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大哥”到蓝领精英

2009-11-09 06:41徐浩程
决策 2009年10期
关键词:老大哥产业工人工人

徐浩程

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这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马可:《咱们工人有力量》,1948年

2009年4月,一位替新浪网写文章的人想弄清楚,为什么去年贾樟柯的电影《24城记》毁誉参半,而今年据此出版的图书《中国工人访谈录》却一纸风行。他采访了几位出版界业内人士,最后得出结论:《中国工人访谈录》是“由被采访的工人构筑史诗风格,鲜活的大众命运跃然纸上”。

这个结论如果用更直白的话来表述,就是它契合了某种共同的社会情绪。这种社会情绪在2006年是《八十年代访谈录》中的怅惘之情,在2008年是《七十年代》中的精英视角与历史细节,在2009年,则是《中国工人访谈录》中对工人60年命运变迁的记忆。

工人,笔画最少的一种职业名称,却是60年里命运最跌宕浮沉的一个群体。中国工人曾被抬高到一个充满荣光的高位,后又经历了一个群体的艰难转型。他们与现代化大背景下的其他群体一样,历经观念、生存和发展的淬炼与巨变,不仅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发展的历史进程,也是中国转型时期的代表符号之一。

“老大哥”

《中国工人访谈录》记录的是发生在成都的故事,但其中的人物大多来自沈阳。那个地方被称为新中国的工业长子,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就聚集大批产业工人,其中就有沈阳化工厂的老工人李守成。

60年后,84岁高龄的李守成仍清楚记得他是如何接到哥哥的信,从辽宁营口坐火车到沈阳,从农民成为一名电焊工。在信中,他哥哥说,沈阳解放了,工厂正大量招工,许多青年从四面八方涌向铁西,让搞过电焊的李守成也过来。

当时,许多和李守成一样稍懂技术的农民,简单登记后就这样涌入工厂,成为工人。藉此,一支阵容不俗的工人队伍,在建国初迅速被建立起来。与70年代后工人队伍重门深锁相比,这时工人队伍的开放性恍若隔世,倒有点类似90年代后农民工涌入工厂的情景。只不过,90年代后涌入工厂的农民得到的是一连串饱含歧视的称呼,而“李守成们”拥有的却是一个带有“鲜亮光环”的新称呼——工人老大哥。

这个称呼究竟从何时叫起,又源起何处,已经无从得知。现在,所能了解的信息是:1950年代初期,中国在许多方面都向苏联学习,称其为“苏联老大哥”,而同时,工人阶级也被称为“工人老大哥”。这则信息的暗含之意,在指明工人阶级是新中国的领导阶级之外,似乎也将这个国家经济复兴的依仗与梦想寄托于此。

这种寄托不无道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乃至此后很长一段时期内,产业工人都是中国经济复苏与建设的主力军。

多年后,新中国第一任沈阳市委书记、市长黄欧东,是这样回忆李守成第一眼看到的沈阳:一座残破、贫困、饥荒的城市。由于长年的战争,这种情况在全国并不鲜见。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工人,“李守成们”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怎样去改造这一颓废的城市”。

社会初定后,“以厂为家”的理念成为产业工人共同的认知。如今,这句话也许不那么具有感染力,但在80年代之前,中国工人的确是如此想,也是如此做的。李守成和当时绝大多数工人一样,把铺盖卷搬到厂里,吃住都在厂里,不分白天黑夜“连轴转”。那时没有报酬,更谈不上奖金,但涌现出了许多英模。这包括铁人王进喜、先进生产者赵梦桃、不断刷新生产记录的马恒星。

等到国民经济恢复后,实现工业化的历史任务又被提上日程,“一五”、“二五”、“三线建设”等次第展开。这其中产业工人继续担当着重要角色,他们将自己的青春裹在蓝色工作装里,献给了国家。

