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父亲(散文)

2009-11-30 08:17李一安
北京文学 2009年11期

李一安

父母在,不远游。这是古训。

于是,南下广东的我便在行囊中珍藏起一份牵挂,一团温馨,一丝慰藉: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在一张张薄薄的相纸上生动着、活泼着,我走到哪里,他们就伴随我到哪里。饿了,他们是粮;累了,他们是床——这就是家的感觉,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家。

常常翻看这些发黄的老照片和鲜艳出五彩缤纷的近照,亲人们熟悉的身姿就浮现在眼前,亲人们爽朗的笑语就轻漾在耳畔。我与他们常作无声的精神对话,他们则用殷殷的目光抚慰我孤寂的心灵。读照片,成了我这个游子必做的功课;读照片,也成了我不可或缺的精神享受。

读得最多的,是父亲的照片。

我最喜欢父亲年轻时的一幅留影。照片经翻拍后又再度发黄,透出浓浓的历史感。父亲挺胸昂首,英气逼人,一头黑发微微卷曲,眼光里凝聚着希望和信心。他身着一件白色运动衫,上有“湖南岳云中学”几个繁体字。那是抗日战争时期,他正就读湖南私立岳云中学高农森林科一班。他身上的运动衫,是岳云校排球队的队服。那时打的是九人排球,父亲是有名的“铁三排”,攻不破,打不烂。父亲竞走也很厉害,若干年后,人到中年的父亲在全院运动会上,扭着屁股一路领先把众多青年教师远远抛在了身后,高兴得我在地上打滚。父亲还会吹笛子,还会跳踢踏舞,还会唱歌。那时,现任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的父亲马鹤凌先生也就读岳云,与父亲同学,且同住一间宿舍,他睡上铺,父亲睡下铺。马先生喜欢跑步,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跑起步来一脸的严肃。马先生对父亲说,坚持长跑不仅能强身健体,更能磨炼人的意志。后来马英九继承了马鹤凌先生的光荣传统,跑步不辍,还创造性地利用跑步拉选票。

岳云中学是近代著名教育家何炳麟先生等人于1909年创办的,初址在长沙。抗战烽火逼近,遂迁南岳衡山,复又迁至南岳之北、衡山之后的白果桐子坳。父亲就是衡山人,家在后山的天托,距白果不远,距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的老家湘乡荷叶塘(现属双峰)也不远,都只有十几里路。大革命时期,这里农民运动风起云涌,成立了有名的岳北衣工会,打土豪,分田地,如火如荼。半个世纪后的衡阳地区文工团创作了一台歌颂岳北农工会的节目,我记得其中有这么一句歌词:“放了脚,走起路来快如予梭,哟罗哩罗哩罗哩喂;剪了发……”父亲出生在天托的李氏大家族,伯父李惠唐,也就是我的伯爷爷,是当地的首富,人称李百万。李氏家族长于理财,善于经营。我的另一位伯爷爷李述唐留学日本时加入了同盟会,后来当过北伐军总部的军需处长和岳阳厘金局局长,李氏家族因做烟花鞭炮生意而发达,在汉口江汉关、广州西堤和香港岛都开有钱庄。后来衣锦还乡,在天托建了一座占地数千平米的西洋式建筑,谓之上新屋,门前掘有水塘养鱼,四周遍植橘树、柚树和竹林,当地人称“洋房子”,是远近有名的地标性建筑。李氏家族当年没有受到岳北农工会的冲击,其时李家人还在广州等地打拼,未置多少田地。李百万李惠唐本人则在解放前夕因病谢世,也因此避过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岳云中学是一所名校,“北有南开,南有岳云”是当时流行的说法,毛泽东、蒋介石都为岳云题过词,毛泽东草书了“岳云”二字,蒋介石題的是“百年树人”,那时抗日战争处于战略相持阶段,中日两国军队在岳阳新墙河两岸对峙,国共两党利用这段时间在南岳举办了三期游击干部训练班,蒋介石、周恩来、叶剑英都来讲过课。在战时经济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湖南省政府和第九战区司令部还斥资在南岳为抗战牺牲的将士们修建了忠烈祠,让先烈们的英魂有所皈依,英灵有了栖息之地。耳濡目染这一切,父亲年轻的心沉甸甸的。国难当头,民生凋敝,日军的飞机还常来轰炸,飞机一过,便有军民伏尸街头,血溅田野。目睹这种惨状,父亲说他眼睛充血,拳头捏出了水。他在给母亲的一封信中咬破手指书写了“救国”二字,“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发誓要走科学救国之路。父亲在岳云学习刻苦,成绩优异,毕业后考上了国立师范学院博物系。

