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忆起的非常之死

2009-11-30 08:17毛志成
北京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战马

毛志成

人的非常之死,除了突发性的天灾人祸之外,还有多种貌似莫测其实未必莫测的死。由于当年我曾有许多感到莫测的事,便反复去想,到了年老之后这样的事常常返回到我的梦申来。依序记下几则:

上世纪50年代末,即“大跃进”年代,为了使农村妇女彻底实现翻身解放,摆脱“围着锅台转”的命运。妇女们便从自家的灶头纷纷走向“农业合作化”的田头。她们当然很快乐,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偏偏有个既好看又腼腆的年轻媳妇,连走出家门、来到田间都是不情愿的,见了人就害羞,干活时也尽力躲到远处。一群很“解放”的妇女使开了一场玩笑,把那个躲到远处干活的害羞小媳妇扯了过来。为了让她和大家一样开心,使哄笑着把她摁倒在地,用力地“胳肢”她(即用力挠其痒处)。这小媳妇被通身抓挠,痒而必笑。但因为被挠得太突然,痒得过甚,笑得太猛、太久,喘不过气,死了。

这样的死法叫什么?至少和“含笑而亡”不是一回事。

也是上述那个年代的事。

一个油漆厂到了下班时间,工人们在一个小小车间的小小淋浴室洗澡。洗过澡之后,大多数工人都穿上衣服离去,只有一个男青工裸着身体坐在小凳子上吸烟,他忽略了这个小小浴室是分男女定时开放的。正在他裸身坐在小凳上吸烟时,七八个已婚的中年女清洁工突然闯入,见男青工如此模样,那群中年女清洁工便不禁笑骂,说出的话也不乏荤言秽语。小男工是个正派人、老实人,就双手捂着阴部求饶,大婶大婶地叫,要求她们快些回避。这伙中年女人仗着自己已婚、年长,就格外产生了逗一逗男性小青工的兴趣。小青工先是想躲回小小的浴室,却被中年女人回手堵上了门,继续搔动他。他生气,就说了骂人的话。一个中年女工借口“我让你骂!看我怎么收拾你!”便抓起了身边的油漆喷枪,将那个小青工喷洒了满身的油漆,从头到脚。她们然后笑嘻嘻地跑了,到别的车间的浴室洗澡换衣去了。这几个女清洁工只是清洁工,不懂油漆性能,尤其不懂人身上的油漆是用水洗不掉的,时间久了还会造成通身的汗毛孔堵塞,使人窒息。

时值我是青年学生,正在该工厂勤工俭学,我和其他在场者见的是一个“油漆人”的尸体。

这样的死,我倒能选用一个名目:愚昧致死。

“文革”时的死人之事太多太多了,后来我也曾为此写过太多太多的文学作品或纪实文章,这些话题已经老了,不想再提。但有一件事很有“个性”,也很特别,实在不忍使其落选。这事想起来,我也愧悔终生。

“文革”前我是中学教师,“文革”开始后成了天天挨斗、挨打的“反革命”。“造反派”们之间又搞起了“派性武斗”,彼此除了使用棍棒刀枪之外,还从部队里抢了枪弹,伤员、死尸也就多了起来。

我这个“反革命”也有了“立功赎罪:的机会:背送伤员、死尸去医院,路程也有一二公里。

我背送的那个重伤员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青年,高中生。一颗飞弹打中了她的要害部,流血很多,近于昏迷。有关人员把她弄到我的脊背上,并将她的双臂垂放在我的脖子上。我背送她时两手要想用力,只能反手托她的屁股(学名“臀部”)。我太累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手往上颠。在一段路上,她被颠醒了,发现我的手接触了她的屁股,又早就知道我是“反革命”,便一边用力挣脱一边高喊:“反革命!流氓!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流氓!”我的手臂也酸痛得很,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她也就从我背上滾落在地。路上虽有人,但没人帮忙。我只好奔跑到医院去报告此事,医生也不搭理。

