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弩气节,与诗长存

2009-10-22 09:12
同舟共进 2009年7期
关键词:聂绀弩冯雪峰气节

寓 真

拙著《聂绀弩刑事档案》发表时,删去了几个章节,此文即在所删部分中。不知是否与没有全书发表有一点关系,所谓“告密”问题成为读者关注的焦点,这的确有违笔者写作初衷。这一篇文字,说的是聂绀弩先生做人的气节,先生最让笔者敬仰之处正是一种气节,不知能否引起读者的共鸣——

聂绀弩在八十四高龄时,掷下了手中的诗笔,与世诀别,迄今二十几年过去了,纪念他的文章仍不绝于媒体。他的一生中除了挨整、流放、蹲监狱 ,并没有做过什么足以引起轰动的大事业,不曾有过显赫的地位,不曾获过大奖的桂冠。纪念文章谈得最多的,无非是他的诗。而10卷本的《聂绀弩全集》,其实只有一卷是诗,而且他的600多首诗中以七言律诗居多,并没有《蜀道难》、《长恨歌》、“三吏”、“三别”那样的长篇巨制。那么,人们不禁要问:聂绀弩魅力何在?

聂绀弩的旧体诗固然别开生面,自成风格,但在我反复的阅读中,深刻感动我心灵的并不在诗的艺术技巧方面。我从他的诗中读出了他的人格,他的气节。苏东坡《留侯论》曰:“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文天祥《正气歌》云:“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正是一种“特立而独行”的气节,使聂绀弩这个名字辉烁文坛,让人追怀,让人敬慕。

【以苏武牧羊的典故抒郁苦、寓气节】

在聂绀弩诗集中有一首《瘦石画苏武牧羊图》,一直被认为是为尹瘦石的画作所题的诗,实际是有诗无画,聂绀弩想象而成诗,所谓画者,假托而已。

从聂绀弩档案中可以找到这首诗的出处。这是一纸用毛笔写的致黄苗子的信,原稿曰:

苗兄:偶得诗一首,题曰“题黄苗子画苏武牧羊图”。兄自未画至希画之,以实吾诗;即(使)终不画,则我自为吟草,加此一题耳。诗曰:“神游独到贝加湖,酹酒追呼汉使苏。北海今宵飞雪矣,先生当日拥裘乎?一身胡汉撑奇骨,千古人羊仅此图。十九年长天下小,问谁曾写五单于!”专此呈教,顺候吟安。弟绀弩敬上。中秋前夕。

这一手稿写于1962年。与收入《散宜生诗》中的那首“瘦石画苏武牧羊图”相对照,有几处文字出入,原因是“文革”之前,聂绀弩把诗稿烧掉了。后来编辑诗集时,不少诗是依据记忆重新写出来的,所以文字出入之处往往较多。

显然,聂绀弩不是为画题诗,而是为心题诗。由此可以窥见诗人的内心世界:他心目中的那个“汉使苏”,是一个不屈不辱的气节的化身。

聂绀弩从“肃反”运动受批判,到“反右”运动被戴上帽子,始终保持着正直磊落的姿态。下放到遥远的北大荒后,他巧妙地用写旧体诗这种方式抒发胸襟。当年的北大荒“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枯苇塘。”“雪飞扬,风颠狂,无昼夜,迷八方。天地末日情何异,冰河时代味再尝,一年四季冬最长。”(聂诗《北大荒歌》)在这样一种天地情景中,联想起古代远徙贝尔加湖的苏武是很自然的。聂诗《放牛》就有“苏武牧羊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的句子,《归途》又写道:“贝加湖想邻青冢,怀古情多事又非。”

“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旌落犹未还。历经难中难,心如铁石坚……”优秀的中国知识分子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节,看得比生命更重。聂绀弩在北大荒的日日夜夜,对苏武这个古代人物涌动着深切的钦慕。于是,一幅苏武牧羊的图画就在他心中形成了,一首“题苏武牧羊图”的诗就在他的笔下出现了。

