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眼泪在飞

2009-11-26 09:17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7期
关键词:老师

忆 秋

我真的不知道吴东这个人有没有烦恼,甚至有没有脑子。他好像是一个没有一丁点儿感觉的木头,一天到晚只知道傻笑。

以诗人自居的宋思馨曾经因吴东先生的尊容,感慨万千,作诗一首:走路摇摇像企鹅,话没出口笑咯咯。三里之外闻香气,真是个美人儿啊甜死我。

现在物质生活提高了。培育出无数个不同种类的男女胖子。但胖不是吴东最大的特点,怎么说呢,他虽然是一个男生,而且是一个高大雄伟,“圆滚滚的男生”(摘自宋思馨原话)。但总觉得他身上缺少点什么,说话细声细气,特别爱笑,而且一笑,脸上就有两个酒窝,特甜美——也特别扭。“娘娘腔。”宋思馨的话一向一针见血。对,就是娘娘腔,简直比女人还女人,真受不了他。

如果说他身上还有一点点雄性的特征,那就是他爱踢足球。我见过他踢足球,咬牙切齿,横眉冷对,赢球时意气风发,输球时垂头丧气,也许这才是吴东真正的面目吧。

吴东的脑袋是特殊物质做的,有点与众不同。他的学习成绩和帅哥狄飒斯一样不好,可人家长得好,像谢霆锋一样酷,走到哪儿,都有女生的目光蝴蝶一样萦绕在周围。人家学习差,是因为人家“忙”,人家的兴趣不在学习上。

吴东就不一样了,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玩也不会玩,学也没学到什么。一脑袋糨糊没治了。”

没人知道吴东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干什么都很认真。可干什么都干不好。

宋思馨是个诗人,诗人对生活总是有太多感慨。在我为吴东这人特老实,而不是傻,进行了一场辩论后,宋思馨眼珠转了转,忽然说:“阿桂,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她为了说服我,居然想了一个主意,来证明吴东“真是傻得可以”。我觉得这样不好,可又说不出“不好”的理由,只好悻悻地说:“平白无故,你欺负人家干什么呀?”宋思馨挤了挤眼。揶揄道:“心疼了不是?阿桂,你是不是……”我又羞又恼,大叫:“你你你个大头鬼,才不是呢。”为了表明自己的“清高”,我又指指自己的鼻子,不屑一顾地说:“那个衰人?算了吧,我看都懒得看他。”

既然我“不在乎”,计划当然照单进行。宋思馨特意穿上了她那件红花绿叶紫底的长裙,风姿绰约地来到吴东宿舍,浅浅一笑:“吴东。”吴东抬头看了看我们,脸忽然红了,手忙脚乱地将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塞到床下。他藏得再快我也看见了。那是他老人家臭烘烘的鞋子和袜子。那臭味儿,绕梁三日。也不知他一个多星期怎么熬过来的。

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吴东是本地人家。家不算太近,但也绝不太远。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大包小包扛一堆东西回去,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特孝顺,其实不是,他扛回去的都是汗渍斑斑的臭衣服,为了给妈妈提供一个锻炼身体的机会,人家真是不辞辛劳啊。

吴东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慌里慌张地说:“坐,坐。”我真不知道他慌什么,至于吗?虽然有一首歌叫《女人是老虎》,可人家宋思馨向来是笑不露齿的,并没有用狰狞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齿来吓唬他呀。男生都这样,见了漂亮女生,就心慌意乱,整个一个心脏病患者的形象。

我撇了撇嘴,心想:糟了,我忘了宋思馨在男生里有一个外号叫“风华绝代万人迷”。她一出手,这小子准上当。

果然,吴东上当了。宋思馨笑眯眯地问他:“你星期天有没有空?”他连想也不想,就小鸡啄米般点头,居然还忙里偷闲,贼兮兮地看了看我,说:“有空,有空。”

宋思馨也侧过脸望了望我,一脸得意。她又说:“那,我们去人民公园吧,我还没划过船呢。”“好,好。”大概是宋诗人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觉得不踏实,他又看了看我。我扭过脸,不理他。看什么看,当我是晴雨表呀。