后来,她真的“为革命”而死了。

顺便说,我去往医院,也有一大半因素是出于勉强,带有搪塞或“例行公事”意味。为此,我后来颇有愧意。

即使是“文革”那样的年代,有人的死也有另一种特殊的品位。

此人当年是我上大专时认识的,他是名牌大学天文系的高才生。而我,无非是最低档的一所大专的中文系学生。那时与他结友,完全是偶然的。第一次认识他,是在田野式的、没有围墙、不收门票的陶然亭公园,地点是园中的一个茶馆,时间是星期天。花一角五分钱要了一壶茶,可以坐上半天、一天,为的是借此读书。时值他与我坐在一起,他先读的是《天体学》,后来读的是《物种起源》,而我读的却是各类小说。躲到这样的茶馆里读书,还有另一个原因:躲避正在热闹起来的“反右”运动。

我除了喜欢文学之外,还有与人纵谈和卖弄“非凡见识”的轻佻毛病。而他,则静如处女。除了读书之外,即使我努力与他交谈,他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微笑,很少说话。他第一次开口,也是我逼出的。时值我正在读一本出版不久但却走红的小说,便问他对此书的看法。他笑着对我说:“你最好学会安静,世界最需要的也是安静,连地球、宇宙都需要安静。只因为打乱了安静,人类失去的东西不只这样多,而且越来越多。”

我反驳说:“如果世界上只有静而没有动,世界、社会、人生岂不成了死的?”

他摇着头,微笑(包括淡淡地哂笑)着说:“你要懂得:美好的死也是人的最佳归宿,关键是如何使死成为一种美。”

我本人太俗,故而也只能认为他在搞“伪深刻”“伪高明”。

无论如何,后来我和他渐渐熟识了,久而久之也有了一点友谊。暗里,我还是佩服他,因为在当年那样的社会上,如此安静的人太少了。

由于卒业后各自分配到不同的单位,加上社会多“动”,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文革”时,我虽然频频被斗、被打但没有死,而他,安静得近于被很多人忘记,却投湖自溺了。今天,我虽然越来越懂得安静的宝贵,但至今也仍是静不下来。

那是改革开放刚刚发韧,但中国大地尚未彻底解冻的年代。我有一友,原是农大畜牧系的教师。他最痴迷的是研究禽、畜(以及各种兽)的最佳生殖状态,包括最佳体形状态、最佳交配状态。即使在当年“文革”时他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也申请到配种站实习。他早就发现了一种“三角育种法”,即:生殖能力最强的动物,最佳体形往往有种种“三角特征”。以鸡、午为例,横看呈三角形,上宽下窄,背很长但下体的四肢却能收束到一起。俯视、仰视也呈三角形,中部宽而两头尖,像是两个三角形的对接。即使从反面专看臀部本身,也是上宽下窄,呈三角形。如果细看,某些物种(甚而包括人)身上的大小三角形部位太多了。

由于他专爱的项目太冷门,校方也没人看重,故而任何好事(包括提工资、分房、定职称)都轮不到他头上。偏偏他托人偷偷将一篇论文寄往国外,不但发表了,而且外国某科学机构还请他到该国讲学。那时有资格出国讲学的人,回国后不仅名声大噪,而且注定会享受种种福利。连鰥居多年的他,也经“组织关

怀”帮他成了家。

然而他本人却是个痴人,即书痴、业痴、技痴,最为关注的仍是他的“三角育种学”本身,对别的心思很淡。他痴到什么地步呢?在任何时候见到女性,都死盯对方“三角特征”的优劣。时间长了,骂他是“流氓”的人(包括女同事)也越来越多。连他的新婚妻子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吵骂不休。居然有一次,他在路上见到一个“三角特征”突出的三旬女性时死盯久久,而且左左右右地入微观察,便被扭送到了派出所,挨了一顿痛打。

至于平日里的挨骂之事,太多太多了。他毕竟是人,久而久之真的患了神经恍惚症。在横穿公路时不幸遇到了车祸,死了。死后半个月,居然还有外国某科研组织给他的单位寄来了请柬。

