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印度式民主与印度价值观

2009-12-02 03:44郭洪纪
社会科学研究 2009年5期
关键词:印度教

郭洪纪

[摘要]不少学者认为,印度传统文化有利于印度的社会转型,譬如,印度文化中有许多适应现代社会的哲学精神,包括惯于争鸣的宗教传统,容忍异端的价值体系。立足世俗的公共理性,质疑一切的证辩精神等等。本文从深入解析印度式民主的文化渊源,以及深受印度教影响而形成的“印度价值观”入手,探讨这些相关资源在发展过程中能否为印度带来软实力的问题,以便从更深的层面理解中印文化的相似性与差异性。

[关键词]印度教;印度式民主;印度价值观;亚洲精神

[中图分类号]1373.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5-0061-06

印度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并存的国家。这种国情使印度文化传统具有复杂的民族特性与宗教差异。可以说,不了解印度的文化与宗教,就无法了解其社会结构、价值观念以及当代经济和政治的发展过程。这个世界上最大议会民主制国家,目前正处在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阶段,表现为在贫困中发生的迅速的工业化和社会变革,以及它的多样性传统所带来的深刻影响。著名美籍印度裔学者、经济学诺贝尔奖获得者阿玛蒂亚·森在他的《惯于争鸣的印度人》一书中比较详尽地阐述了他对印度式民主和印度价值观的看法,认为印度传统文化有利于印度的社会转型,譬如,印度文化中有许多适应现代社会的哲学精神,包括惯于争鸣的精神,有助于形成稳固的民主传统;容忍异端的理念,有助于建构价值多元的社会结构;立足世俗的思考,有助于公众追求公共理性;质疑一切的观念,有助于实现人性自觉和民族自信,等等。阿玛蒂亚·森还提出,印度教和佛教作为一种精神心理上的必要性,除了用来承受世俗生活中的磨难与艰辛,同时也是吸引亚洲精神并提升印度价值观的一种可能途径。由于印度教、佛教思想观念、信仰、仪式的传播使其在亚洲国家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所以存在着某种可称为亚洲精神的东西。这样,在文化渊源上,“印度式民主”以及“印度价值观”表明一种将不同文明融入本土文化的思维取向,既包含共同的社会组织原则与经济方式,又凸显在思想、信仰体系及价值模式方面的差异。

一、惯于争鸣的宗教传统与印度式民主

在有关民主理念的源流问题讨论中,阿玛蒂亚·森在其著作中提出,由于欧洲启蒙运动和其他较晚的发展而众所周知并广为传播的价值观,绝不能被视为西方长期遗产的组成部分。他指出,印度的情况就毫不逊色,仅与阿育王的铭文、首陀罗伽的剧本、阿克巴的公告,或达社的诗歌区区几个范例联系在一起的系统表述就足以说明问题。他强调,在实质上,争鸣是民主的特征,就其源流而言,争鸣不仅仅是古希腊以来西方的政治传统及表现方式,它也深植于古代印度历史。古代梵语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在叙述出连绵不断的故事的同时,也充满了引人入胜的对话、二难推理以及有选择余地的不同视角、辩论和争执中的论证和反论证。“正是在这样深刻而广阔的背景之下,人们才能看清印度的争鸣传统对其理性和社会的历史所作贡献的重要性,以及这样的传统在今天所以依然具有重大意义的原因。尽管社会变化进程具有复杂性,数种传统还是会在其自身之间产生交互影响,但有必要避免囿于这样的解释。例如,将印度传统视为几乎完全宗教性的,或强烈反科学的,或实行单一等级制的,或基本盲从盲信的,就包含着值得注意的对印度的过去和现在的过分简单的论断。”

