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敏
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中国公务员制度沿革提供了不同视角,一个官方的,一个民间的。他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
1982年,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侯建良,正式进入原劳动人事部研究所工作,这一年,他37岁。距离北京千里之外的贵州仁怀农村,一个叫周山荣的男孩刚满1岁。
此后20多年,这两位看似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各自推演自己的人生轨迹。侯建良在劳动人事部门工作20余年,走上了人事部副部长岗位;而执著坚定的周山荣一直在为跳出“农门”打拼,2003年他幸运地成为贵州省第一个考上公务员的农民。
侯建良亲眼见证了中国公务员制度从酝酿、发展到立法定型的过程,他或许不知道,正是他从事、参与的工作,让一个又一个“周山荣”分享到中国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成果。
镀金岁月
孩提时代,周山荣就隐约意识到,当国家干部是无比光荣的事情。
一方面,曾经做过民办教师,但是苦于没有落实“政策”的父亲,经常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对“吃皇粮”无比羡慕。另一方面,家族里一位走出“农门”的远亲从部队退役后,安置在酒厂担任管理工作。在周山荣幼小的记忆里,这个叔叔“每次回到老家都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被人们簇拥着”。
可以说,新中国成立后的40年时间内,“国家干部”一直是老百姓羡慕的身分称呼。那段时间,凡是由国家财政支付工资,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被统称为干部。
那么,干部又从哪来?
中国人民大学孙柏瑛教授告诉《决策》,当时没有招聘的概念,叫国家“吸纳”,吸纳渠道强调人的政治身份,因此,在国家体系中,军人、工人比例较大。
即使是在工人被尊称为“老大哥”的年代,与干部仍不可同日而语,在工资类别、福利待遇、住房面积、医疗、退休待遇等方面,都有很大区别,因此,“干部指标”极为“紧俏”,“以工代干”、“转干”,也成为有一定家庭背景的青年人进入干部序列的新通道。
而工人中真正靠自身本事跻身干部序列的,是那些技术革新能手。孙柏瑛说,“新中国成立之后尊奉‘技术治国,技术人员做了一两个成功项目之后,就流动到了综合管理岗位,进入行政上升体系。”最具代表性的是武汉重型机床厂的全国劳模马学礼,这位60年代家喻户晓的“刀具大王”,最终走上第二汽车制造厂党委副书记、湖北省委常委等重要岗位。
这期间,知识分子则很难进入国家干部系列。“1977年和1978年,从中央到地方有3600多万国家干部,100个干部中只有不到5个是中专以上文凭,其他基本上只是接受过干部工农速成班、脱盲班等教育”,孙柏瑛坦言当时干部队伍的知识水平很低。
1978年,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传统的干部人事制度弊端日益凸显:“一是‘国家干部这个概念过于笼统,缺乏科学分类;二是管理权限过分集中,管人与管事相脱节;三是管理方式陈旧单一……”一份党的文件如此总结。
改革已如离弦之箭,无法回头。侯建良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不久的将来,亲身参与到一场对中国政治体制影响巨大的改革中去。
1982年政府机构改革,国家人事局与国家劳动总局、国务院科技干部局、国家机构编制委员会合并,成立了劳动人事部。就在这一年,侯建良成为新组建的劳动人事部一名研究人员。
1984年11月,中组部与原劳动人事部组织有关人员,开始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进行专题研究,北京万寿路上中组部招待所的一幢小楼名动一时,因为“干部制度改革研讨小组”就在此处集中讨论。1986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侯建良被抽调进研究小组,此时《关于干部制度改革方案的构想》正在酝酿之中。
侯建良坦言,刚开始大家的思路并不清晰,当时,国家干部队伍已达2900万,机关、企业、事业干部全在里面。这时,国有企业改革已经开始,需要落实用人自主权,干部管理不可能再跟机关一样了,必须分类管理。经过认真研究,当时就考虑将国家行政机关的人员单列出来,专门搞一套管理体系。
接下来,单列出来的国家行政机关人员如何“命名”,就让研究小组颇费心思。
改“名字”
在万寿路的那栋小楼里,侯建良和他的同事们为了给国家干部“改名字”经过了多次集中讨论,大家各持己见、观点不一。
当时,研究小组内部有4种代表性意见,有人主张叫“国家行政机关干部”,有的认为再称为干部不合适,建议叫“国家行政机关工作人员”,也有人提出了“文官”概念,侯建良则倾向于叫“公务员”。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专题组最后同意采用“公务员”的叫法。在向中央报送研讨意见时,专题小组特意附上了《关于国家公务员的称谓》的说明材料,列举了三大理由:
“公务员”一词含有国家公共事务“服务员”、“勤务员”、“社会公仆”等意思;与“文官”相比,在观念和传统上更易为社会所接受,因为在群众的意识中,“官”常常与“官僚”相联系的;与“国家干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相比,内涵清晰,便于确立。
