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和现实之间想像

2009-10-21 06:37张元珂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10期
关键词:独语言说诗性

张元珂

诗是一种将“代偿”功能发挥到极致的文本,是诗人“白日梦”日日沉潜或升华的栖息地;在这个审美王国里,诗人们默察、体认、自省、外张,时时将自己生命的颤栗和灵感的冲动,释然于自己的“审美图式”中。生活——生命——生存——存在,无论哪一个角度,都能创造出“伟大”的诗;世俗性抒情、生命里的感怀、精神性抗争、还是人本的终极性追问,都是诗人的慧心所关注的角度。麦歌,几乎对这些诗性主题都给予了深刻的关照。他也并没有高举什么时髦的理论大旗,并没有“占山为王”抛售一些所谓的“雅言”,奢华不是他的本色;他只是把握着诗歌的脉搏,“有点心得便记下,有一点感悟便记下”,“不求什么知己或知音”(《序言》),只求“能将未完的心愿圆一下”;这又何尝不是“诗写者”的大境界呢!

厚重当下感和时代性,使他的诗拥有了浓重的现实性和当下痛苦性的细腻体验;而切入的敏感,表现的真诚,体验的急切,又是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少有的存在。纪德说过,所有的民族和时代的诗人都是在自己的空间里写作。城市,作为他耳熟能详的一个“书写空间”,早已经过了他的精神性“改造”,成了主体的精神空间;“城市的景物”也成了这空间的诗性点缀。台球、电话、广告、执法者、高架桥、收废品者、街头商人、过马路的女人等等,麦歌细细打量着周遭的存在,静静感觉着城市脉搏跳动的节奏,深刻体验着城市小人物的心酸,冷冷审视着所谓的城市文明的面影,情绪是深沉的,批判是理性的,人性关怀是真诚的。他说“城市只是大地上的伤疤|美丽也常常流出脓血或溃烂”,“城市人不过是高明一点的垃圾|被三轮车一车车运进城市”,对城市的存在给予了否定性的言说;“广告我看了一半我想吐|另一半我想骂”(《广告》),“先是干了自己|后是干了朋友|用大家的钱干自己的事业”(《同事干上了保险》),这种对广告和保险的一针见血的揭批和颠覆大胆而不乏理性,直露又不事张扬;他面对“路边的乞丐”,由衷的发出了“当公众降低了注意力|该怎么办”的人道主义追问(《路边的乞丐》);他不满城市生活的节奏,感叹着“每天的恼事,我常常深陷其中|无法言说”(《牌》);城市中我的孤独寂寞,让我觉得“谁也不会去表白|甚至把美丽说成谎言”(《坐车的人》);所以,他觉得“自己是一只笼中鸟|飞翔|却没有大树栖息”(《人》——这些诗中“自我”得以突显,情感得以敞开,现实得以抚摸,“诗写者”在城市边缘处的“诗性言说”既是对自我游离状态的心灵构建和寻找,也是对物欲语境下“城市镜像”的伤感无奈、愤怒而不乏冷静的理性言说和表白。他对所谓文明“城市秩序”的冷眼体察,对“边缘处”心灵的锥心体验,对痛苦和孤寂的现在性追问,确实表征了真正“诗写者”的良心和责任;处于当下的商业语境下,出现一批这样的、带着民间烟火色的诗作确实意义深远。这些诗始终凸显了一个“大我”的存在,是诗人敏锐的心灵和矛盾现实相互对碰的结果;现实的底色,朴实的诗行建构,既是诗歌现实主义传统在当下的接续,又是诗人对新时期“城市影像”的细细描摹,读来,现实体验真挚悠远。

人类共有的亲情、爱情、乡情主题,也是这本书“诗性言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比手法的运用,彰显了诗作情感的张力和理性的力量;“言”情的公共主题,又确实是对日常弥顿状态下我们个体精神迷失的警醒;固有的经验,在这里重新染上了情感的汁液,重新经由理性力量的支配而成为了富有新体验特色的独特的“这一个”!