阿玛蒂亚·森认为,在很早的时代,印度的思想和信仰之中,就一直存在着非正统见解,并受到相当的尊重。“虽然佛教像其他任何宗教一样是一种宗教,但它在最初却具有至少两个明确的十分不同寻常的特点,即作为其教义基础的不可知论及其对公众交流与议事的承诺。后者导致这一事实:世界上一些最早的公开的公众会议,以精心组织的佛教结集形式在印度举行,旨在明确解决不同观点之间的争议。在这些会议上,秉持不同观点的信徒力图通过争鸣弥合其分歧,尤其是在教义及戒律方面的分歧。”他就此指出:“半个多世纪之前,当独立的印度成为非西方世界第一个选择民主政体的国家之时,它不仅采用了从欧美尤其是大不列颠学来的法理经验,而且还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的公众讲道理和惯于争鸣离经叛道之见的传统。”由此形成了印度式民主的基本框架。

华人学者余英时也注意到印度文化中的这种现象,指出,印度的这些东西都是有历史背景的,如佛教的公开大辩论,这是印度很重要的一个传统。这种辩论是必须要以逻辑、以理服人,不能用力量服人,必须要在理上占上风。这种公开辩论也就是康德讲的要理性、要公开,这就是一个民主的基础,这是使印度能够走上民主道路的一个很重要的内在因素。

阿玛蒂亚·森说,实际上,“‘经由讨论而施政之民主定义,使个人的价值观在决策过程中能够改变而且确实发生改变。”而这种“对话传统和对非正统见解的接受在当代的重要意义,无论怎样说也不算夸大”。他进一步提出,“争鸣的传统如果能够运用得审慎而又真诚,在抵制社会不平等现象和消除贫困方面,也是极端重要的。”

他的这种对于印度式民主的论述,可以从印度解决贫民问题的做法中得到解析。印度的贫民人口近两亿,但他们可以用选票维护自身利益。每次竞选时,各政党的候选人都会去贫民窟安民,并承诺给他们搞各种福利。为了这张选票,也为了下次继续当选,这些承诺一般都会有所兑现。由于印度穷人的生活成本很低,兑现起来也并非太大的难事,例如在孟买,用水免费,游览公立的博物馆、公园,到公立医院看病等,都可以不用掏钱。印度人相信,公民权利受到国家宪法真正的、实事求是的保护,绝不是写在纸上的条文。只要你是一个印度公民,即使一无所有,手里只要握有一张选票,深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这就是印度公民的选票重于一切的价值观,这是以印度争鸣传统为特征的宪政制度下的印度公民意识,不管他们的民主素养如何低下,但他们都相信在印度这样大而穷的国家里,大家享有一样的人生权利,只是智慧、本领、知识、技能、专长、勤劳、懒惰和机遇的不同,只是考试、竞争、命运的不同,而人权是受到宪法保护的,公民享受的权利是公平、公正、合法和合理的。因此,印度人常常以印度为“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自居,也很少有人质疑由数百个政党参与民主政治的效率而低估印度民主制度的质量。

从总体上看,“印度式民主”涵盖了以下内容:一是印度文化中通过辩经活动鼓励争鸣的宗教传统,使印度人能够保持开放心态,不压制任何言论,是印度形成稳定的民主传统的很重要的内在因素。二是印度历来有文官统治、军不干政的传统,军人和文官都不参与国家的政治活动,这种做法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军队和文官系统对国家的效忠,并对政治稳定起到积极的作用。三是印度人和媒体敢于表达对政府要员和国家政策的不满,这意味着印度法律不是为维护政府和官员的声誉服务,人民有自由的意志和权利,舆论可以发挥应有的监督作用。四是印度有许