1987年10月25日,党的十三大在北京召开,宣布在我国建立和推行公务员制度。
这一年,远在贵州的周山荣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他和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他们一直向往的国家干部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公务员。
改革开放初期,周家父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们的身上,一家人节衣缩食供养长子上了卫校,但是事与愿违,大儿子进城不久又不得已回乡务农。于是,他咬咬牙把刚刚读小学四年级的小儿子送到条件更好的邻村去上学。
这位顽固的父亲或许不知道,在重重大山之外的城市,商品经济大潮已经催生了一种叫做“体劳倒挂”的新名词。“搞导弹的不如买茶叶蛋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练摊”,军转干部“下海”创业者犹如过江之鲫。那个时候,如果军人都选择进国家机关,就不会有以后的柳传志、张瑞敏、任正非、王石等商界翘楚,因为,他们曾经都是军人。
80年代中后期,就连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也大多选择报纸、杂志等媒体,只有少数人进入机关工作。当公务员已经不算最热门、最体面的职业时,一个农村孩子心理还坚定地揣着“国家干部”梦想,时代变迁丝毫没有影响到周山荣的人生规划。
直到今天,周山荣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场景,在离中考还有38天时,他的数学老师在黑板左上角写上:38天=38年!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同学们,再努一把力,脱掉胶鞋换皮鞋吧!
“38天=38年”,一个乡村教师用传教士般的信念划出的这个“等式”,深深震撼了课堂上的少年。周山荣相信,今天的苦读一定有回报的一天。窗外,满目苍翠,初夏的山野回荡着少年心底的呐喊。
这时,远在北京的侯建良,正在参与《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的修改完善工作,他记得最后送审稿已经是22易其稿。
1993年8月14日,《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正式颁布。《条例》规定,进入机关要参加公开考试,“凡进必考”成为当时人们最关注的改革话题。
公务员热
在人事部工作18年后,2000年11月,侯建良走上副部长岗位。而远在贵州的周荣山却走到人生第一个“十字路口”。
从贵州市职工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后,周荣山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更无法实现“吃皇粮”的梦想。白天,他在贵阳市一菜市场做屠宰工,晚上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闲逛,十多岁的他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
放弃理想,还是继续追梦?
终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回家跟兄嫂谈判,以放弃继承家产为条件,为自己赢得了继续读书的机会。爱子心切的父母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变现,支持周山荣通过成人高考,自费就读贵州警官职业学院。
周山荣明白,此时大学生已经不是拿一张文凭,就能敲开国家机关大门的时候了。他的追梦之路比以前有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2000年,距离大学扩招已满4年时间,更多的大学生在这一年走向社会;同时,国企改制进入深水区,大量的工人下岗,就业形势陡然严峻。这一时期,整个国家企业人才饱和、专业人才过剩,经济社会转型令很多行业的从业者失去了职业安全感。
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下,较低的考试成本和相对公正的录用程序,让很多人将国家公务员作为职业规划的首选目标。国家人事部对89个城市的一项就业统计显示,公务员职位只为大学毕业生提供1%的就业岗位,却吸引了30%的大学生目光。
校园外,公务员考试热浪滚滚,一年甚于一年。
校园内,周山荣则为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费犯愁。学校里最便宜的1.5元一份的洋芋丝炒饭,他一吃就是几个月。到了期末,学校下通知说,如果不缴清1500元学费,就不准参加考试,生活再次将周山荣逼进了“死胡同”。
一天深夜,他写了一篇题为《除了坚强我别无选择》的文章,第二天投到了怀仁当地一家媒体。这一无心之举,却让周山荣的境况发生了逆转。一家酒业公司的董事长被他的求学经历深深打动,决定资助周山荣。
2003年上半年,周山荣顺利拿到大专文凭。但是,他的身份依然是农民。这一年的8月13日,《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已经颁布整整10年,农民什么时候也能参加公务员考试呢?
