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生命观

2009-12-02 03:44王富仁
社会科学研究 2009年5期

王富仁

[摘要]庄子的《养生主》是直接建立在《齐物论》哲学框架之上的。在此基础上。作者对《养生主》所体现的庄子的生命观做了更加细致而深入的解读。对“缘督以为经”中的“督”、“帝之悬解”中的“悬解”等核心概念,以及对寓言“右师一足”,作者都有与前人不尽相同的理解和阐释,对“庖丁解牛”、“秦失吊老聃”两则寓言,作者也进行了不同于前人的细读式分析。

[关键词]《养生主》;《齐物论》;知道生死

[中图分类号]B22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5—0106—06

(五)

“庖丁解牛故事,从正面阐发了养生的奥义,认为养生也应如解牛一样,遗形去智,避实就虚,‘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样才能达到享尽天年的目的。然而这则寓言所体现出来的客观意义,又远远超出了庄子的创作本意。它告诉人们只有像庖丁学解牛那样努力学习,勤于实践,才能熟能生巧、游刃有余,进而掌握事物的内在规律,从‘族庖上升为‘良庖,牛刀虽然用了十九年,而其‘刀刃若新发于硎。”在这里,作者分明让我们看到。人们是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概括和总结庄子的这个寓言故事的意义的:其一是从庄子哲学、庄子之“道”的高度,在本文中则是从精神论的高度,其二是从一般的知识论的高度,在本文中则是从技术论的高度。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庄子的这则寓言故事所要超越的恰恰是作者作为“远远超出了庄子的创作本意”的所谓“客观意义”。也就是说。庄子并不是不了解在知识论、技术论意义上如何看待庖丁解牛,而是他认为仅仅从这样一个角度,是无法更加精确、更加深入地感受和理解这个寓言故事的真正意义和价值的。

“嘻!善哉!技盖至此乎?”这是文惠君看到庖丁解牛的情景后产生的第一印象,但庖丁却“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庖丁的意思是说,我所爱的是“道”,已经超出了“技”的层面。这个“技”(“技术”、“技艺”)的层面,实际就是知识论的层面,是在知识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是将某个方面的知识运用到纯熟程度的结果。正像上文作者所说,对于“知识”,首先要“学习”,首先需要调动眼、耳、鼻、舌、身、心、脑等身体器官的力量,“以目视”,使这些感觉器官与学习对象——外在于自我的客观事物及其规律或法则——建立起牢固的联系,将其内在化,所以上文作者特别指出“学习”要“努力”,要迫使自己的感觉器官多付出一些时间和精力,才能保障自我的身体器官与学习对象建立起牢不可破的联系;“知识”,是要运用于实践的,因为只有运用于实践的知识,才会转化为特定的实用性效果,使知识成为“有用”的知识。“实践”是一个过程,是将相关的知识依照先后的固定顺序连接起来使之成为一个有序的、趋向于特定结果的统一过程。这个过程是可以重复的,也必须重复的,要想将这个过程更加顺利、更加有效地复制出来,就要像上文作者所说,“勤于”实践,迫使自己多做几遍,并且要认真做,集中自己的精力去做,这样才能越做越熟练,越做越灵巧,所谓“熟能生巧”。在这个时候,你才会感到,你已经掌握了这个外在于自我的客观事物的内在规律和法则,已经能够依照这些规律和法则使对象发生向符合自己意愿的特定目标的变化。显而易见,在开始阶段,庖丁也是从这个“技术”、“技艺”的层面起步的,“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并且是以“全牛”的形象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以目视”的,是自我感觉器官的对象。但在三年之后,他超越了这个技术的层面,进入了“道”的境界。

那么,庖丁为什么认为自己已经“进乎技”,已经超越了“技术”、“技艺”的层面了呢?显而易见,在庖丁(实际也是庄子)看来,“道”与“技”是相联系的,但又是有根本差别的两个层面。这个差别,用当代哲学的术语来说,实际就是“自由”和“必然”的差别。在“技”的层面,是人的主体性受制于客体、受制于客观对象的层面。主体对客体是没有超越性的。不论技术多么熟练,主体都是被纳入到一个外在于自我的客观过程的,这个客观过程是先在的,不变的,主体只是完成这个客观过程的一个工具和手段,是没有自己的自由性的,像卓别林所扮演的那个工厂的工人,仅仅无意识地演示着一个固定的工作程序,是身体器官在无休止地进行劳作而主体心灵却停止了活动的状态,因而主体感觉不到精神的畅快和心灵的愉悦。而庖丁解牛,严格说来,已经不是一个固定的客观过程,而是一个主体心灵自由游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庖丁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是“官知止而神欲行”的,不是人的思想跟在一个早已规定好了的客观过程的后面,而是人的精神走在这个实践过程的前面,自己为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因而这个过程也不是对以往任何一个客观过程的简单重复,每一次都是一个创造的过程,每一次都能够感觉到创造的喜悦。像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写诗,在一般人看来,这个诗人所写的每一首诗所运用的都是相同的写诗的技巧,而只有这个诗人才能够清晰地感到,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因而也充满了创作的冲动和创造的喜悦。在这时,也只有在这时,这个过程对于人的意义和价值已经不在于最终的结果,不在于最终的实利目的,而更在于这个过程本身,正像一个游戏对于人的价值和意义在于游戏过程的本身,并不在其游戏的结果。但与此同时,它本身却依然是一个劳动过程,完成的依然是一项与人的物质生命的存在和发展息息相关的工作,而不仅仅是精神性的。也就是说,在庄子看来,“道”的境界既不是一个完全虚空的纯粹精神的境界,也不是一个完全实利化的纯粹物质的世界,而是一个将人的物质性融化在精神性之中的超越性的世界。它超越了人的物质实利追求,同时也使人的精神追求具有了现实的内容。

在文惠君初见庖丁解牛的情景时,惊叹的是庖丁的“技术”,而在听完庖丁的解释之后,则说:“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为什么文惠君在理解了庖丁的解牛之道以后同时也理解了人的养生之道呢?因为“精神”是有超越性的,是不受具体过程制约的。“技术”是从属于特定目的的,因而也是受到特定客观过程制约的,解牛的过程不同于解羊的过程,木匠的技术不同于铁匠的技术,仅从技术的意义上,彼此是不能相通的,而“精神”则是有超越性的,同样一种精神在不同的条件下可以转化为各种不同的客观过程,所以,庖丁的解牛之道同时也是人的生命之道,养生之道。“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跨,砉然响然,奏刀骆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在这里,庖丁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处在运动的状态,这种运动的状态同时也是一种生命状态。人是活的,人的各个器官和各个部位也是活的,活的肌体就要运动,人为地限制这些器官和部位的运动是不利于人的生命的成长和发展的,但这种运动却不是按照外在的需要摆好的各