多政党,而政党更替并不会对国家稳定带来负面影响。尽管在选举中宗派林立,意见纷争,但上台后也会一改初衷,坚持国家经济发展的既定政策。

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曾经将经济发展比喻为向民主转型的“政治过渡带”,他认为,向民主过渡必定要发生在那些中等经济发展水平的国家。在亨廷顿看来,20世纪50年代以来,印度的社会政治趋于稳定。原因之一是由于印度的高文盲率造成的。正是庞大的文盲人口构成了印度民主的稳定力量。乡村的文盲和半文盲仅仅参加投票而已,而那些新脱盲的城市无产阶级却要组织起来,挑战现有的制度。由此亨廷顿指出,印度民主的稳定一方面得益于广大印度选民受教育程度低下,另一方面是因为印度同时也存在着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阶层,这个阶层的人数相当可观,足以治理一个现代国家。亨廷顿预言,随着印度下层民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这个国家的政治局势将越来越动荡。这似乎表明,印度式民主道路正在面临越来越严重的检验。

二、容忍异端的宽容精神与印度价值观

印度目前正处在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阶段,表现在贫困中发生的迅速的工业化和社会变革,以及它的多样性传统所带来的深刻影响。印度正在经历类似东亚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困惑与阵痛,也激发了印度各界精英对印度传统价值观的反思,并一致确认印度传统文化有利于印度的社会转型和工业化进程。

按照亨廷顿的观点,每一种文明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观,印度教可以作为独特的“文明”而不同于其他宗教形态。他认为,如果人们考察印度教的历史,就会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内容,即传统的印度教是没有核心的,多样的,宽容的,以至在为1947年从大英帝国获得独立的新国家提供强大意识形态支持的“统一的”、“纯粹的”印度教形象时,都不得不从欧洲文化中重新汲取。

阿玛蒂亚·森就此指出:“有人试图对西方和东方之间的,或欧洲与印度之间的文化对比进行归纳。对亚洲价值观的讨论,引起了对这一现象的注意。欧洲与印度之间确实存在许多差异,但印度自身内部也存在鲜明的差异,对我们的文化和他们的文化之间的总结性对比的大错之一是,这些文化的每一种内部都存在极大的多样性”。在阿玛蒂亚·森看来,“印度争鸣传统的作用,不仅适用于公共价值观的表达,而且适用于由互动而来的价值观的形成。”他举例说,在公元前三世纪,印度的第一位佛教皇帝、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曾论述了宽容的必要性和非正统见解的丰富性,并制定了辩论的原则:“在所有场合,在每一方面,均充分尊重对手”。作为争鸣传统的开始,表明印度文化能够容忍异端,容忍离经叛道,甚至容忍不同种族宗教共存,即是说,思想及价值追求不存在地理范围或种族界限,在每一种特殊的文化之中,都有某种独特的东西可以跨越地域而得以共享。正因为如此,“印度价值观”被赋予了多元性、宽容性、融合性等诸多特征,表明一种将不同文明融入本土文化的思维取向,即共同的社会组织原则与经济方式,并凸显在思想、信仰体系及价值模式方面的差异。

原始的印度教信仰多神,但在多神中是以“梵天”、“毗湿孥”、“湿婆”三神为主神。认为梵天是主管创造世界之神;毗湿孥是主管维持世界之神;湿婆是主管破坏世界之神。在三个主神中,又往往把毗湿拏或湿婆立为一个主神,其他神都在其下,并都是这两个神之一的化身,构成了多神世界的同质性的等级架构。后来,在印度教基础上衍生的佛教在阿育王时代得到极大发展,伊斯兰教在莫卧儿王朝时期也得到广泛传播,而以英国新教为代表的基督教文化则是在近几百年时间里逐渐深入印度社会。正是这种不同宗教文化形态的相互碰撞、融合,铸就了印度社会的多样性传统。

宗教文化的多元性和印度教的多神结构是产生印度社会多元性的根源。许多印度人认为:印度在本质上还是一个由印度教团体组成的国家。因而这个国家应该考虑印度教徒及其子民的价值观和理想并作出回应,就像西方国家对基督徒,穆斯林国家对伊斯兰教徒,以色列对犹太人的价值观和渴望一样。国家和民族感也是依靠这种多样性而产生的。在这个意义上,“印度价值观”意味着国家不会特殊优待其中任何一种宗教,任何一个种族或部族,这是印度在1947年取得国家独立时规定施行政教分离的缘故。阿玛蒂亚·森因此指出,正是在这样广阔的背景之下,注意到异端观念在整个印度历史上一直受到以许多不同方式提供的支持以及争鸣传统在今天依然非常活跃就特别重要。“这一传统得到了现代印度的许多领袖——不但有莫汉达斯·甘地这样的政治领袖,而且有其他领域的人物,如罗宾德罗纳特·泰戈尔的理解和支持。泰戈尔为自己的家庭背景反映了印度教、伊斯兰教和英国新教三种文化的汇流这一事实而感到自豪。”