周山荣的梦想还没有泯灭。
两个人的梦
其实,就在侯建良走上人事部副部长岗位的当年,中组部和人事部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在全国各地展开立法调研。
“1993年《条例》颁布之初考虑的就是暂行三五年,等条件成熟了就正式立法。随着其他法律的不断出台,《条例》立法层次低的问题更加突出,需要及时立法跟进”,侯建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
2001年,在全国九届人大第四次会议上,193名代表联名提出加快制定公务员法的议案。这时,中组部与人事部已经成立了《公务员法》起草领导小组。组长由人事部部长担任,两名副组长分别由中组部和人事部的副部长担任,而侯建良就是副组长之一。
《公务员法》处于胎动之中,各地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探索的步伐越来越急促。
吉林、山东、江苏等省份,率先打破干部身份界限,规定符合条件的农民也可以报考公务员。2003年8月,周山荣终于盼来一个好消息,贵州也降低了公务员报考门槛。8月23日,他高高兴兴地到怀仁市劳动保障局报了名。这一天,《公务员暂行条例》10周年纪念刚刚过去10天时间。
当年,贵州全省37295人角逐2000余职位,比例17:1。周山荣所报考的职位是仁怀市二合镇党政办秘书,与他一起竞争的还有其他32个人。
一路披荆斩棘,周山荣成为贵州历史上第一个农民公务员。这年,23岁的他终于圆了一个梦:“脱下胶鞋换皮鞋”。
周山荣的梦圆了,侯建良也在圆自己的一个梦。
他一直在为《公务员法》奔波忙碌,酝酿、起草、修改、讨论、征求意见——终于,在2005年暮春一个午后,侯建良“迎来了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
4月27日下午3点,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五次会议闭幕会上,侯建良戴着列席证进入会堂静静等待。3点10分,《公务员法草案》进入表决程序,很快,结果出来了:通过!
同日,胡锦涛主席发布主席令:《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已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五次会议于2005年4月27日通过,现予公布,自2006年1月1日起施行。
今天,从国家人事部副部长岗位退休的侯建良,或许不知道贵州有这样一位农民公务员;但是周山荣应该知道,在北京有这样一位长者,他俩整整相差36岁,有着同样的属相。
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中国公务员制度沿革提供了不同视角,一个官方的,一个民间的。
他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
60年干部代际变化
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历史来看,共和国的各级领导干部大体经历了这样几代人:
一是在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干部,这些人现在都已离退休,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已经过世。
二是“文革”前参加工作的人,包括“文革”前的大学生,但这批人大多数也退休了。
三是以“77、78级”大学生为代表的一代,现在是干部队伍的中坚。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为了与现代化建设相顺应,全党推行干部队伍“四化”方针(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77、78级”的这批人在年龄、文凭方面均占优势,符合“硬指标”,其能力和阅历也足以使其担当起现代化建设的使命,因此,“77、78级”的学生刚离校不久,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上世纪80年代的大规模机构改革中进入了县(处)级领导班子。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时代为“77、78级”走上政坛的人提供了机遇。
四是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干部,这批干部现在在基层担任领导职务的较多,少数人因干部政策规定要配备45或40岁以下干部而在地厅、省部任领导职务。
五是“70后”领导干部是当代中国社会青年中的优秀群体,他们很年轻,有理想、有朝气、有活力,大多经过10多年的工作历练,多了一份沉着稳重。他们是科学发展观的贯彻者、实施者。
六是“80后”青年干部在改革开放条件下出生,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成长,在经济全球化和互联网普及的环境中接受高等教育,经过激烈的公务员考试进入中央国家机关。他们是中央国家机关干部队伍的新鲜血液,也是机关大量工作的具体承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