宋思馨又伸出食指,摸了摸下巴,忽然改变了主意:“要不,我们去市动物园吧,听说里面新来了一只骆驼,还有头鹿。”

“好,好。”我就知道,无论宋思馨说什么,他都会说好,一点主见也没有。唉,我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步人了陷阱,像宋思馨说的,“真是傻得可以”。

这个星期天他没有回家,没有享受到家里的“幸福生活”。等我们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非洲黑人,晒得浑身流油。“烈日炎炎下,有一个奇怪的动物,一动不动地站在动物园门口,像一尊雕像,伸长了脖子。等啊等,只等得连脚下的影子都忍受不了这种虐待藏了起来,他还在等。”每当描绘起那天的情景。宋思馨就眉飞色舞地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说。

我输了,吴东真的没治了,他笨到姥姥家了,我有什么办法。这家伙事后气冲冲地来找我们,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怎么没去呀?我等了整整一天。”

“是吗?”宋思馨瞪大了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们去了,没看见你呀。”

“不可能吧。”吴东一脑袋雾水,挠挠头,“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去了动物园?”宋思馨提醒他。“当然了,你们……”“这就错了。”宋思馨很遗憾地拍拍手,无限同情地说,“我们可是说好,去人民公园的。”她转过头,问我,“阿桂,对不对?”我点点头。

“哦,原来我听错了。”吴东这个没脑筋的,居然就信了,还一脸歉疚地对我们说:“对不起,看看,是我弄错了。”

“没关系。”宋思馨很客气地回应,一副很宽容的样子。

我真是服了她,连撒谎都这么从容。

从此,吴东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吴冬瓜。冬瓜,方言里是指人脑子糊涂,不中用,比傻瓜稍微强上那么一点点。

不过,我们谁也没想到吴东这么老实这么笨的一个人,居然会打小抄。期中考试时,最严厉的杨老师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来扫去,可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打马虎眼。“你当我是隐形人啦?”他义愤填膺地拾起地上的一个纸团,目光炯炯地盯住吴东。

吴东一脸惊恐,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用蚊子一样温柔的声音分辩道:“老师,不……不是我丢的,真的……”

“你给我站起来!”作弊不说,缴枪了还要顽抗,对于这种执迷不悟的人,杨老师向来不会客气。他没收了吴东的卷子,当场宣布:“吴东这次考试为零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吴东傻了,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两句话。我相信。当时有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无辜的。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他是作弊高手,以他深藏不露的城府,他的学习成绩也不会这么惨。

放学后,狄飒斯甚至拦住几个同学,要他们一起去校长办公室,给吴东鸣冤。只可惜,那些“坏学生”倒是一拥而上,却没有老师相信。而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哪里肯做这样的傻事,避之不及,一个个支支吾吾:“我还有事。”泥鳅一样跑了。

我也想躲,但宋思馨拉住了我。我早说过,她头脑一发热,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特别是当狄飒斯用信任的目光望着她。郑重地说出:“宋班长,你可要为吴东昭雪呀,我们就拜托你了。”只这一句话,就把宋思馨说得心潮澎湃,好像自己真的可以力挽狂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似的。“走,我们一起去。我要告诉他们,这是一桩冤假错案。”她义无反顾地挥挥手。

我认为,宋思馨的激动是毫无道理的。她的确当过班长,

但因为她的不合群,早被吴萍萍那些女生弹劾掉了。这样的“历史重担”。我很怀疑她能不能担当得起。

我们谁也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男主角吴东竟然叛变了。这个叛徒,低着头,像电影里的劳改犯一样,脸上堆满了羞愧,一字一顿地忏悔:“校长,我错了,字条是我的,我鬼迷心窍。”他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楚,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如果不是有桌子挡着,狄飒斯早就一脚踹过去了;如果不是有老师在旁边看着,宋思馨恨不能吐他一脸口水。他们气坏了。他们一腔热血地和校长争论了半天,眼看要成功了,却被这一句话彻底粉碎了。“骗子,我们从今往后割袍断义!”狄飒斯当天就宣布,在他看来,吴东何止是欺骗了他,简直是污辱了他。“当着那么多人,我还口口声声为你争辩,气死人了!”