从传统来看,一些印度学者始终认为达摩是真正的“印度意识”,是“支持一切有教化生活的力量”,是“印度文明中最有生命的推动力量”。按照“达摩之治”的理论,必须要用真正的“印度意识”来统一印度人的思想,使每一个印度人都严格遵守自己的道德规范,履行自己的社会分工和社会职责,只要每个人都能各尽其职,各守其责,印度社会就可以实现和谐与统一。如果没有思想、信仰体系及价值模式的共同性,这些接收、吸收与相互交往也就不可能存在。因此,“价值在这里具有很强的宗教色彩,意味着只有印度教的价值才是医治印度政治弊病的灵丹妙药。”可见,由印度教延伸出来的价值观在实质上仍旧是一种宗教色彩强烈的文化观念和民族意识。

在这种背景下,许多印度学者强调,印度教和佛教作为一种精神心理上的必要性,除了用来承受世俗生活中的磨难与艰辛之外,同时电是吸引亚洲精神并提升印度价值观的一种可能途径。对印度教、佛教思想观念予以吸收、改造和创新,使其更加适应于当代社会转型和现代化进程。印度学者伯哈特在《从印度看亚洲的融合与对话》一文中强调,几个世纪以来,对印度教和佛教思想、观念、价值的传播以及普遍的接受,表明了一种共同的亚洲思维取向,即共有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尽管存在着某些差异性与明显的同一性。如果没有思想、信仰体系及价值模式的共同性,这些接收、吸收与相互交往也就不可能存在。所以,存在着某种可称为亚洲精神的东西——无论它具有怎样的多元化和多样化。

阿玛蒂亚·森电提出自己对印度价值观的看法,他说,“在印度之外的更为广阔的亚洲层面,尤其是在东亚——从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到中国和日本,亚洲价值观的独立性及其与西方规范的区别常常得到强调。对亚洲价值观的乞灵,有时出现在相当暖昧的政治环境中,例如,在某些东亚国家,它就被用于威权主义以及对所谓过失的严厉惩罚的辩护。”他接着说,“以亚洲价值观的特殊性为依据的专制论点尤其可疑。即使亚洲过去捍卫的价值观真的是更加符合本国传统,但也不足以成为当代亚洲拒绝宽容和自由的依据。”

所以,从印度的视角概括亚洲文化思想的历史,提升

印度教与佛教的不可分离性以及它们对世界的意义,强调这是一种现实的、切合实际的、得到世界肯定的价值系统,这成为印度学界热衷表述的“印度价值观”的重要内涵。概括起来,就是强调印度教和佛教的思想要贴近于当代世界为实现人类和平、繁荣和安宁的理想,对建构多极世界发挥重要的启发意义,同时能够解决人类生活中的许多现实问题,既表现了宽容精神和多样性,又反映了融合趋向和某些相似性,并蕴含了亚洲各种价值观的融合与对话。而中国步入市场导向的改革和融入世界经济的那些现代化经验在印度已获得认同,并且将经济发展和强国目标的努力也视为精神上相似的价值取向。