“用雪光作线针,用烛光作线”,“母亲做着,蜡烛亮着|一直亮到天涯”,“隔着棉被的儿子|也一夜陪你流泪”,这样的真情告白,任何所谓的技巧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读这样的诗,我们相通相连的“母爱情结”会从我们心灵深处升华出来,时时拨动我们的生命琴弦(《那个冬日,母亲为我缝着鞋垫》;母亲的三颗牙齿,父亲的破车,和他沉默的眼神,这些过往的细节和记忆,也成为 “诗写者”麦歌精神性牵挂,“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谁一生能在这个问题上得以完全释然!欲说还休,说不明,道不白,却又恰恰构成了对当下我们日益世俗化的心灵空间的修补和完善,这也许就是我们读这些诗的最大价值和感受吧。

诗人笔下的土地是故乡的缩影,是对“乡村历史”的当下体察和反思。“土地”类意象既是诗人美好理想和幸福体验的“言说”对象,是“纯净的蓝天”和“弥漫着芬芳的山野”的梦境的呼唤,也是诗人借以切入古老“乡村秩序”并进行批判的突破口。感性和理性,幸福和愤怒,自由和束缚,冷色和暖色,美与丑,新与旧,重新交织在诗人心灵深处。父亲形象,几乎被诗人从不同角度写进了诗歌文本中,成了该书第一章的核心性“母体”。与第一章略显阴沉、冷郁色调不同,麦歌从故乡的路上,草垛里,篱笆院子中,葵色的日头下,找到了他自己的温暖的记忆(当然这“温暖”也不免有“疲惫”“忧伤”的面影)。但是,他厌倦了“操纵与被操纵”的城市规则,这样的感验也同时感染了他面对乡村时的情绪,他觉得“在杨树行搭起的乡村的路上|灵魂踏着自行车异常的沉重”,深切感觉到了乡村中“愚昧和野蛮在荒野中奔跑”(《在回乡的路上》),因而这样的飘摆的心情又时常折磨着他,于是在双重的否定中,他找不到灵魂的真正归宿——他仍在痛苦中孤独寻前行和寻找。

“诗永远是一个磁力场,各条磁线从那里出发,诗之所以是有生命的,因为它的各条力线不断的在与其它的

力起作用,并同时放出能量。”(郑敏:《诗人与矛盾》)读第七章的“爱情诗”,仿佛就是一条条“磁力线”和一波波放出的“能量”在交织、穿梭、呼应、冲击,不似前几章的直白和单线,思维突然地变得复杂起来,情感渐趋线团化了,重视了内心的开掘,内涵更加含蓄蕴藉,我们感到的是诗人强烈的生命热度和深厚的沉潜的情感色彩,我们得不到确定的意向。《迟开的迎春花》中因为“春天来得太早”,于是倾翻了“李白的酒杯”,让“如今的诗人开始变得不知所云”,可见早春(是早来的爱情吗?)力量之大,然而,“很多花挤破了春的门坎”,“一半醒着,一半醉着”的诗人们似乎什么也没得到,那么“迟开的迎春花”(是晚来的爱情吗?)是否也是一个绽放自己、展示自我的好的机缘吗?一切似乎是确定的,但又是模糊的;《九月,那朵月季花》中的月季花“迷惑,你的肉体和精神”,“润着我的眸子”,但我没法去采摘(“我独等落红如泥|然后掩埋”),这里是否传达出了一种对美好情感的追慕然而又无奈、绝望的心灵言说情绪呢?这样真挚而细腻的体验,也许会让世俗中人们真真体验到什么才是爱情的真谛了吧;《透过云层的白月亮》交织着三条“磁力线”:月光下的影像的与神秘力量的“暗暗相访”;“我”举起酒杯与古人(以李白和苏轼为代表)的相饮相诉;我与乡村的“同体体验”。三条“磁力线”各自射向无限,阐释也具有了多样性的内涵和可能,“坟墓”、“酒”、“月亮”“太阳”、“麦香”,这么多意象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神秘力量、古人情怀、爱情体验、理想追求、哲理追问,这些诗性主题都沉潜在文本中,成为一道独异的“风景”。此为,像《那个穿着火红衣裙的精灵》、《当爱已成为往事》、《诗人的剑峰》等也都是“有意味的形式”,诗走向深邃和多义,意境全面打开着,感性的花絮纷纷扰扰,在“诗性时空”里飘摆出神秘的诗型,等待着诗人和接受者去欣赏和解读。