北大荒的恶劣处境,尤其是1960年的饥饿的折磨,把不少人的生命埋葬在了林海雪原中。年届花甲的聂绀弩在当年一起劳动的“右派分子”中,属于年龄最大者,而且还曾因煮饭失火被送进监牢。但他保持着自己狷介而豁达的个性,抗争艰难,傲睨世事,度过了那些苦厄的岁月。他在诗中写道:“万里投荒千顷雪,一冬在系五更风。”“几经春夏秋冬日,一笑东南西北风。”“犁锄既已交朋友,风雪何能损帽衣。”如此坚毅壮烈的情操,和苏武的气节一脉相承。

【不肯随波逐流,习书法以自遣】

在连篇累牍的回忆聂绀弩的文章中,未曾有人谈论过他的书法经历,这也算一段鲜为人知的事。

大约1964年秋季以后,大抓阶级斗争的形势咄咄逼人,聂绀弩表示不写诗了,只是专心致志地练习书法,除自书条幅悬挂,亦偶赠人。现在留存的聂的诗稿和书信,多是毛笔书写,或小楷,或行草。在档案材料中,幸而保存着聂绀弩关于书法的一些言谈片断。

时在1964年十一二月间,他有过这样一些言谈:

……现在没有人写文章了。我自己只能写些骂人的文章,解放前后我在香港写了些骂美帝骂蒋介石的文章自己觉得还行。但是老写老骂也就骂完了……现在我没有办法写文章,因为不能写人。我最近诗也不做,只好写字。

……杜甫最好的诗是安史之乱后流离失所的时候做的。没有一段失意生活,诗做不好,我自己对此有深切体会。一个诗人,一个书法家,都需要有一批朋友和周围捧他的人。写字,如果没人捧也不能成为书家。解放后的沈尹默,就是由于我在出版社的时候老请他写封面,其他人看了觉得好,也都请他写,成为风气,一时就声誉高起来。

……我总算享了五年的清福,前几年不做诗就不知怎么过日子,这几年不写字也不知怎么过日子。我并不是不想干(文学批评专业),我想批杜诗和庄子,可是有不少的事情痛苦着我,最大的痛苦是你这样批、可又会碰上任何一个混帐王八旦让你那样去批,这样你就不能做任何事情!现在我后悔,如果当年不搞这个(文学),哪怕当兵都好,简单嘛,何况当时真做了战士,现在说不定当上将军了。可是也有个好处,经历事情多了,对人生的认识深了,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安慰。

……中国文化也真怪,做诗,写字,如果你没有闲,那就搞不好;有闲,没有一批朋友也搞不好;有了朋友,没有图书字画的收藏,看得不多,也搞不好。因此,封建文化是一整套的,这个东西第一没有用,第二不可能有那种条件,于是它就没落……我相信总有一天,有一个文化上的高潮,写字、做诗好的人都能吃得开,但也许到那时我们都看不见了。

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约两三年时间中,聂绀弩对书法的兴趣异常浓厚,议论书道成了他日常言谈的主要话题。除了上面引述的几段言论,还有一些东鳞西爪的零碎材料可证,譬如:聂在给黄苗子的一首诗中写道:“老始学诗兼学字,贫如无米又无柴。”聂1965年致香港高旅的信中,亦曾两次说到:“生平所遇二难事:写字与围棋耳,奈何奈何。”

还有研习名人字帖。聂收藏有王献之《十三行》帖,后来请曹辛之为他揭裱。1964年5月写信给黄苗子说,要看何绍基的字帖,黄送到聂家中。同年聂去到西安时,再看碑林并购买了《圣教序》拓本,并因此回忆多年前与丁玲同行西安旧事,写了“今朝定买右军帖,借卜伊人归不归”一诗。

以及称赞陈铭枢隶书。一次和朋友闲谈中,聂说起陈铭枢的书法送人很多,并说“我就看见他给章士钊写过字,有很多同他一辈的人都收藏他的字,安知将来没有定论呢?”陈铭枢原为国民党爱国将领,曾任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常委,1965年5月逝世后,聂绀弩前往追悼。陈逝世前曾应允给聂写字幅,而未及实现。