三、着眼世俗的公共理性与国家发展道路

印度教教义将人生过程分为“四个生活期”,即梵行期、家居期、林栖期、遁世期,这四个生活期是与众多教徒所追求的四种人生价值,即与“利”(财富)、“欲”(欢乐)、“弘法”(美德)、“解脱”(最高境界)相适应。所以印度教教徒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个人灵魂与终极世界的结合”,而与终极实在合一的过程就是一个摆脱前生或今世行为的后果给人带来的重负,跳出循环再生之苦以达到彼岸世界的过程。因此,印度教一直劝导人们,要消除物质欲望,克服肉体性,把自己内在的精神本性恢复和显现出来,使其复归于梵天,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所以,“苦”、“业”、“轮回”、“复活”、“涅檠”等等教义,同样地引起文人学士与凡夫俗子的兴趣。希望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从而享受“涅粲”的永久福佑。然而,要达到这种至真、至纯、至高的境界却是非常人所及,必须通过严格的精神修炼和肉体磨难,必须在现实的世俗生活中加以践行才能达到。

这样,强调通过在日常生活中追求与最终真理的统一,以便在具象的而不是抽象的人类联系中认识印度教真理的重要性,这意味着,追求和实现一种特殊价值的方式最终要依赖于各自所具有的世俗基础。所以,印度人虽然物质生活上总的来说贫穷,但精神生活却几乎人人都感到非常充实。印度人常常在修行,在拜神,在休闲,以满足精神需要为第一要务。印度人凡事不着急,慢慢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印度人必然干事少,实际上,工作成效也并非低下。还有就是许多印度人虽然受的是西方教育,但价值观、行为方式却是传统的。例如,印度许多精英经常体现出传统和现代的矛盾:穿着新潮西服、打着领带、开着轿车、住着别墅,可婚姻还是父母包办,更要顾及种姓与信仰,拜神和祭祀更是必不可少。

阿玛蒂亚·森认为,在印度范围内,对某一单独的宗教社群(如印度教徒或穆斯林)或一个语言群体(如孟加拉人或古吉拉特人或泰米尔人)进行归纳,也可能导致非常严重的误解。从这一情况看,印度不同地区的出自同一阶层、拥有相同政治信念并从事同样职业或工作的人口群体之间,可能会有更多的相似性。这样的相似性,也能够跨越国界存在。这不仅表现在当代政治哲学中,而且表现在“社会选择论”和“公共选择论”这些新的学说之中,它们都受到政治理念和经济评议的影响。其实,他讲的表现在当代政治哲学中和表现在“社会选择论”、“公共选择论”这些新学说中的相似性,指的就是一种基于宗教考量和世俗生活而表现出来的普遍理性,即着眼于世俗的公共理性。正是这种超越族群、语言、宗教甚至国界的普遍理性,保证了印度争鸣传统的延续,以及民主价值与法治系统作为公共理性权威得以建树的根源。正如印度国家宪法规定的,不论哪一个总统上台,不管哪一位总理执政,不论你是科学家、教授或平民当选,不管你是什么政党、什么派别或是军人,都必须严格按照国家宪法规定的原则执行,都必须遵守国家宪法。这样,随着经济的发展,政党政治的成熟和印度社会的进步,基于公共理性的世俗主义在政治实践中遇到的问题会逐步得到解决和完善,印度作为发展中国家的整合程度也越来越高。

首先,在政治理念上,源于公共理性的民主观念是世俗主义的保证,有利于民族宗教和解以及国家稳定。针对印度多元宗教的现状,印度历届政府都选择了世俗主义政策,这其实是一种文化多元主义的选择,是适合印度国情的。因此,立足世俗的公共理性,首先超越了宗教差异、种族差异、种姓差异等,主张各宗教、种族和种姓一律平等、自由、机会均等。这主要包含以下几方面的内容:一是政教分离,不设立国教;二是平等地对待一切宗教及信仰,个人和宗教团体有宗教信仰、进行宗教活动和从事文化教育活动的自由;三是反对教派主义,反对种姓制度,对印度教进行改革,对少数族群和落后集团实施保护。除了政府的世俗主义政策外,民间的世俗主义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也积极为推动世俗化政策发挥作用。