诗人何其芳曾说:“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卫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麦歌也是个这样的“独语者”,或是温柔,或是愤怒,或是狂乱,或是沉潜,或是含蓄,不一而足,异彩纷呈。是过去和距离催发了他的诗性,是思想和语言延展了他的自语,他用心灵的独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个丰满的文本,让我们感受到了那赤裸裸的人生和本质。

《独白和自语》处处充满了他的“白日梦”似的的“疯话”,“寒光照着尸骨”(《沙尘》),“萨特从烟斗里冒出|不是轻烟散尽|而是存在合理”(《看待工作》),“跃在草之上|痛彻的呼喊”(《夏天》),“孩童是老人退去的钟|老人是孩童斑驳的陈迹”(《我是诗人》),“所有沙漠都是无法生命的足迹|而黄昏寂寞时也会聚出一片彩霞”(《盘点》)——像这样的慧心独语,如天女散花,点缀在这部书的角角落落,俯拾皆是,只是陌生的意境和体验,有时似乎阻隔了接受者的靠近,这种完全陌生化的处置一方面是诗人与自己灵魂的性灵对话,因而不需要也不愿第三者的参与;另一方面,这也未尝不是个体自我存在与整个文化语境发生“精神性危机”的反映——现实中的许多不和谐造成了心灵的许多不和谐,“不和谐”的结果最终也使诗人退守到了自己心灵深处,进行着诗性的孤寂经营。

但他也会很清晰的和我们说着他自己的体验,他言说自己的无根的痛苦,“如果没有风|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风中独行》);他倔强的坚守着自己的信仰,“以最后土地的一个守夜人|抓紧生命的灯”(《诗人的剑锋》);他要真诚的活出我的色彩,“自己的浪漫生活无人留恋|他人的平凡日子我不想挂念”(《我喜欢流浪的生活》);他言说着自我信念的执着,“像随风飘落的沙土|迷失了方向|却依然向着北极出发”(《春雪》);他也重申自己存在的状态,“在孤独的角落里”,成为“不孤独的灵魂”(《一个人写诗》);他也时刻不忘充实自己的生命涵养,“成熟在慢慢的怀想中|丰满自己”(《滑过秋天的白鸟》)——这样的时隐时现地表征“自我价值存在”的言说是诗人试图理清情感线索的反映,然而千般情感,万般头绪,感受乱如麻,又岂是一己的努力所能够了得?

《时间像风磨一样桎梏》一章更是向着这种“独语”式的“现在性体验”长趋开进,一扇扇心灵的大门打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打开,语言的存在直指“诗写者”的灵魂,游离、模糊、陌生,主题的“复调”效应和多层次推进,使得文本的神秘色彩和隐喻意义大大增强,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离、感性和理性的交织、具象和抽象的纠缠、潜在诗写者和显在主体的对话和驳诘,在这一章的许多诗篇中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语境与语义的近乎完全陌生化的处理,语言的能指和所指近乎无限的对应,一方面阻隔了一部分接受者的介入,另一方面却也给阐释者带来无穷的乐趣。《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就是这方面的代表。这首诗共有四个组成部分:《草原》、《山的诱惑》、《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幸福》,从多维度展开了潜意识中的不可捉摸性灵碎片的诗性拼接,散乱、破碎、混沌,线团化、复合化、矛盾化,诗性完全沉潜在诗体内部,附着在一系列语言符码背后,进行着灵魂与灵魂的对话。黑暗、恐惧、爱情、光明、终极追问,纠结一起,说不清,道不明,一切都是“接近一个生命又关闭一扇门”。我绝望的前行,但是“我来来往往中烧干了骨头和血肉”,对“幸福”的寻找的代价竟是如此之大。我倔强的前行着,我和影子相互驳诘着,虽然“黑暗一手拍打着我”,但是“我也一手拍打着火焰”;爱情背对着我,拷问着我的灵魂,“我”走出了阴森冷郁的精神深渊,我发出了灵魂的“力之光”,终于“夜色受不住火的灼热退到黑暗的深渊里”,这也未尝不是我的精神的胜利。其他,像《镜子》、《墙》、《照片》、《大厦》等,都是这方面“独语”或“梦语”的典范,沉于幻想,迷于追问,但一切又复归凌乱和模糊,精神的模糊,言说的艰涩,无限可能性的呈现可见一斑。