以上所述,不仅显见聂绀弩一度耽情于书法,而且可以使我们感受到他深潜于灵魂的道训。聂绀弩原是以写杂文著名的,以后从事古典文学编研,积学甚厚。但他对于文坛和学界那个时期的趋炎附势极为反感,绝不随逐。对于身居高位、炙手可热的人,他从不恭维逢迎。对于那些随声是非、吠形吠声的文人作家,他一向厌恶而不屑一顾。凡不能真实表达心声、反映民意的文章,他宁可一字不写。研究古典文学本来略可超脱,然而,从批判电影《武训传》、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斗争“胡风反革命集团”到大规模的“反右”斗争,及至后来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戚本禹批判翦伯赞,最终爆发了要将“封资修”彻底扫荡的“文化大革命”,对一切正直的文化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历史的冰川期,即使在古典文学领域,也正如聂绀弩所说:“你就不能做任何事情!”自1957年运动之后,聂绀弩除了写旧体诗,别的文字一概不写。1964年后形势再度趋恶,使他感觉到诗也不能写了,于是就只写字。不能写文章,不能写诗,这是聂绀弩内心最大的痛苦。在一种特殊的政治氛围中,书法就成为他消解痛苦,表现自我,坚守道揆,保持气节的一种选择。

【交友见气节,临危坚不渝】

聂绀弩赠答、怀念朋友的作品中,以写给胡风和冯雪峰的诗为最多。当此二公危难之际,别人避之唯恐不及,聂绀弩与他们的友情却始终不渝。

聂绀弩与胡、冯的交往,要追溯到“左联”时期。“左联”解散之际,发生“两个口号”之争,由此埋下了中国现代文学界长期搏战的导火索。从打倒“胡风反革命集团”,批判“大右派”冯雪峰,到“文化大革命”揪出“四条汉子”,这种没有枪炮的战争,却也是残酷而恐怖的。聂绀弩在《风怀》诗中说:“三十年前口号提,民族革命战争旗。国防一派争曾烈,鲁迅先生病正危……”诗中所指的口号,即是与“国防文学”一派相对立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据胡风回忆,1936年鲁迅卧病之时,冯雪峰于5月8日告诉胡说,口号确定,周先生(鲁迅)同意了,让胡写文章反映出去,胡当晚翻阅手头有关材料,写了《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9日上午送给雪峰,10日上午冯交还胡,一字未改,并说周先生也看过认为可以,让胡找地方发表,胡交给聂绀弩,在《文学丛报》第三期上发表了。由此可知,这一口号从肇始就与聂绀弩有关,之后他写过《创作口号与联合问题》的文章,一直是胡风、冯雪峰的坚定支持者。

从聂绀弩与胡、冯的密切关系中,我们总是可以看到鲁迅的影子。追随鲁迅应该是他们思想感情相通的基础。胡风曾被称为“鲁迅大弟子”,在鲁迅逝世之初,他为整理出版和译介鲁迅遗著做了大量工作。冯雪峰与胡风颇有相似之处。与冯雪峰有过严重对立的周扬,经过“文革”惊悟、泯除恩仇之后,说过这样的话:“……冯雪峰同志,在我们党内他是较早地对鲁迅采取比较正确态度的一人,1928年他就写了一篇《革命与知识阶级》为鲁迅辩护,建国以后他曾经主持过《鲁迅全集》编辑出版工作,我们现在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来重新编定和注释《鲁迅全集》。他的功劳是不能忘记的。”至于聂绀弩如何追随鲁迅,有诗为证,如:“追随鲁叟已徒然,应再读书三十年。”这是聂1977年初所写诗句,其时聂已七十五高龄,还说要把鲁迅的书再读30年。鲁迅百岁诞辰时,聂写了22首诗以为纪念。例如他手捧《鲁迅全集》写道:“我手曾摊三百日,人书定寿五千年。”预言鲁迅著作将有五千年的生命,可谓是极高的赞颂了。聂在分别写给胡、冯的诗中,也每每提到鲁迅。可以说他们的友谊是同气相求,是以鲁迅思想为纽带的。

