半是离骚壹郁不平之鸣。”(徐有防《於于堂柳公行状》)因为柳梦寅所处的时代政局动荡、士祸频发,许多文人都惨遭杀戮或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柳梦寅虽然正直忠诚,尽心竭力地辅佐朝鲜王朝的统治,但也屡遭诬陷或排挤。一次次磨难使其思想不断成熟,也推动了他文学理论的形成及创作的进步。所以,柳梦寅对于“不平”的性质和内容,就更趋向于痛苦、磨难、穷困这些使人“愤郁”的不平。他说:“李太白生巴蜀,钟山川之秀,又因谪游吴会楚越之郊。杜子美遭难流徙,避地于锦里,又转而游巫峡,遍苍梧、潇湘之间,此皆因播越增益其诗才也。韩退之不谪潮阳,柳子厚不迁百粤,其文章岂臻其阃奥。苏东坡窜惠州,而后文益高。”(《赠金刚山三藏庵小沙弥慈仲序》)@在这里,柳梦寅强调了贬谪、流徙这些困境所激发的“不平”的独特作用。这也是因为柳梦寅又接受了欧阳修的“穷而后工”的理论,他说:“能文章者,喜不遇,必羁旅困穷,愤恨郁结,赢病其生。”(《送平安都事尹继善序》)“诗有鬼名魔。其性喜忧悴贫窭困穷疾蜣羁旅。不乐纷华富贵、志满意得之人。”(《送洪牧李润卿啐光序》)但柳梦寅对“穷而后工”的理论又进行了辩证发挥,他说:“诗岂穷人,我故穷于诗也。”(《养真亭记》)即不仅“人穷而后诗工”,“诗工”亦使人穷,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值得注意的是。柳梦寅没有因为接受了欧阳修的理论而抛弃韩愈的“不平则鸣”,他说:“吾友成汝学,诗才之高,一世寡伦,而至今六十,未得一命之官。……其诗虽极工,而其寒淡萧索,殊非荣贵人气象。岂独诗之使其穷哉?诗亦鸣其穷也。”我们能发现柳梦寅巧妙地将“不平则鸣”“穷而后工”“诗亦穷人”和“诗鸣其穷”融会贯通起来。在更广的范围内讨论了文学创作和现实遭遇的辩证关系,所得出的结论也更有说服力。

可见,柳梦寅接受了韩愈的古文理论,又对其进行了变通,在“道”的内涵及创作与现实的辩证关系方面进行了拓展,并结合了本国的时代特征,使自己的散文创作别具风采。此外,柳梦寅对韩愈古文理论的接受还包括“气”、情感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以及继承与创新的关系等等。不过,柳梦寅对每一种理论的接受都不是生吞活剥,而是在应用中求变通,这正是其散文理论建构自主性的体现,也是朝鲜对中国文学接受与发展的一个真实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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