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翅(短篇小说)

2009-11-30 08:17陶昆仲
北京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蓝天梅花

一切因梅花翅而得,一切又因梅花翅而失,所向无敌的梅花翅却意外死亡,是阴谋致死,还是殉情而亡?

我老家村东边有一座破落的豪宅,坐北朝南,占地约有四亩,四周砖土夯砌的围墙,已经圮毁如粪土,几道豁口洞开;临街虎头下架的大门,也已朽败倾斜不堪,但仍然依稀可见斗拱密布和檐牙龙舞的威严气势,里面前堂后室厢房跨廊的三进四合院,大部倒塌,仅留几间尚可居住,院内砖瓦灰渣,一片狼藉,杂树荒草,芜秽萋萋,每当秋深夤夜,院里就传来蛐蛐儿若有若无的铃声。老人们说这是我们村陶家有名的,蟋蟀府一,直到现在还有人进去逮蛐蛐儿。

据说大伯陶秋壑和儿子丁卯,当年靠一只小小虫王,梅花翅,斗虫发了家,盖起了这座豪宅;可是风光了十余年,斗蛐蛐儿又给输掉了,真是万金之资付之一啄呀!于是大伯变卖家产还赌债,一家人流离失所,不知去向,后来几经兵燹和大地震,豪宅大部变成一片瓦砾,灾后村庄重新规划、庄基西迁“蟋蟀府”被遗弃在这里,孤零零的让人凭吊。

1978年,堂兄丁卯从香港归来,赎回了祖上的庄基地,打算拆旧盖新,建一座面粉加工厂,施工前卯哥叫上我悄悄地从原来的“养虫堂”废墟中,“按图索骥”小心翼翼地发掘出一些蛐蛐罐,斗盆和过笼。卯哥说这是父亲在遗嘱中给他留下的遗产,幸亏没有遭到损坏。出于好奇,我边擦拭,边问卯哥这些盆盆罐罐还有什么用。他神秘地笑着说,老弟呀你年逾不惑还不懂这个,这可都是古董!当前世界刮起一股收藏热,这都是宝贝呀!

他将其中几只虫罐敲了几下,声音清脆,注入清水,十分滋润,从地面上拿起来一看,竟留有水的印痕,他把罐底翻过来审视着说,嚯,这些是明代虫罐名家万礼张的制品,你看罐底都有他的落款,我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还分别镌刻着“勇战三秋”“恰情雅玩”“春游秋乐”等字样。再看罐身,包浆透亮,古意盎然,其中另有一只敞口长方形斗虫盆、四周的龙饰浮雕颇为生动。他说,这一只是家传的老盆,造型古朴,透气好,保存至今,真乃万幸。

那只浅灰色,高不过二指,长宽似闺中小扇,有盖儿和提手,两端有洞门的过笼,他说这是专门让虫王过蛉儿(配对儿)的“洞房”,常言道,虫王不配对儿,上阵没精神,

更让他惊喜的是一只宋代的宣和盆,用整块河底澄石雕成,看上去有些粗傻,然而实为传世不多的宝罐,他说这种盆滋阴生津,最适合养将帅之虫。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这些看似平凡的盆盆罐罐,竟然如此地稀奇和珍贵。

擦洗干净包装入库之后,卯哥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他万分感慨地说,这些古董,固然名贵,也很值钱,我一定把它们派上正当用场,可是你知道玩虫这种赌博害死了多少人?我父亲就是捧着这些名贵的蛐蛐罐儿去虫王决斗场,走上了不归之路的,话说至此,他禁不住哽咽唏嘘起来,也许我惊诧的眼神,引起他这个过来人的责任感和谈兴;于是他从虫罐谈到了虫王。

他说你一定看过《聊斋志异》,其中《促织》故事中的蛐蛐儿——梅花翅,真的就出生在山东的宁津,我父亲先后两次从那里淘换来了梅花翅,第一只赢了百万家产,盖了这座豪宅;第二只却输了个精光,还搭上了他的老命,先前那只梅花翅,屡战屡胜,从无败绩,威风八面的情景就不必赘述,就说说这第二只梅花翅吧,父亲带它参加国内外大赛,本来稳操胜券,却意外地遭人暗算,以致输得一塌糊涂,因而忧愤而死。