还是“改革开放”前夕,我有一友本来已经患了重症,经过治疗后,病情已有好转。他是很有才能的人,也是个大大的清醒之人、明白之人。加上此前他曾久久地生活在公有制社会中,人们尚无什么名利需求。于是他对自己的转危为安很庆幸,便常常对我讲些“生命最宝贵,名利如浮云”之类的话。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因为他是诚实的人。而且他有学识,表述也很有哲理性,对功名利禄的否定也比我深刻得多。

但是正式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之后,功利成了时代的第一神圣物。如教育界的职称评定,以及由此牵连出的工资提升、住房改善,和文艺界的评奖之风兴起,我的这位朋友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视名利如浮云”了。

他超度地忙起来,累起来,争起来。于是,这位本来有道德、有才干、懂禅理的通达之人再次住进了医院。他虽然也曾接到了这样那样的职称认定证书、获奖通知书,但最后由家人到医院接到的却是死亡通知书。

他完全可以延长他的生命,却提前结束了生命,原因是复杂的。

我曾经恭維(不乏虚意)称之为“以师视之”的名高誉响学者,他被恭维时当然是高兴的。我听过他的讲座、发言,以及他接受电视台专访时的高谈阔论。无疑,每种场合都能引起台下人的“雷鸣般掌声”。特别是他在讲到各种“中外大学问”都添加上“性之美”的佐料时,台下的青年男女尤其欢呼雀跃。但我听过他的两三次讲演后,也难免暗暗皱眉。因为他讲的是“屠龙术”式的学问,大都多余而无用,而且其态不乏轻佻感。

没过多日,他患了严重的申风症,只能被人扶坐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为了友谊,我只好去看望他,后来还来了一两位女士。我发现他对我不感兴趣,只是两眼盯住女性,并频频流口水。

一年后他去世了。我本来想去参加他的追,陣会(为了“礼”),但一经看到报纸上对他的评价太奢,便没有去。

不说上述的非常之人了,说说某个平常人的死。

某次我路过一个社区(小区),见某个楼下簇拥了很多人,仰首高喊。我走过去一看,发现高高的楼顶上站了一个人,原来他想自杀。

楼下的好心人都喊些宽慰他、鼓励他、希望他活下去的善言。我大约也随之喊了,又确实盼其活下去,因为他年轻。

但起哄者也不少,他们喊出的是另一种话。特别是见到那个轻生之人有了犹豫、有了从楼沿退回去的意思,这样的喊声也响起来:

“哥们儿!跳楼的姿势漂亮点儿!吉尼斯纪录等着你!”

“哥们儿!中国人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死是一种福气,别丢了这样的福气!”

“你是吓唬我们吧?要是没胆子,就别装蒜!”

这青年真的跳了下来,死了。谁之过?我反倒认为那个死者本人也是其一,因为他毕竟年轻,不懂得用死亡换取某些人的喝彩是最大的愚蠢。

我的一个远亲,泛称其为表舅。前些时候他去世了,八十多岁。他的死,只有我想得比别人多。

1950年他参军前,只是个十足的青年农民,对耕畜(如牛、马、驴)当然根珍惜。参军、赴朝后,偏偏让他当了骑兵(朝鲜战场上志愿军申也有骑兵)。骑兵的马是一个特殊马种,叫战马(民用的马叫耕马、辕马、驮马)。这位农民出身的人当了骑兵,一开始并不喜欢战马,因为它性子烈,不像他在农村时见过的马那样温馴。但是与战马接触久了,他才感受到了战马的特殊优点:勇敢,灵性强,听指挥,无限忠于主人(虽为主人殉身而无畏)。时间一长,他对自己那匹战马的感情就不是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了。但几匹战马患了炭疽症,传染性极强而又无法医治,必须枪毙、埋葬。我的这位表舅听说要枪毙他的马,抱住马脖子死死不放,而且又哭又骂。直到别人把他用力扯开,他仍是大哭大骂。见行刑的战士举枪射马时,他难过得忘乎所以,掏出于枪(骑兵特有的)向行刑战士开了枪,那战士虽然枪毙了那匹马但自己也受了重伤,最终落了个残废。