吴东的话。倒是为校长解了围。他呷了一口水,眸子里全是得意,他问宋思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宋思馨无话可说。当事人都承认了,她还能瞎起哄吗?她真没想到,这个蔫不拉叽的吴东还有这么一手。她狠狠剜了吴东一眼,拉起我的手:“阿桂,我们走。”我临走时,看了吴东一眼,我发现他脸上不止是羞愧,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以后的日子里,大家明显和吴东疏远了,特别是狄飒斯,一见他就像见了杀父仇人,左一声“胆小鬼”,右一声“懦夫”。没有了踢球的伙伴,吴东一下子显得很孤单。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足球场的旁边,眼睛里燃烧着渴望,可又不敢走上前。

男生说话办事有时候真的很决断,说好,就好得铁板一块,刀插不进;说散,就散得四分五裂,拢不到一起。这一点,和女生截然不同。我也曾和宋思馨闹过别扭,但说了一千次分手的话,结果还是藕断丝连。我想,这大概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区别吧。

吴东终于找到了一个接近狄飒斯和宋思馨的机会,因为教委号召弄什么“绿色学校”,学校马上就号召我们建设“绿色校园”。对于这个号召,我想没有人感兴趣,但吴东却很亢奋。好像找到了立功赎罪的机会,他很慷慨地对狄飒斯和宋思馨说:“你们一边儿歇着去,这两个窝子我包了。”狄飒斯和宋思馨求之不得。高兴得像拾了两个金元宝。宋思馨示意我走,倒不是我犯贱,我只是觉得这样走了,太不够意思了。但实际上,我即使在旁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看着吴东吭哧吭哧地挖坑,挖得满头大汗。

地很硬,像铁块一样,本来四个人的工作量,要让一个人来完成,难度可想而知。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偷懒,在每根树苗上都用石灰描了一条线,要求坑深必须达到这个标准。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在社会上流行的话,在校园里同样适用。有很多人投机取巧,将树根折断,浅浅地种人土中,好像连白线都埋进去了。许多年后,我回忆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痛。我觉得那不是造林。而是造孽。当年栽下的一百多棵树苗,最后只存活了八棵,其中便有吴东种下的两棵。

吴东真的很认真,尽管他很笨。至今我仍记得,那一天的天很热,太阳白晃晃的,大地干得像要冒烟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笨拙地翘着屁股,一铲一铲地铲着地上的石土。那种过程,我不想再描述,因为想想就让人冒汗。

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细心的宋思馨发现吴东总是握着拳头,似乎手里藏着什么东西。“什么呀,给我看看。”吴东不干,好像握着什么宝贝,死不松手。最后连狄飒斯也产生了兴趣,嬉笑着掰开他的手。吴东的手里有五颗葡萄一样的东西,亮晶晶地躺在那里,不过不是葡萄,而是铲子在手掌上磨出的水泡。

宋思馨是个感情派的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狄飒斯拍了拍吴东肩头,什么也没说。不过直到毕业,他都再也没骂过吴东一句“懦夫”。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讨论了很久。因为我们对过去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宋思馨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她一激动起来,就开始张牙舞爪:“我不相信他会作弊,这么老实的一个人。”狄飒斯想象力比较丰富,用阴森森的声音说:“一定是杨老师刑讯逼供。”我不这么认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刑讯逼供?杨老师敢吗?

男孩子粗心大意,宋思馨又瞧不起吴东,三个人比起来,反而是我最了解他,所以我的分析最让人信服:“吴东的胆子太小,一定是他怕事情闹大,才‘屈打成招,被迫承认的。”说到这里,我又似乎觉得这样说,吴东到底还是个懦夫,又替他辩解了几句,“话说回来,老师们个个自以为是,凡是他们认准的事,早在心里盖棺定论了,我们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反而是火上浇油。所以,吴东的认错,是对的,在他们看来至少态度端正的。事情总要有个了结。对不对?”