他说得如此玄乎,让我喜忧参半,盯着他频频点头,专注地倾听下去。

那年中秋,上海举行“秋乐杯”虫王大赛,我们爷儿俩带着挑选的精兵强将出征,

这天梅花翅出师首战,父亲把梅花翅出手亮相,只见它,双翅后部分开,不叠盖,翅纹对角四叉,中心收束形似梅花;腿脚洁白浑长,肉细,我突然想起蒲松龄《促织》中有关梅花翅的描写:形若土狗(蝼蛄),梅花翅,方首,长胫,让人眼前一亮,啧啧称奇;有人兴奋地朗诵《梅花翅赞》:天生骨骼似蜘蛛,背上梅花两片铺,腿足浑长明似雪,牙排墨黑玉为肤:也有的慨叹:真乃虫王也!

我说,原来梅花翅如此地漂亮,可惜我没这个眼福。

对方上场的是只紫雾红砂龟,只见那只蛐蛐儿,四方长头黑脸红钳,淡金双翅紫雾红砂,蜂腰龟背足白无瑕,气宇轩昂,龙风虎气,骁勇非凡。

赛场操虫手把两只小虫,分别簧称厘码之后,就入盆,提栅、牵草开斗了。对方一着芡草即鸣声尖急,如击金磬,怒马陷阵,满盆飞腾,似有万夫不当之势。再看咱们的梅花翅,只是前足弓后腿绷,偃旗息鼓,蓄势待发,毫无动静,只等那虫照直冲来,仅仅一碰牙,就将对方甩出盆外,像一阵风把它吹去,这叫“吹夹”!

我说,好干脆!

随后几场角斗,别的如油葫芦,棺材盖和猴头等等,这些“勾头”只配做它试口的废料罢了,只是那只寿星头还有些厉害,它头色漆黑闪亮,银白斗丝细长,乌金翅白脂肉,双眼圆滚发光,腿足苍黃,两条长须轻摇慢荡,一副颟顸骄横模样。

梅花翅弹双翅,壮声威,然后猛扑过去,搅须、碰头,突然张开钳子似的大口把对方咬住不放,不给它还嘴的机会,一直往后拖:对方疼痛难忍,挣脱逃离,这叫“留夹”。

我说,咱梅花翅还会换招数啊,真聪明!

它还碰到一只紫袍王,紫头,紫牙,紫翅、紫肉、紫尾,铁锈色项,斗线金红,浑身如披紫袍,艳若玫瑰,有人夸,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虫中紫袍,好勇斗狠,不可一世,双方一见,反复绕盆追寻一番,然后碰面斗须,互相竖翅长鸣,突地跃起扑咬,抱作一团,形成“人”字,然后摔开,进退滚打,约有七个回合。想不到梅花翅一口把对方牙齿猛力钳住,继而左右快速甩头,甩得对方牙落浆流,落荒而逃,咱们的梅花翅,傲然大声长鸣,好不得意!这种战法有个名讲,叫“荡夹”。

我不由得拍手称快,说,好个小精灵梅花翅!

这次大奖赛,梅花翅的冠军唾手而得,整个上海滩为之轰动;我父亲赢得锦旗一面,十根金条。

为了嘉奖梅花翅,父亲给它特制了一个浮雕铜鼓盆为“寓所”,放置于书案之上。喂它绿玉板栗兼鲜美蟹糜,饮以荷露盈盈青莲水,他常常眯缝着眼睛聆听梅花翅与三尾母后“嘚儿呤……嘚儿呤……”的过蛉声,会心地微笑。

休养生息十天之后,梅花翅赴泰国远征。

在这里遇到了许多怪虫,什么亮银灰、熟虾青、狗蝇黄、锅底黑,金青麻头、藤花紫、射弓红、芦花自等等,来自全球各个角落的强虫悍将多如牛毛,然而咱们的梅花翅总是以王者风范,睥睨此芸芸鼠辈,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后来遇到一梟雄,号称金光闪闪跑马黄,那家伙好不威风,金盔金甲,火项红腕,方头利牙,腿长腰粗。父亲暗暗心惊,何况该虫属中秋后生,正体魄强健,斗志旺盛;而梅花翅是早秋虫,角斗鼎盛期已过,所以为它捏着一把汗。