现存聂绀弩写给胡风、冯雪峰的诗,各有20多首,倾注其中的真挚感情非同一般。那些怀念和悼挽的诗,都是写在胡、冯蒙难之后。诗中一面流露出对友人的真挚的尊敬和爱戴,另一面则是表达了对政治迫害的不满和抨击。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知识界、文艺界不少人士蒙冤罹难,同时也有不少人表现失态,或是趁火打劫、挟嫌报复,或是充当“左派”、检举揭发,或是划清界线、反戈一击,或是唯唯诺诺、见风使舵,等等,甚至越是平时要好的朋友越是一反常态,反目成敌。聂绀弩与那些人不同,他在政治风云中显示了光明堂正。越是受到打击迫害的同人朋友,越是受到他的尊敬,越是要为蒙难者鸣不平。从聂对胡、冯的友谊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心如铁石、气若风云”的正气。如聂诗《雪峰六十》:“天下寓言能几手,酒边危语亦孤忠。鬓临秋水千波雪,诗掷空山万谷空。”这是对冯雪峰的著作和忠贞胸襟的赞赏,也凝结了聂绀弩对友人的挚爱。《赠雪峰》:“娟娟月影来相照,恰恰君颜别又逢。万里关山诗思塞,十年风雨故人同。”写出了他们历经劫难后重逢的心情,“我诗堆土如丘厚,君意掘泉比井深。”“桃花红矣同春色,空谷跫然互足音。”表达了他们志同道合,诗赋吟唱,甘愿终生为友的深情厚意。

聂绀弩留有不少写给友人的诗,对不同的友人,笔下的感情深度也有所区别,不妨作个比较。聂与夏衍的交往很早,抗战时期同在桂林共事,聂说过夏公对他“可说是很好的”。聂戴着“右派”帽子到北大荒劳动,是得力于夏衍的帮助才较早地回到北京。在聂的遗诗中,有两首是写给夏衍的:《某事既竟投夏公》写于回京、摘帽之后,但诗中并没有对夏公感激的表达,而只是吐诉自己心中的不满;另一首《谢夏公惠红专牌烟》也只是就事说事,末句“梦烟都是美人思”算是对夏公的一句谀美。而聂与胡风的关系就私交而言,未必能超过与夏衍的关系,聂无事有求于胡,胡也没有帮助过聂。聂在致舒芜的信中说过:“我很不喜胡风。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以为万物皆备于我,以气势凌人,以为青年某某等是门徒,是口袋中物,薄某些工作而不为,时穷势蹙……他的全部思想除了精神奴役一点以外,无甚可取。”聂既然如此不喜欢胡风,为何又为他写下20多首诗,且写得那样情深意切呢?除了前面所说的思想基础之外,显然是聂对胡风冤案始终心中不平。首倡和力主为胡风事件平反的正是聂绀弩。聂绀弩对胡风的感情,不是私情,是对一个时代中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整个群体寄予了极大的悲悯和沉痛的怀念。夏衍的身份地位则属于另一类。夏公是“文革”中才受到冲击,而且之后又恢复了在文化界的领导职务。聂绀弩在位尊者面前,别有一种桀骜之气,所以他对夏和对胡的态度是不同的。悯敬蒙难人,冷对权势者,这是他的本色。

聂诗《有赠》、《血压》、《胡风八十》,一些诗句写得哀婉沉痛,使人咏之泪下。如:“得半生还当大乐,无多幻想要全删。百年大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戚忧贫贱平常事,衰病流徒未死情。三十万言书大笑,一行一句一天刑。”“不解垂纶渭水边,头亡身在老刑天。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因向中央写“三十万言书”,酿成“反革命集团”事件,受迫害折磨达30年之久,从监狱获释回来之时,已是半死半活,身在头亡。“无端狂笑无端哭”既是写胡风本人怨悱孤愤,也流露着绀弩自己的悲慨。诗中喷射而出的正气使每个有良知的人心灵震撼。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聂绀弩其人其诗,贵在气节;因其气节,乃将长存。

(作者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原院长、《聂绀弩刑事档案》整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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