“对,阿桂,看不出你分析得这么透彻。”宋思馨连连点头,狄飒斯也马屁虫一样跷起大拇指:“你是这个。”

他们的热情也太过分了吧,我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果然,在享受了赞美之后,他们就给我分派任务了!“你既然这么了解他,我们一致认为:你是侦察他家庭情况最合适的人选。”

“喂,喂,你们有没有搞错,为什么要侦察人家的家庭?”我瞪大了眼睛,像看见两个怪物。我怀疑他们脑子有问题。

“为了帮助他呀。”宋思馨说,狄飒斯在旁边补充:“对症才好下药嘛。”

“那……那为什么又让我去?”

“因为你了解他呀。”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坠入了一个阴谋,为了这个阴谋,我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宝贵的星期天。

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阿桂·邦德出发了。

好在吴东的家并不是非常难找。只不过问了十个人,拐了十三道弯而已。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个城市还有这么破的房子,土墙泥坯,围墙上的草在风中摇啊摇,不知摇了多少年。看吴东胖乎乎的,我还以为他家里多么有钱,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吴东正坐在门口看书,一看见我就手足失措,一如既往地慌乱。他刚要站起来,院子里一个正在喂鸡的老奶奶就厉声说:“干什么,又想玩球?告诉你,今年期末考试你要不能挤进前十名,你就不用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这老太太也太凶了吧。一定是后妈,不,后奶奶。不过,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吴东居然叫她“妈”,他小心翼翼地说:“妈,我同学来了,你看我能不能出去一会儿。”

吴东居然有这么老的妈。“老奶奶”用浑浊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叮咛道:“快去快回,别又玩疯了。”我这才发现她并不太老,只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我可没有钱请你去茶座,只能请你在这里吹吹风。”吴东坐在高高的河堤上,两只球鞋不安分地荡来荡去。

“哎,”我瞅瞅他,好奇地问:“你妈……”

“我妈看起来很老是不是?”他一口就接了过去,“我爸妈三十多岁才生了我,本来我家并不是很穷的。”似乎是怕我不相信,他侧过脸看了看我。我忙点头。

“后来我爸爸贷款买了一辆大卡车,银行的钱还没还清就出事了,车毁人亡。那一年我七岁。”吴东的声音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妈卖了房子,刚还了债,谁知工厂合并,她因为没文化,又下了岗。一夜间,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像是某部电视剧的情节,但我知道,这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现实。记得好像有人说过:“幸福的人如此相似,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我妈一心想让我给她争口气,从小到大,她什么都不让我干,只让我看书、看书、再看书。”吴东挠了挠头,有些迷茫地说,“可我太笨了,一看到书我就犯迷糊。我是真的想学好,可我真不是读书的料,有时候我恨死了我自己,妈妈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然而我没有办法,也许真像你们所说的,我真是个‘冬瓜。”

我吓了一跳,“吴冬瓜”这个名字我们都是背着他叫的,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一时间,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有些自欺欺人地说:“你不要太自卑,其实你……不笨的,只是心理负担太重了。”

“真的?”吴东又高兴起来,我说过,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一激动,就吐露了一个秘密,“阿桂,你是班上对我最好的一个人。别人都瞧不起我,只有你平等地对待我。”

不会吧,我有那么好?我怔怔地望着他,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一回,”他举例,“宋思馨说我傻,你还和她吵过架。”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次和宋诗人的辩论,竟被他听见了,并记在心里。其实哪是什么吵架,我们的声音只不过大了一点点,在我心里依然是对他不屑,更不会为了他和什么人吵架。只是因为那一点点,一点点维护,由此而感激,并珍藏在内心深处。

“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有一点波动,有一点感动,我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那天真作弊了?”

我以为他会说“不是”,谁知吴东涨红了脸,又恢复了他的娘娘腔,忸忸怩怩地说:“是……是我为了哄我妈妈高兴,我……”

“拜托,不要这么婆婆妈妈地说话。”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用比他大十倍的声音说,“像只蚊子一样嗡嗡嗡,谁听得见?算了,不问了。”我像狄飒斯一样拍拍他的肩,说,“喏,有什么问题呢,可以问问我和宋思馨,我们是很愿意为人师表的,好威风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吝啬。”

吴东点了点头,眼圈忽然红了。“太容易感动了吧。”我说,“其实我还是喜欢看见你笑,傻傻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吴东就真的笑了,笑得很傻,“傻得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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