与他们的付出相对应,他们在社会地位、经济待遇上获得了更高的回报。“生产长一寸、福利长一分”是工人待遇形象的概括。1952年9月,根据中央指示,李守成所在的沈阳投资1200万元,开始工人村住宅建设。同时,一线技术工人的工资,往往比工厂领导还高。李守成回忆道,60年代,其月工资是80元出头,而他们厂长每月工资也就60元钱。

福利房、铁饭碗、铁打不变的退休金,令人羡慕的“老大哥”地位与形象在六七十年代达到了一个高峰。

“七八十年代,有谁家孩子能进工厂,对全家来说都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贾樟柯在《中国工人访谈录》中回忆道,高中时,他很多同学都退学进了工厂,“在有灯光篮球场的柴油机厂上班,是让无数同学羡慕的事”。

在书中,贾樟柯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工人这个身份背后的东西——那意味着每月稳定的工资,意味着暑期的时候会发茶叶,白糖;冬天的时候会有烤火费。也意味着家里人可以去工厂的浴室洗澡,每个月还发若干双手套和几条香皂。

这不止是物质好处,更是一个群体的内心骄傲。

“市场人”

侯丽君是贾樟柯访谈的对象之一,在她的人生中,与这种骄傲共同铭记的,还有此后的变革。

变革往往伴随着阵痛,一个社会如此,一个阶层和个体也概莫能外。

1958年,5岁的侯丽君跟随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来到成都成发集团。她前半生与这家工厂紧密交织在一起:厂幼儿园、厂子弟小学、厂子弟中学,然后进厂。这是身份的力量。

1994年,不惑之年的侯丽君被工厂“减员增效”裁减下来。2008年,侯丽君仍清楚记得被裁后,她回家哭了3天。她哭泣的是自己的际遇,也是41年的集体身份。从此,她将从单位人变成“市场人”,告别福利房、铁打不变的退休金等等。

1994年以后,侯丽君有了一个新称呼:下岗工人。这是一个在上世纪90年代初出现的新群体。最初,还不叫“下岗”,有的地方叫“停薪留职”,有的地方叫“厂内待业”,有的叫“放长假”、“两不找”,等等。1997年,在“减员增效、下岗分流、规范破产、鼓励兼并”的国企改革浪潮中,下岗工人数不断增加。仅1997年,中国累积下岗人数就激增到1152万人。

侯丽君仍记得,吃散伙饭时,有人问领导,这究竟是为什么?

“其实谁也没有错,谁也没有不认真的时候,但是活越来越少,养不活这么多人。”多年后,侯丽君终于想明白了,这是国企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阵痛,也是一大批国企浴火重生前的涅槃。

这个转轨与阵痛从1978年就开始了。鉴于国企体制与机制的种种弊端,当时中央提出扩大企业经营自主权,让国企自负盈亏、自主经营。1986年8月3日,中国第一家破产企业在沈阳出现。宣布破产的第二天,在这家名为沈阳市防爆器械厂的厂门边,挂了一对小花圈。没有挽联,没有落款,触目惊心。

国企改革向纵深推进。一场被称之为国企产权置换和职工身份置换的“双置换”改革大幕陡然拉开。仿佛一夜间,或买断工龄,或重签用工合同,有着全民所有制或集体所有制身份的职工,从“企业人”变成了“市场人”,从终身制劳动关系变成了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新型劳动关系。

为了消减改革带来的阵痛,与“双置换”配套的“三条保障线”和再就业工程迅速启动,一大批“双置换”中下岗的工人进入了“再就业中心”。

随着身份的置换,产业工人群体开始了新的变革。而这种变革则折射出社会的进步,人的进步,乃至一个阶层的进步。

无疑,“侯丽君们”在这种变革与进步中,历经了巨大的阵痛和淬变,此后,一个以蓝领精英为主的产业工

人阶层正在拔节成长。

蓝领精英

下岗工人是在2008年消失的,上海是第一座城市。

在此前一年,一个关于上海的调查数据在全国流传:据调查,只有1%的人愿意做工人。复议者、质疑者各占一半,其中,质疑者深究的问题之一是这个数据出处。

后来真有一家媒体对这个数据的“身世”进行了一番详细的调查,称这个数据是媒体引述国发中心专家林泽炎的一次会议发言;林泽炎援引的是2005年《职业》杂志文章的数据。而这篇文章的数据出自上海市质量协会用户评价中心。该记者跑到这个中心一问才知道,2005年5月,这个中心做了一次“上海市中小学生成长质量公益调查”,对上海学生家长进行调查。在回答“今后希望孩子做什么”时,仅有1.1%的家长希望孩子成为工人。