父亲大学毕业的照片与时下莘莘学子们的毕业照没有什么两样,黑色的学士袍黑色的学士帽,很庄严,很肃穆,也有几分古板,但父亲的学士帽稍斜地压在额头上,打破了这种板滞,有了几分青春的动感,此时,照片上的父亲眼神温和而睿智,眉宇间略现学者的沉思,给人一种成熟了的感觉。父亲毕业时正位1949年7月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国民党达官贵人纷纷南撤。一天,一位党国军政要人的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找父亲,他是父亲的同乡,很佩服我父亲。传令兵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说跟我走,马上就走,坐飞机去台湾……”边说边拖,并且还信誓旦旦地许诺以后推荐父亲当什么教育长。父亲虽毫无思想准备,但他那时早已隐隐感觉到一个新的中国的脚步愈来愈近,对于这一点他有些兴奋和激动,而且父亲早就决心教书育人,立志用自己所学,繁荣积贫积弱的中国。加上当时母亲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姐姐住在天托乡下,父亲归心似箭,便断然婉拒了传令兵的“邀请”。几天之后,父亲听说他的好朋友、同班同学吕仲甫去了台湾。

我的影集中,有一张父亲带领学生野外实习的照片,是父亲视为最珍贵的一张。这张由一位助教当场抓拍的照片代表着世界植物学界一个惊世骇俗的发现,这个发现也是父亲献给新中国的一份厚礼。

当年父亲没有随传令兵去台湾,毅然留在了新中国,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湖南大学生物系,成为共和国第一代大学教师。1952年院系调整时,湖大生物系并入湖南师范学院,80年代湖南师范学院改为湖南师范大学,父亲一直在这所被广东普通话说成“稀饭学院”(那时两广的学生很多)的高校服务,从助教做到教授。父亲主攻植物分类学,他常常带领学生到岳麓山、衡山和湘粤边的莽山采集标本,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踏遍青山,不辞劳苦,全身心扑在科研和教学事业上,我记得每次父亲从野外归来,母亲都要我和姐姐穿戴整齐了到门口去接,母亲总是把我们身上幼儿园发的白色围兜兜拍了又拍,抻了又抻。父亲每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都是黑不溜秋,精瘦精瘦,眼窝深陷,一口笑起来白得刺眼的牙齿令我终生难忘。一次野外采集时,奇迹出现了,半个多世纪后网上是这样描述的:“1954年,从南岳爆出一条轰动世界植物学界的新闻:湖南师范大学教授李丙贵带领学生在南岳衡山广济寺海拔750米左右的山谷东南坡发现5棵绒毛皂荚,学名为GledissiaVestfta Chu at How.ex B.li,属豆目豆科云实亚科皂荚属,据《中国珍稀濒危植物》记载,这是世界上唯一仅存的绒毛皂英,从发现之日起至今半个多世纪,全世界植物学家均未再发现此树种,从数量上讲比有‘植物界熊猫之称的银杉还濒危和珍贵,是南岳古树名木中的‘活文物……”绒毛皂荚,全世界唯一的“公主”。照片上的父亲正专注地用放大镜观察它的萼片和花辦外密密的金黄色

绒毛。学生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凝望着他,父亲背上像战士背钢盔一样背着一顶圆圆的草帽,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如一粒粒晶莹的珍珠……

沐浴着新中国的阳光,在相对平静的高等院校的小环境中,父亲如鱼得水,兢兢业业地从事着科研和教学工作。以后,父亲一如既往地执着求索,又陆续发现了,湖南山茶属三个新种,为共和国植物分类学增添了新的一页,受到中科院华南植物研究所陈焕镛、侯宽昭二教授和申山大学张宏迭教授、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胡先辅教授的高度评价,上世纪60年代初,我们家住在岳麓山下的集贤村,离“惟楚有才,于斯为直“的岳麓书倪和父亲工作的生物楼很近,可称一箭之遥。父亲那时几乎没有下班的概念,晚饭熟了,菜已上桌,外婆便打发我到生物楼去喊。父亲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在楼下扯起喉咙用稚嫩的童声丈喊一声:“爸爸,吃饭了!”父亲才夹着讲义什么的匆匆下楼,有时要连唤两三声才听到父亲如梦初醒般的一声“好”。父亲回家的脚步飞快,我则像一匹欢腾的小马驹跟在父亲的后面或左右,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

关于父亲“文革”中的照片,我一直没找到,这是一段空白。不过我的想象却像照片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1966年夏秋之际,我到北京串联,满眼是揪斗、抄家的场景,满耳是打倒、批臭的呼声。从北京回到长沙那天,我走在深夜的五一路上,突然心里有了不祥之感,父亲是否挨斗,家里怎么样了?果然,打开家门,满屋凌乱,一地狼藉,我立刻想象到父亲受冲击的画面: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反剪着父亲的双手,父亲胸前挂着一块白色的纸牌,上书黑字“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李丙贵”。墨迹淋漓,父亲的名字被有意歪斜着,上面用红墨水狠狠地打了一把大叉!后来母亲告诉我真是这样的,不过只批斗了两次就被归侨学生蔡明理成立的战斗队保护起来了。蔡明理放出话来:“以后谁要批斗李丙贵,首先要经过我同意!”免去了批斗,就是劳动。这时期,父亲冒着风险帮找上门来的学生补习拉丁文(植物分类学的基本功),“开小灶”,母亲形容那时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样。这些学生中就有蔡明理。蔡老师毕业后分配到珠海南屏中学任教,曾经当过两届市政协委员。