其次,在文化构建上,实行价值多元政策,这也是适合印度国情的一种理性选择,即承认所有宗教集团的平等地位,各宗教集团有传播宗教、进行文化教育活动的自由,意味着在社会生活中,各宗教集团彼此尊重,并进行友好交流和对话。还有,通过立法保障言论自由和采访、出版自由等等,使他们能够互相理解,以便构建一个公平、人道的社会。对于象征印度文化的种姓制度,虽然已意识到其衰落之势不可避免,不可能在现代化进程中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但是,这种衰落不太可能会导致种姓制度的彻底消亡,经过整合后它仍将构成未来印度教社会的一部分。

基于这种现实,印度宪法明确规定,在立法、教育和行政机构内,为社会弱势群体保留相当比例的份额。虽然这样的保留政策既剥夺了高等种姓许多优秀成员的就业机会,同时也会使低等种姓对保留政策过度依赖,不利于他们的积极进取。然而,保留政策的实施,有利于改变几千年来形成的高等种姓对社会政治资源的不平衡占有,有利于促进、提高不同种姓平等参与国家经济和政治活动的机会和能力。

其三,从经济评议上,印度把“世俗主义”作为立国之策,着手解决贫民衣食住行的困难,给予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使贫困民众对现实生活感到幸福。这里,可以归纳两点:一是穷人总要生活下去,他们有权享有城市和基本的公共福利;二是穷人不必担忧被外部强制所干扰,有权选择和享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如果一个国家重视经济,关心民生,是出于“以人为本”的世俗化考量,那么,尊重人的基本权利,就会使得一种特殊的文化价值变得具有普遍性,即是说,通过提高公民生活水平和教育程度为印度民主结构打下坚实基础,也使争取民主的努力制度化与合法化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因此,印度宪法规定,所有国民享有全免费医疗的权利。政府公立医院从挂号、检查到药品等基本治疗全部免费。而且治疗期间,还可享用医院提供的免费食物。政府的公立学校,从小学到高中也完全免费。印度城市的公共设施。处处考虑穷人的承受能力。城市里所有公园一律免费,博物馆大部分都是免费。有些邦还实行公交车票的半票或免票。

印度虽然在政治理念、文化构建、经济评议等方面为保护低等种姓做出不懈的努力,最终以法律形式确立了民

主平等的社会原则。但由于印度国内宗教、种姓和族群之间的矛盾加剧,在具体操作中,存在一些违背世俗主义原则的方面,尤其是政治因素的加入,使执政团体有时也会利用不同宗教之间的矛盾,采用拉拢印度教徒,倾向印度教徒利益的政策;有时也利用宗教和种族之间的矛盾,利用低等种姓和高等种姓之间的矛盾,使其政策打上了党派政治和选举政治的烙印,成为政治家捞取政治资本、进行社会动员的一种手段,这使得印度内部始终暗藏一种不利于国家稳定和团结的潜在因素。

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中,认为美国的历史经验并不适合用来理解目前发展中国家政治民主化过程中遇到的挑战。美国的经验在于如何限制政府权威,而亚洲国家的问题在于如何建立起政府权威。即“问题不在于举行选举,而在于建立组织”。在政治成熟的国家里,人们忠于某些制度和组织,而不是个人或集团。这些制度、组织的建立以及民主化都是思想启蒙和现代化进程的产物,这一进程本身又会带来不稳定因素。

四、质疑一切的证辩哲学与民族生存特征

对于许多人而言,在印度这个文明古国与生俱来的神秘和庄严感背后,包容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冲突和矛盾。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当年访问印度时,既感慨于印度悠久灿烂的文化,也感慨于印度宗教习俗的繁杂,更感慨于其传统色彩与工业文明交汇混杂的神秘气息。