开栅后,跑马黄绕斗盆,先声夺人,“嘟儿——嘟儿”地叫阵,犹如铙钹铿锵震耳;梅

花翅则沉静文雅,仍是一派绅士风度。

一交口双方即难解难分,搂抱拼摔,鏖战十几个回合,梅花翅似举心无力,渐落下风;突然,对方不再正面交牙,只在梅花翅周围鸣转,伺机抢口:梅花翅佯为招架,却是以逸待劳,仍以不屑之傲气,凛然还击,在场观众无不惊心动魄,大气不敢出,空气似乎凝结,只见梅花翅斗得性起,索性将左前玉白小腿向对方一扬,引诱跑马黄伸颈开口扑来,一口叼下梅花翅的爪尖,父亲哎呀一声,出了一身虚汗;岂知正在此时,跑马黄已把自己的黄头送到梅花翅的利牙之下,只听“咯唧”一声,跑马黄的一颗头颅被扔出盆外,全场刹那之间死寂无声,紧接着爆发惊天震地的一声:“好,不愧龙鳞梅花翅,全球大虫王!”

只听一声锣响,裁判总长宣布:本场竞赛结束,中国陶秋壑先生的梅花翅取得半决赛资格,三天后于泰国王宫举行决赛,望届时斗虫双方和参与赌注的诸位先生光临,观光下注为盼。

卯哥绘声绘色地描述梅花翅机智勇敢,威风凛凛的征战经过,历历如在目前,听得我如醉如痴,意兴勃勃,急切地问,那么决赛的情况又怎么样啊?

不料卯哥神情沮丧而愤懑地说,咳,不说也罢,我一想起那场决赛,就怒火中烧,对那些暗算我们的鬼魅魍魉恨之入骨,但又无从稽查,状告无门,徒唤奈何!

原来,决赛的前两天清晨,父亲因为通宵没听见梅花翅的过蛉声,他激灵地一下子坐起来,掀开蛐蛐盆一看,里面只有梅花翅,它身怀六甲的爱妻却不见了,我们爷儿俩赶紧翻床扫地,犄角旮旯,四处寻找,哪里还有它的踪迹!它丢失得太蹊跷了,旅馆里只有几个侍者,常轮换来这房间送水或清扫,问他们是否见过一只三尾蛐蛐儿,那些泰国,人妖”只是叽里咕噜地摆手摇头,转脸就哈哈大笑。好在梅花翅依然安在,我到蟋蟀市场很快买来一只母蛐蛐放进去。但是我总是心存疑忌,劝父亲放弃这次决赛,赶紧回国,否则怕生出意外的麻烦;父亲却不甘心前功尽弃,似乎稳操胜券,万无一失。那只三尾偶然丢失,无关大局。父亲取胜心切,好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那一天,我手捧铜盆,和父亲昂然步入泰王国皇宮参加国际蟋蟀大决赛。

赛场非常阔绰豪华,设备也很超前。这时已座无虚席,有国际虫迷,观风赌棍,皇亲国戚,富豪巨贾,上千人来一睹盛况,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当看到屏幕上用泰,中,英文打出“决赛在中国陶秋壑先生的梅花翅和泰国王御弟普密蓬,艾杜德先生的蓝天紫之间展开”的字幕时,父亲和我就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对方是有权有势的帝王之家,与我等国外小民决斗,我们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唯恐招来猫腻,如果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是当时情势紧急,无暇多想,只好豁出去了。

大赛开始,经仲裁验明斗虫正身,簧称厘码、一小时过笼、消毒之后,双方放虫入斗盆。

两只斗虫皆为当世梟雄,闯过生死鏖战的虫王。在宽大的银幕上一亮相,就引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和掌声。

泰王御弟的那只蟋蟀号称蓝天紫,又叫白紫,非常神奇,白天看是青色,黄昏是黄色,阴天发白,晴天发紫,常无定色,背、肚肉色蓝如靛,《蟋蟀谱》上赞曰:非青非紫亦非黄,变幻不定随天光,背心肉色蓝如靛,此是人间促织王!咱们的梅花翅雄姿英发,百战百胜,早为人们所称道,今天二雄相遇,必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决斗,好戏就要开场,全场鸦雀无声。