为此,我的那位表舅被押送回国,还判了刑,多年后他出了狱,当然也失去了军籍、党籍,再次变成了农民。然而他再也不是当年的农民了,对农活的兴趣少多了,心里总想着他的战马。“文革”时又被当成了“杀害革命战友”的“反革命”来批斗。但他的战马脾气太大了,骂“造反派”们不如畜牲!没人性!他被打残了。到了晚年,因为他既无劳动能力又无其他收入,儿子也就不孝。只有一个小女儿尚有温情,嫁到城里后将他接去。但女儿和她的丈夫、儿子喜欢养宠物,如猫狗之类,他对此十分反感,加上脾气大,一家人也就渐渐讨厌了他。他又一次断然回到了农村老家。他年轻时身体健壮极了,到午老时已经由残到衰,苦熬一些年终于撑不住,喝敌敌畏死了。

如果他不是特殊地热爱战马,也许会活成另一种模样。

这个人当年曾在北京上学继而在北京工作,曾与我共过事。他的智能平干,只因为出身“苦大仇深”,左气十足,加上对“上级领导”具有“奴”式的愚忠,很快便入了党并步步“提干”。

莫看此人在干正式专业的事上智商颇低,但小聪明、小精明(包括小农式的自私和小市民式的油滑)却高于正常人。在“文革”中他虽然有一阵子被弄成了“走资派”,但由于有“八代贫农”的出身来垫底,再加上对上级、同僚的“积极揭发”,很快就“解放”了,再次成了“革委会主任”。后来虽然时过境迁,也还是靠着媚上欺下继续为官。

他老了,便回到原籍。

这次我外出时途经此地,得知他患病濒死,我还是到医院看望了他。他当年也害过我,我去探望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解恨、报复,恰恰是出于对他的另一种同情、怜悯,因为我忆起了几十年前我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那时他是一个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农民之子,颇谦卑,因谦卑也必然有一定的朴实感、温厚感。

我突兀地来到医院见他,他虽然是濒死之人,但认出了我之后还是抓住我的手不放,两眼泪涔涔的。他努力说出的话竟然是:“我这辈子活得太后悔了。被入瞧不起,被人恨,被人骂,对此我都明白。如果人能倒着活,还能变成我当年那样的乡下娃子,我要念一千遍阿弥陀佛。可惜晚了……”

六天之后,他死了。他为生而悔,为死而悔,是“知悔”二字使他最终有一点人生价值。

十一

一位被我由衷崇敬(而且力数不多)的老人去世了。

他生前朴素极了,包括待人朴素,做事朴素。治学朴素,业绩朴素,生活朴素,连外观、衣饰都朴素。站在人群里他像老工人、老农民、老看门人,但他却是真正的大学者。

他死前由别人设计的有关琐碎葬礼,这里不去说了。单是对他火化前的遗体告别,我心里太难受了。最难受的是他火化前有关人员对他的美容,越美我就越难受。将他弄成衣冠奢华、满脸脂粉、脸膛红艳的模样,我就幻觉般地感到躺在我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我甚而很迷信地想到:他本来是有资格进天堂的,但上帝一见到奢衣华饰、脸上层层脂粉的他,肯定哂笑着摇头拒绝。

十二

那是前几日的事,说来可笑。但真的是可笑么?难说。

一位苦了一生、卑微一生也吹牛一生的老头子,半年前获得了一笔不小的拆迁补偿款。继之又从农民工中找了一个年轻姑娘当老婆,婚礼办得也颇为招摇。他的吹牛毛病是改不了的,遇到喜事就尤其吹牛。只不过这一次吹牛源于太小太小的事下棋。

他来到一伙老人下棋的场地,挤了进去就坐下来抢过了棋盘,继之吹他的棋艺。但他有个悔棋的毛病,对方不允许。为了争一步棋,他激动过甚,对方还是故意地让了他,并让他最终赢了,他吹牛获胜,兴奋异常。中医讲“惊喜伤心(脏)”,他由于惊喜而诱发了当年就患过的心脏病,倒在了地上,死了。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

看来,孔子是把活着时候的质量看成第一位的,而把死看成用得最准确、最恰当的句号。

人,为了使用最佳的标点符号,也需要频频修改!

责任编辑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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