德国学者卡尔·皮尔尼(Kad Pilny)在其新作《印度中国如何改变世界》一书中这样写道:“从文化上看,印度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大陆,在那里,人们在很多生活领域对现代思想既充分开放同时又表现出悲观冷静。在印度五千年的历史中,人们用知识和智慧,以及灵巧的手工艺,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文化和社会制度,多种多样的社会阶层和群体,形成了一个充满矛盾却又牢不可破的社会结构。”其实,在印度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印度教始终是主线,经过吠陀教、婆罗门教、印度教以及佛教几个阶段的发展历程,奠定了印度文化体系的基础。自公元前2000年以来,印度教一直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成为南亚次大陆文化的中心。因此它“不止是一个宗教或一个社会制度,它是印度文明的核心”,虽然经过现代社会的洗礼而继续发挥着这种作用。对印度民族性格和价值取向的形成具有特殊的意义。

印度人长期在印度教文化的熏染和陶冶下,形成了独特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即印度的国民性。在印度的民族性格中,有许多方面是与其他民族不同的,例如:一是鄙视物质,崇尚精神的观念。印度人与其他民族不同,他们轻蔑外在的、物质的东西,崇尚内在的、精神的东西。这种内在的精神与宇宙的无限精神合二为一,从而达到了人与自然、人与宇宙的统一。二是崇拜神灵,为神无私奉献的观念。印度教盛行偶像崇拜,印度教万神殿中供奉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层次功能不同的神灵。因此印度人崇信神灵、为神奉献的观念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然而,印度人重精神、重形上的思维方式,又造就了民族特有的证辩哲学。印度人质疑一切的证辩哲学思考,是从人的生与死、善与恶开始的。在印度教文化中,相信人的本性或本质应该是真善美。但是,既然人都是向善的,那么,人为什么会变恶、变坏呢?问题出在肉体上,这就是说,人的内在精神本性是善的,但是因为有外在肉体(物质),肉体产生欲望(贪欲、性欲等),欲望导致人变坏,引发出社会的各种罪恶和争斗。简言之,人的本性为善,但外在物质肉体和肉体产生的各种欲望导致痛苦和罪恶。

因此,印度人轻蔑外在物质、崇尚内在精神观念的产生是与印度教的人生哲学分不开的。印度教哲学起源于公元前11世纪左右的《吠陀经》,后来发展出许多学派和体系,经典浩瀚繁多,内容复杂而玄妙。印度教人生哲学的核心可以用一句话高度概括之,即“灵魂源自于无限,也必然复归于无限”。用印度人的话说,就是“我源自于梵,也必然复归于梵”,构成一种令中国人十分费解的神秘思维方式。

据说,释伽牟尼在未出家以前,曾是婆罗门教(古印度教)的遵行者,有深入的学习和领会。然而佛陀并非毫无选择地全盘接受,而是以质疑和批评的态度,透过个人的修证体验,对于婆罗门教(古印度教)的主张,提出了不少新的看法。例如:古印度教说有“我”,佛教则说“无我”;古印度教说“梵”为宇宙之体,佛教则说诸法因缘生灭的本体是“空”;古印度教严格区分阶级制度,佛教则提倡一切众生平等;古印度教强调以苦行或乐行的修持,佛教则主张“中道”为修行原则等。

所以,对于印度人而言,因为彼此的隔膜而习惯于以自己的眼光审视他人,以一种怀疑一切的精神审视万物。就以种稻米来说,南部印度人种植稻米,主要靠人工。照当地人的说法,一旦机械化,工作完成得太快,那失业人口就会增加。再说,就算机械化,稻子也不会比原先长得更快。他们认为,在此问题上争辩肯定没有结果,所以印度人不着急,慢慢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印度人必然干事少,效率低。从总体上看,印度是一个经济尚不发达的国家,差不多1/3的人口是文盲,但它的高等教育却很发达。印度有些地方至今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落后生产方式,但却能将人造卫星送上太空,并制造出自己的原子弹。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金木水火土”这五大元素,都是作为实物形态,还有中国人最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体现一种简单的线性思维。但印度人不同,他们将空气与空间看成世界构成的五大元素之一,“空”在世界中的意义因此凸显,正是这种空的精神,使印度人在数学上做出了巨大贡献,就是发现或发明了“零”,有了零进位制,也就有了现代计算机所依赖的“零”和“一”的数学智慧。空质疑一切,空故纳万物,印度人思维中的“空”,使物质实在的世界有了巨大的容量与无限的变数。