父亲堂而皇之地重登讲坛,是1974年小平同志复出后,给招收的工农兵学员上课。父亲再度焕发青春,重靳活跃在科研和教学一线,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那期间父亲有一张照片使我感慨不已。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与当年去了台湾的同班同学吕仲甫的合影。吕先生抵台后不几年,旋去美国留洋,学成归来后,往返于台港之间,从事学术活动,事业有成,意气风发。改革开放的春风温暖着游于的心、吕先生决计回乡省亲。当年吕先生去台时,其兄在国民政府里做官,他反复叮嘱吕先生一定去乡下把自己一双儿女带出来,一起赴台。吕先生当时自顾不暇,一咬牙也就弃之不管,此次回乡,见到人已中年的两个晚辈还在土里刨食,莲头垢面,身有异味,吕先生愧疚之余大为不满,和父亲交谈时对大陆的生活现状颇有微辞,言语间也对父亲的生活表示不屑。那时内地的物资并不丰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但父亲为了彰显改革的大好形势,也为了给自己争回点面子,他和母帝商议后,决心打肿脸充胖子,托人走关系买来了茅台酒、白兰地、咖啡和海参等紧俏物资,在有关方面宴请吕先生之后,全力打追出丰蛊的饭食,狠狠地招待了吕先生两次。饭后吕先生啜着咖啡满意地说,你们的生活质量还是有保障的。这种“卖了白面买蒸笼——不蒸馍馍蒸(争)口汽(气)”的做法,使我家当月经济亏空了一大截,但父亲笑着说,值。两位老同学分别时合影留念,照片上的父亲开始发福,已显老态,时位初秋,父亲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仿佛告诉人们时已深秋了,和父亲相反,吕先生精壮、挺括,着一件浅蓝色棉质长袖衬衫,衬衫扎进西裤中,显得精明、干练,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至少比父亲年轻十岁。我问父亲,当年没去台湾,你不后悔吗?父亲点着我的鼻子说,当年我要是去了台湾,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叉说,他在台湾、香港是为中国做事,我在这里也是为中国做事,都能为中华民族做点事,就好。

是的,父亲就是一个做事的人。父亲和同事们一起,穷尽几十年功夫,从无到有,建立了一个完备的标本室,那四万余件标本都是他们一枝一叶亲手采来,然后压干,编号,分类,写说明。当时代走进科学的春天,父亲踏着共和国前进的步伐,更忙了。他接二连三地发表论文,担任了“中国珍稀濒危植物红皮书”编委,又连任三届湖南省植物学会理事长,还兼任中国农工民主党湖南师大的主委。父亲带的研究生几乎全部晋升为教授,有的还成长为高等院校的校长,还有的远涉重洋,成为美国生物工程方面的首席科学家。父亲步入耄耋之年后,仍退而不休,担纲《湖南植物志》的主编,该书被列入《“十一五”期间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由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这部皇皇七卷本的巨著耗尽了父亲的心血。去年冰雪灾害期间,家中停电,父亲率全家自费住进酒店,坚持撰稿、审稿;五一长假时,父亲一头扎进书房埋头工作,足不出户。5月14日,书稿编好,15日父亲即病发住院——癌症晚期。8月18日,为纪念父亲母亲的钻石婚和我家第四代小雨霏的周岁生日,我们把父亲从医院里接出来,在酒店举行了一个庆典并照了一张全家福。这是父亲最后的留影,照片上的父亲已然形销骨立,稀疏的白发像倒伏的旗帜,但父亲的双眼仍迸射出与生命抗争的光芒……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八十八个春秋,我把这份最后的纪念放大,摆在我的案头,父亲活在照片上,父亲更活在儿子的心里……

父亲伴随着共和国的足迹一路走来,他实践了自己年轻时立下的科学报国的誓言。著名诗论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李元洛先生赠联曰:“杏坛师表一生广植良材灼灼春华劲竹长松满天下;学府典型千古永垂德范莹莹美玉宏文高论耀人间。”

父亲临终时,我们全家都守候在他身旁,父亲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断断续续留下铿锵遗言,也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头一偏,撒手人寰,父亲安详地仰卧着,嘴里涌出几口紫色的积血,平静地驾鹤西去。

那一刻是2008年10月1日下午5时15分。

正是国庆日。

责任编辑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