一则样本范围仅限上海的调查,在它刚出笼时,波澜不惊。数年后经媒体偶然发掘,却在几天内被放大,形成社会热点,颇具深意。如果再联系“下岗工人”的消失仅仅是在提法上用失业代替下岗,就不难理解,产业工人群体的演变已呈现出变革前的焦灼。

等到2008年,这种焦灼终于得到了政府的回应。是年3月,新华社一位记者在观察全国两会时,发现代表中一线工人所占比例比上届增加了一倍以上,很多都是产业工人中的高技能人才。就此,他以“中国再度释放出尊重产业工人的重要信号”为标题写了篇文章,引起一片热议。

在那份人大代表名单中,一线产业工人确实不少,而且很多都是第一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其中一个代表人物是一汽大众的钣金整修工人王洪军。

在侯丽君下岗的前3年,王洪军从技校毕业进入一汽大众,当上了钣金整修工人。在此后不到10年的时间,王洪军通过反复实践和摸索,自创了一套修车绝技,成长为一名蓝领精英。

2007年底,一汽大众进行工资体制改革,变按工龄发放工资为按照工种和劳动量进行工资分配。王洪军本人的月工资翻了一倍达到6000多元,1992年他刚入厂时,月薪只有230多元。2008年,王洪军不仅成为中国第一位荣膺国家科技进步奖的一线产业工人,而且吉林还推荐他担任“奥运火炬手”,表示要“用振兴民族汽车工业的双手”来传递奥运圣火。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观察下去,会发现一些更能知微见著的细节已经出现在社会各个方面:

2006年,展现各行业工人风采的中央电视台节目《状元360》成为周播栏目,并被重点扶植;2006年,中等职业学校学生寒暑假购买火车票与大学生享受同等优惠;2007年,中等职业学校学生资助政策体系确立;2009年,沈阳鼓风机集团工人杨建华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技工进入国务院特殊津贴选拔范围成为制度。

中国正在进入到一个蓝领精英的时代。不过,与90年代以前相比,产业工人重获尊重,不是由于其身份而是源于其个人的技能与价值。

工人60年流行语

“一天等于二十年”

出处:大炼钢铁时的口号。当时提出,从1958年8月到年底的4个月内,要把我国的钢铁产量翻一番。

点评:如果你知道了什么叫土法炼钢(老百姓将自己家的锅砸了,用得到的废铁去炼钢),你就知道了钢铁是这样炼不成的。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学大寨志,长大寨风,走大寨路,建大寨田”

出处:1964年以后,中国各地出现的口号。

点评:大庆精神和大寨精神,应该成为新时代的民族精神。

双向炒鱿鱼

出处: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现,本是海边人的比喻,指不仅企业可以解雇员工,员工也可以自己辞职“解雇”老板。

点评:改革开放以后,广东省外资企业、私营企业开了“双向炒鱿鱼”的先河。这种如今司空见惯的事情,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初期,却争议极大。

烂光不如卖光,卖光不如送光。国有企业就是冰棍儿,您不抢吃就化掉了

出处:形容国企改革的民谣。90年代初,山东诸城市委书记陈光一举卖掉全市272家国有(集体)企业,人称“陈卖光”。

点评:卖光送光没关系,关键是产权所有人同意了吗?

要用铁心肠、铁手腕、铁面孔彻底砸烂铁饭碗、铁交椅、铁身份

出处:90年代初的一句流行语,坊间俗称“砸三铁”。

点评:老百姓的铁饭碗,一砸就碎,而有些人的铁饭碗则越来越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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