艾青曾说:“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诗的元素。”麦歌在他的语言里找到了抚摸自己心灵的冲动,揣摩到了语言的气息、脉搏和脾性;用情处真挚到底,达理处言到极致,他在语言世界里建立起了一座座“诗歌的神庙”,需要虔诚的读者一步步挨近,容不得半点虚假。

首先,眼花缭乱的“意象世界”是我们进入这座“神庙”的第一道门槛。意象是承载诗人心灵碎片的最小的单位,相对于第五、六、七章的绝大部分诗来说更是如此。冷色调的如坟墓、影子、白鸟、游蛇、尸骨、磷火、血痕、黑夜、黑暗的深渊等,自然是“诗写者”心灵阴面的“独语”的传达;暖色调的,如春天、春雪、迎春花、麦香、满月、红衣群等自然是其心灵阳面的“独语”,这样透过这些窗口,我们就可以窥见“诗写者”心灵的“情感图式”:温柔或狂暴、沉静或愤怒、幸福或痛苦、悲凉或恐惧、执着或消极。诗中的“自我”已不是传统的主客柔和的圆满,不是浪漫的扩张和知识者的感伤自恋,而是现在的困惑、分裂、破碎,是排除中和与平衡的处于矛盾张力中的自我,是在意象演绎的诗意的空间里展现自我,在意境的时空里叩问一切存在的“独语”,而历时与共时精神空间的纠缠又是许多诗作的突出特色。

其次,他的诗不仅把思想和感情寄托在活泼的想象和新颖的意象中,力求感性与智性的融和,而且还注意运用象征和想象让幻想和现实相互渗透,通过烘托、对比来取得总的效果,从而增强了诗篇的厚度、韧性和弹性。后四章表显得尤为突出,单线条情感推进、平面化抒情早已不存在了,时空转换和诗性节奏加快,旨归愈发含蓄直达内核,主题意向更加深邃悠远。像《苏林的约会》、《烈焰的序曲》、《时间像风一样桎梏》已不能在寻常经验里找到诗性的可能,我们的接受视野已不能和“诗写者”实现有效地对接,这也着实是诗人“精神不和谐”的映照。

再次,麦歌在诗体的建设上也做出了可贵的探讨。既有新颖单纯、明白晓畅和朴实洗练的口语美(如《报告文学的前世今生》),也追求结构上的气魄和书写力度,以及在宏大的文化背景下向深邃的内心世界推进开掘的气势(比如《一个人和他的影子》);而且,诗形不拘形式,可长可短,绵密的句型和跳跃的结构,各需所用,尤其重视了单句内部音组、节奏、语感的尝试和试验,极大的增强了精神内涵的伸缩张力(如《一个人和他的影子》、《那个穿着火红衣裙的精灵》),这确实是对诗歌传统的有效继承(比如“九月诗派”)。

麦歌的诗专注于一己心灵的诗性心灵自语,好多诗篇还缺乏应有的洗练性;专注于形而上的构建的诗作(主要指这本书的后四章),也稍稍忽视了直觉审美的传达,这样有些诗显的诗意匮乏;专注于心灵与心灵的对话而疏远了与读者的距离,完全陌生化所带来的必定是“诗写者”和读者的相互抛弃,那样也未尝不是“诗写者”精神资源的搁浅和浪费;思想碎片的过于散乱的呈现在诗中,但也往往造成了诗歌整体和谐美感的丧失,须知,形式美本身就是诗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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