这种“空”的精神与“零”的智慧具体到生命意义与价值上,就使人获得一种超然于世的情怀,印度格言是真理不可战胜,真理具体到生活中,就是本真的生活,本真的生活与本真的人,也是不可战胜的,任何虚假的繁华与伪饰在本真的生活面前,都会无地自容。他们因此用鲜花敬神,同时用牛粪取火或解毒。然而,中国人用鲜花、牛粪来形容美丑的反差,而印度人却将它们和谐而平等地置放一起,与自己生活相伴随,不离不弃。

中国儒家信奉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对鬼神敬而远之,只问生不问死,对终极关怀没有眷顾,而印度佛教却为人间创设了三个世界,天堂、人世与地狱,既然人行善就可以升入天国,那么只要平静面对生活,行善而不作恶,既可以升入天国,还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生命在轮回中重生,这对人心灵魂是莫大的安慰,正是这种安慰使人心趋于安祥沉静,使每一个人在生命过程中得到自在,这种自在本质上是一种心灵的自由与无忧状态。

印度人相信贫富之差别是前世修行所定,只有安于贫穷认真修行,转世才有幸福,因此不仇恨富人,也不妒羡旁人。低种姓穷人生来就比别人卑贱,也相信这是命中注

定的,因而容易满足现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独特的宗教信仰和种姓制度决定的。也正因为如此,印度历史上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几乎都没有出现过,这甚至是造成印度社会惊人的贫富差距的深层原因。虽然,我们不能按中国人的价值观来衡量这是一个民族的抗争精神和进取精神的泯灭。但这也的确使印度成为一个看似没有活力的国家。由印度教教义延伸出的“不合作主义”的非暴力观念,也成为外族统治看似征服却始终未能征服印度的缘由,究其根源也是由于这种独特的生存价值取向所致。

因此,印度人的宗教哲学精神有助于形成一种稳定的社会结构和相对和谐的人际关系,尽管不同种姓人之间存在着深刻的隔阂、歧视和不平等,但由于宗教的束缚,不同种姓人之间基本上能安分守己,一般不会起来反抗。特别是那些低种姓的人,在他们看来,主要是由于自己前世做造的业因才导致了今天的果报,因此只有修好今生才能有来世的幸福。

在这种精神的支配下,人们都恪守种姓的规范,认认真真做好份内之事。尽管种姓制度给印度政治带来诸多矛盾,经济发展受到影响,以及妇女地位低下,是造成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之一,但同时也使得自古构筑起来的种姓制度,在现代印度不仅得以继续,并在维持印度相对的稳定与和谐方面也发挥潜在影响。

如何与印度打交道,我们既要从历史积淀中寻找宝贵经验,又不能不看时代发生的变化。有人曾这样总结中印文化的两大差异:一是印度人注重灵魂、不修边幅,中国注重躯体、讲究形式;二是印度不重回报、也不记仇,中国人则“来而不往非礼也”,对敌友皆然。还有就是印度人勤应允,缓兑现,中国人答应了就设法做到,不然问心有愧;中国人多半明哲保身,少仗义执言或打抱不平,印度人却不然。甚至印度人因其宗教信仰更不会去大规模造假售假,坑蒙拐骗。大规模造假只会发生在没有宗教信仰的社会之中。

因此,只有认识到印度宗教精神对人心的浸润,才能对印度社会生态的平静安祥有真正的认识与理解,才会理解印度人生活不急不躁甚至没有效率的原由。印度民族生存特征给中国人的启示是,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对生命充满畏惧与焦虑,对未来充满迷茫与怀疑。人与人之间互信也因此成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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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石本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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