双方芡草逗弄,开栅交锋了。二虫搭须照面,本应急呜壮威,奋身抢斗了,可是只见梅花翅蹒跚碎步靠近蓝天紫,而且“嘚儿呤——嘚儿呤……”发出情意缠绵的过蛉声,温柔体贴得像遇到久别重逢的爱妻,恋恋不舍地依傍过来;更为奇怪的是那只蓝天紫,只是高撑长足,耸身前倾,一副寻隙决斗的架势,但从未竖翅长鸣,人们正在惊异地摇头纳罕,只见蓝天紫奋力向梅花翅扑来;梅花翅赶紧缩头撤步,仍然“嘚儿呤……”绕到对方身后哀哀似述衷情。

父亲说,糟糕,咱们的虫失恋,神志不清,误把敌人当配偶,凶多吉少。说时迟,那时快,蓝天紫一个鹞子翻身,把梅花翅压在身下,狠狠咬住它的后颈,血浆飞溅……父亲,哎呀”一声昏厥过去。

如此情景,令观众大失所望,一片哗然,裁判宣布蓝天紫获胜!

父亲抱病回家,卖掉豪宅,东拆西借总算还清5万美金的赌债。为了谋生,一家人移居香港,变卖母亲陪嫁的细软,开办了一家面粉公司,家道才曰渐好转。但父亲总觉得梅花翅的死,与它的母蛉丢失有关,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冤枉,明知遭人暗算,然而百思不得其解,父亲郁郁寡欢,病情日渐加重。

事隔三年之后,才偶然看到一位当年亲历那场决赛的香港虫迷,在《大公报》上揭露了那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的骗局。

原来,泰方经纪人买通旅馆侍者,把梅花翅的三尾偷出,把它的肉连肚里的受精卵,做成肉糜,搅拌在蓝天紫的饮食里,再把蓝天紫翅膀上的刮片、摩擦脉和发音镜去掉,它就像一只不会叫的三尾母虫了,而且,它本来形体闪烁,迷惑了梅花翅的视听,最要命的是蓝天紫浑身和喷出的口气散放着梅花翅爱妻的特殊气味,以致梅花翅把敌人误作失而复得的美眷,这才依依不舍地和敌人情意缠绵地亲热起来,况且它作为大丈夫,决不欺妇孺,只是一味地讨好对方,最后惹来杀身之祸!

父亲得知此事之后,捶胸顿足,哀伤不已,常从梦里捧着梅花翅的尸体哭醒。由于受到太大的刺激,精神委顿,病魇缠身,后来竟一命呜呼。

总结一生斗虫的经历,他愧悔交加,他常说斗虫作为游戏尚可,切不可赌博,玩物丧志。赌徒多阴险诡诈,奸宄之徒当道,我安善良民必遭其殃。这一恶习对社会危害极大,多少玩家倾家荡产,丢了性命,但我后悔已晚。

临终之前,父亲为我写下一纸遗嘱,仲弟你是自家人,你也看看,让我们共同遵照遗嘱,互相勉励吧。于是我接过遗嘱默读起来。

其略曰:

丁卯吾儿,《诗经·唐风·蟋蟀》有言,“蟋蟀在堂,岁聿其英。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翟瞿。”常说,赌博没善人人人都高人,一心一意赢你兜里的钱。千术有千招招招是绝招,无声无息给你温柔一刀。可作你戒赌虫之座右铭。

另,新中国百废待兴,你可以办实业报效祖国,回乡赎回豪宅,吾于“养虫堂”下,埋藏虫具若干(储处如图示),皆为万金之古董,若侥幸尚存,取出作为资本,望好自为之,切切此嘱。岁在丁巳(1977年)国庆日。

我读完遗嘱,沉思良久,卯哥说,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晚了?我说正当其时。中国改革开放,正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让人民的生活从温饱转向小康,是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抉择,你回来办面粉加工厂,正好是响应祖国号召的爱国行动嘛!

卯哥说,你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让我们一块儿干吧!

作者简介:

陶昆仲,汉族,男,1940年6月出生于河北省辛集市。河北师院中文系毕业。全国重点中学——河北辛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河北作协会员、石家庄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在《美文》《民间文学》《百花园》《河北日报》《风流一代》《中国青少年文学》以及美国《美洲时报》等发表作品约300万字,曾多次获得国家级奖励。

责任编辑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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